第14章
晏溫知道,他既已定下要娶孫婧初為妃,這種喪親之痛下,他應當答應她這個算不得多過分的請求的。
但——
他張了張嘴,話繞到嘴邊,卻成了“於禮不合,孫小姐節哀。”
見她一瞬間發白的臉色,他終是不忍,柔聲補了句,“孤在陪著你。”
孫婧初臉色好些了,低著頭微微有些羞赧和愧疚。
“是臣女逾距了。”
晏溫手指在膝蓋上輕點了兩下,鼻腔中“嗯”了一聲,閉起眼睛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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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家主大喪,太子殿下能夠親來,給足了楚家麵子,尤其他還一直在楚家待到了天擦黑,才離開。
“殿下,我送你。”
見晏溫起身要離開,孫婧初自然而然地隨他起身,一副夫唱婦隨地模樣,跟在他身後一同出了門。
走出楚府,兩人站在馬車旁,孫婧初的眼角還帶著淚。
晏溫看了她一會兒,平靜道,“還是要保重身子。”
話音剛落,孫婧初忽然小聲哭了起來,看起來當真是難過極了。
她哭著又問了一遍今日在馬車中的話,“殿下,我能抱你麽?”
晏溫抬頭看了看月色,眼底晦暗幽深,這次,他沒有拒絕,而是淡淡“嗯”了一聲。
下一瞬,孫婧初便撲在了他懷中。
晏溫晃了一下神,腦海中浮現的是另一個小姑娘撲進他懷中的情景。
片刻後,他緩緩舉起垂在身側的手臂,在孫婧初背上輕拍了兩下,低聲道,“莫哭了,選秀一結束,孤就冊封你為太子妃。”
孫婧初聞言,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怕他看出來,隻好將頭埋得更低。
本還想趁此機會同他多溫存一會兒,卻聽他接著道,“你回去忙吧,孤要回宮了。”
孫婧初雖然心裏不舍,可這次她已經聽到了她想聽到的,知道見好就收,便主動退出他的懷抱,蹲身行禮,輕聲道,“臣女恭送殿下。”
晏溫視線沒在她身上過多停留,轉身徑直上了馬車。
馬車剛進宮門,皇後又派人直接將他叫了過去。
晏溫自然知道是為什麽。
皇後也沒同他繞彎子,見他來,直接問他,“嘉寧怎一個人跑去寒山寺了?”
皇後那日不是沒看出來太子和嘉寧之間有些問題,但她想著或許是兩個孩子在鬧別扭,便也沒多管。
沒成想,這才半個月過去,那孩子居然一個人跑去了寺裏。
皇後除了擔憂,心裏還隱隱浮現一抹不滿,一個公主,招呼也不打一聲,說走就走的,成何體統。
果然骨子裏流的不是晏家的血。
晏溫視線在皇後麵上停了一瞬,移向庭院裏,月色下,一株小小的黃色迎春花顫巍巍立在枝頭,風一吹,飄飄然落了下來。
如今京城已過了早春,寒山寺卻還冷著。
晏溫靜默了一息,淡淡道,“是兒臣讓她去的。”
皇後微怔,“你讓她去的?”
“嗯。”
晏溫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皇後,麵色溫雅沉靜:
“兒臣瞧著嘉寧對裴詞安頗有好感,打算下月便給兩人定親,嘉寧性子跳脫,兒臣先讓她去寺廟裏靜靜心。”
皇後聞言,輕蹙的眉一下鬆開了,她點點頭,話裏帶了笑意:
“如此也好,還是太子想得周到,隻是妹妹都要定親了,太子自己的親事也要抓緊才是,既是看上了孫小姐,冊封前口頭定下來也是好的。”
晏溫手指收緊了些,半晌,輕聲道了句,“兒臣省得。”
回到東宮,晏溫想了想,讓小順子去庫房裏挑了一支銀鑲玉的素色牡丹發簪,明兒一早給孫婧初送去。
大燕國需要孫婧初這樣知進退、懂禮節的高門貴女做太子妃。
朝廷也需要孫家和楚家。
如今楚老仙逝,新任楚家家主與他沒有情分,隻有君臣關係。
臨睡前,晏溫琢磨著,除了娶孫婧初做太子妃外,是否當真應該再納一個楚家女為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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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的時候,晏溫又醒了。
月光清泠泠地灑進來,他微一晃神,想起了適才那個夢。
夢裏他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自己掉落在陷阱裏的那十天。
那是他生命中最漫長的十天,絕望鋪天蓋地襲來,一個眼盲腿殘的人,如何擔得起儲君之位,他當時一點兒求生欲都沒了。
恍惚中,他聽見小姑娘喚他“哥哥,別睡”。
後來他覺得冷,小姑娘脫了外衣披在他身上,身子貼著他,溫暖的感覺將他從黑暗中一點點拉了回來。
接著,夢境一轉,那一聲聲“哥哥”變成了小姑娘抽嗒的嬌吟。
“殿下。”
“太子哥哥。”
而那貼著他的身子,也變得香軟勾人。
然後他便驚醒了過來。
夜風徐徐,月色清冷,疏影橫斜,暗香湧動。
晏溫盯著紗窗上輕輕晃動的樹影,神色異常沉靜。
靜坐了小半個時辰,他將佛珠手串放回枕邊,麵容平靜地進了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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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寺。
白日裏住持給沈若憐安排好住處之後,她先是吃了頓齋飯,而後趴在**美美的睡了一覺。
昨夜哭得狠了,眼睛哭得難受,又趁著天亮前坐馬車,趕了半日的路才到,她在吃飯的時候就已經困得幾乎睜不開眼睛,要不是寒山寺的齋飯太好吃,她可能就直接睡了。
沈若憐這一覺,直接從中午睡到了半夜。
等她再睜眼的時候,四周已經一片漆黑,隻有窗外清冷如水的月光透過紗窗,在屋裏投下淡藍色的幽幽亮光。
夜裏有些冷,沈若憐沒叫醒外間的秋容,自己蹭著靠坐在床頭,攏了攏被子。
窗戶外麵不遠處有蟲子在鳴叫,此起彼伏,聲音在幽靜的寺廟裏格外明顯。
沈若憐瞧著地上那片投下來的月光,清清冷冷的,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孤獨。
其實九年前,她在被晏溫救下以前,有過一段流離失所的日子,被轉手賣過幾次。
晏溫救下她,是她從人販子那裏逃出來以後了。
也正是那段流離失所的日子,讓她的心思變得自卑而敏感,雖然這麽多年被晏溫嬌慣著,但她依然養成了看人臉色的習慣。
她知道,那個皇宮裏,他們對她都好,可她能看出來,他們對她的好是有條件的,是因為她是“太子的妹妹”,而沒人因為她就是她。
甚至有時候,她不小心表現出粗淺無知的時候,還會看到皇後眼裏一閃而過的鄙夷。
雖然她知道,那個神情隻不過是皇後身居上位,對於粗鄙的人和物的一種下意識反應,但她心裏還是會難過,然後會更小心翼翼地討好她。
而整個皇宮,她最不需要去費盡心思揣摩和討好的,隻有晏溫。
原本以為,他是真心待她好。
可現在,尤其是昨夜裏他對自己說出那些冷漠的話後,她又突然不確定了。
不確定他從前對她的好是不是隻是還她的“恩”,而如今“恩”還完了,他終於也對她開始不耐煩了,他是不是也同他們那些人一樣,其實打心底裏看不起她。
那年晏溫救下她後,原本是要放她離開的。
可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雖然被他驅趕,但她還是悄悄跟在他們後麵。
後來有一天,她見他中了西戎人的埋伏,落了單,且還掉進了一個陷阱裏,在他掉進陷阱前,她撲過去抓他,沒想到被他帶著也掉了進去。
兩人一起掉進陷阱後,沈若憐才發現,晏溫身受重傷,一條腿的腿骨折斷,從皮膚裏刺了出來,而他的眼睛也似乎被毒氣所傷,什麽也看不到。
那時候正值冬天,周圍全是大雪,天寒地凍的,晏溫身上溫度很快就流失了。
沈若憐便脫了自己的衣裳給他蓋,一邊在他耳畔鼓勵他不要睡過去。
她後來還嚐試著背他上去,可她太小,又沒有力氣,嚐試了幾次都摔了下來,連帶著他也被摔了幾次,後來為了避免他的腿傷加重,沈若憐隻好放棄了這一想法。
之後又過了幾日,長期不進食加上傷口感染,晏溫的情況越來越糟糕,為了讓他活下去,沈若憐每日裏割了手腕喂他喝自己的血。
傷口凍住了,她就再劃開,那時候好像隻想讓他活著,似乎也感覺不到疼了。
硬是這樣生生又熬了五日,才熬到他的部下來救他。
而她因為長時間失血受寒一病不起,就被他帶回了皇宮。
其實沈若憐不知道的是,她失血生病不是晏溫帶她回東宮的理由。
後來晏溫眼睛好了以後回去查看過那個陷進,在那陷阱邊上,晏溫赫然發現一條能攀爬出陷阱的繩子。
當時他眼盲的情況下,她完全可以自己獨自爬上去離開,但她沒有。
她當時但凡生了一絲拋下他的念頭,他大概都會永遠留在那個坑裏。
這才是後來晏溫決定帶她回宮,認她做妹妹的原因。
天邊漸漸開始泛白,沈若憐從回憶裏抽神,蟲鳴聲重新回到耳中。
她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尖,心裏明白,自己同他們終究不是一類人。
那般灼灼耀眼而又高高在上的謫仙,也隻有沈小姐那樣的貴女配得上他。
天色又亮了一些,寂靜的院落裏開始傳來掃帚與地麵摩擦的聲音,遠處的門扉“吱呀”被打開,一盆水潑在地上發出“嘩啦”一聲。
沈若憐深吸了一口氣,她忽然有些不想回宮了。
反正哪兒都不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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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憐在寒山寺一待就是小半個月。
從前她性子跳脫,除了跟著皇家祭祀等活動來過寺廟以外,自己一次都未曾踏足過。
她以為這次她也會同從前一樣,出不了兩日便會受不住寂寞了。
然而令她自己都沒想到的是,這半個月裏她倒真的沉得下心來一心禮佛了。
白日跟著住持他們誦經祈福,夜裏便抄抄經書。
她來的時候還帶了一些布料,順帶將那日裴詞安畫的畫也帶了過來。
偶爾不抄經書的時候,她便繡繡香囊,再加上最近裴詞安也經常來寺廟裏陪她,帶她去後山采野花,最近又教了她擲骰子。
在寒山寺的日子有他陪著,過得緩慢倒也愜意。
等到半個月後在門外再次見到晏溫的時候,沈若憐忽然有些恍惚地想,自己似乎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怎麽想起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