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入心
不久前, 紀禾清順著那個標記的指引,隨意走到看台下一間偏僻的包廂裏,門隻半合著, 隨即就有一人快步邁進來關上了門。
紀禾清回頭一看, 這人白麵圓臉,身上穿的是褐色布衫, 頭上戴著同色襆頭,乍一看跟這相撲館裏的跑堂差不多,仔細一瞧,不正是雲鬆寺裏的住持了明和尚?
了明原名廖明, 臉上沒了作假的幾縷花白胡子, 他瞧著跟大變活人一樣, 年輕了十歲可不止 。一見到紀禾清, 他就湊過來啪一下跪下,“貴人, 阿清貴人, 還記得我不?我是了明啊!你答應過要提攜我的!”
紀禾清:“……你先起來。”
了明利索地站起來。
紀禾清打量他一會兒,說道:“堂主讓你來聯絡我?”
了明點頭,“正是, 但我想跟著堂主沒肉吃,於是打算棄暗投明。”在紀禾清仿佛看穿一切的目光下, 了明憋了一會兒, 才道:“其實是堂主擔心你被富貴迷花了眼,認不清自己的身份, 所以讓我來敲打你。”
天命盟的勢力盤踞在容州一帶, 除此之外有數不清的堂口分布在各個地方,每個堂口設一個堂主, 要麽是從小養大對天命盟忠心耿耿,要麽是有軟肋捏在天命盟手裏,總之保證了這些人絕不敢背叛天命盟。
而紀禾清的身份比較微妙,她唯一一個能被天命盟拿捏的把柄,就是她不是真正的紀禾清,而是天命盟的臥底,可是在郭彩珍心甘情願替換女兒的前提下,天命盟要怎麽來威脅她呢?
難道已經暗中控製了郭彩珍母女?
不,還有禮部尚書紀元中呢,那是個狡猾的狐狸,既然想到拿郭彩珍來威脅她,就應該會關注郭彩珍的下落,他好歹是三品大員,而在容州以外的地界,他們還不敢明目張膽地跟官府作對,郭彩珍母女要是失蹤,紀元中不至於沒有收到消息,目前一切風平浪靜,說明郭彩珍母女還好好的。
而若是郭彩珍母女有個什麽意外,那就徹底死無對證,再也沒有人能證明紀禾清不是紀禾清。
為了拿捏她這個弱點,天命盟也好,紀元中也好,都會盡量保證郭彩珍母女的安危。隻不過紀元中身在京城,鞭長莫及,而天命盟人員靈活變動,也許會跟著郭彩珍母女監視他們。
眼珠子一轉,紀禾清道:“那你就告訴堂主,我對暴君恨之入骨,絕不會被這點榮華富貴迷了心竅,讓他盡管放心。”
了明和尚卻不大相信,他小聲道:“咱倆好歹有幾個月交情,我就跟你說實話吧!榮華富貴可是好東西,你呢,在天命盟就是個小棋子,我呢,比你還不如,充其量就是個小嘍囉,與其呆在天命盟分一點上頭漏下來的剩飯剩菜,還不如幹一票大的。”
紀禾清看著他,“比如?”
了明和尚一臉你怎麽這麽傻的表情,“當然是棄暗投明啊!你當你的寵妃,順便把我撈上岸,咱們一起榮華富貴不行嗎?堂主他們可是打算行刺呢!這事要是成了,他們打進京城稱王稱霸的,我還是隻能做個小嘍囉,你這個內應也還是內應,這事兒要是不成,我小命不保,你這個內應也要被殺。算來算去,哪裏有你當寵妃舒服啊!”
“你別光看著我啊,這是你我翻身的大好機會,驢子還要蘿卜吊著才肯幹活呢,天命盟就是給了你一口飯吃,大不了你還他們一口飯就行了,你現在是寵妃也不缺一口飯吃。”
【哇,這個和尚是個反pua達人嗎哈哈哈,給我一口飯吃就還你一口飯,別想綁架我效忠一輩子哈哈哈。】
然後了明那句話說完,包廂那上了閂的大門就被人由外踹開,金吾衛統領肖未寒忽然出現,把他們抓了個正著。
於是就有了當下這一幕。
相撲館此時還未正式開場,隻有幾個伶人在中央的擂台上撥弄琵琶,等待觀看表演的客人已經陸續進場,絲竹聲與談笑聲隔著合攏的房門隱約可聞。
包廂裏卻是靜悄悄,所有人都呆呆立著,就連膽子快要被嚇破的了明也是一副見鬼的模樣,瞪著大眼睛一臉呆滯。
包廂內靜默片刻後,紀禾清忽然開口:“肖統領,你張嘴就是行刺謀反,你有證據嗎?”她麵色冷淡,一臉被冒犯被誣陷的怒容。
室內眾人被她這一聲嗬斥弄回神,紛紛朝著肖統領看過去。也是他們剛剛被陛下那驚人之語嚇住了,竟然忘了思考這其中疑點。說紀貴人參與行刺謀反,那簡直跟當初盧廷暗中勾結反賊一樣叫人吃驚且摸不著頭腦。
肖未寒也是沒想到,都被他抓到當場了,紀貴人居然還敢狡辯,他看她麵色平靜,心裏越發覺得這女子不好對付,畢竟尋常後妃遇到這種事早就嚇得花容失色了。他道:“我在門外聽見你們密謀,我是親耳聽見你們說要行刺,還說到諸如內應、機會等詞,不是謀反是什麽?”
紀禾清:“既然我們是密謀,怎麽會聲音大到叫你聽見?”
肖未寒冷哼一聲,“你們的確是刻意放低了聲音,可惜這包廂隔音不好,我又內力深厚,才能聽到些隻言片語。”
肖未寒武功高強,雖是寒門出身,但在京中風評很是不錯,對陛下又向來忠心耿耿,要不然陛下出門也不能帶他。莫非真有其事?紀貴人糊塗啊!
高總管悄悄瞥一眼陛下,就見陛下正靜靜看著,看上去不喜不怒。
紀禾清注意到提起“內力深厚”時,肖未寒有意抬高了聲音挺直了脊背,眉毛不禁一動,她繼續道:“那我問你,行刺這種株連九族之事,我為什麽不找更機密的地方,而是要擺在大家眼皮子底下,還讓肖統領您剛好撞見?”
肖未寒一愣,他當然想不到是為什麽,但他千真萬確地聽見了的!
不待他辯解,紀禾清繼續道:“況且,此事說到底隻是你的一麵之詞,我倒要問你,既然是行刺,那刺客在哪裏,隻憑這麽個隨便就能撂倒的跑堂嗎?那我倒要懷疑肖統領帶出來的這些護衛是否瀆職了。”
說著,她用力踢了一腳被押跪在一旁的了明。本來隻是想讓了明配合一點,沒想到了明這麽配合,她隻是踢那一腳,了明整個人都往前一撲,倒在地上臉色扭曲額角冒汗,看上去像是挨了一刀。
在場其他人眼睜睜看著了明這副弱小孬樣,也開始懷疑刺客的水分。
紀禾清則趁機道:“陛下,我隻不過是看這跑堂麵相親切,在那兒隨便跟他說了幾句話,誰知道肖統領竟然不分青紅皂白就汙我清白,您可要為我做主!”
她眼淚說掉就掉,肖未寒都看傻眼了,連忙道:“陛下,我說得千真萬確,這紀貴人心懷不軌,萬萬不能留啊!”
趙嵐瑧看看掉了一滴眼淚,顯得楚楚動人的紀禾清,再看看跟劣質動畫一樣的肖未寒,當然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於是紀禾清重新坐回到天子身邊,那個被五花大綁的跑堂被放了。隻有肖未寒被罵了一句,還讓他跟普通侍衛一樣到門外去站崗。
看到這個結果,肖未寒震驚地後退一步,不敢信陛下居然偏聽偏信到這個地步。他連查都不查,就信了那紀貴人麽?
高總管看他那眼神都覺得他可憐,中間相撲表演開始的時候,還特意到門外給肖統領送些茶水讓他寬寬心。
肖未寒看見他,說道:“難道高總管也瞧不出這裏頭端倪?”
高總管心裏是不信紀貴人會謀反的,但他也沒覺得肖未寒故意陷害紀貴人,隻當他是內功不濟隔著門聽差了。但見他正在氣頭上,也不想直白說出來誅他心,就小聲寬慰道:“你方才不都聽見了?陛下對紀貴人正上心呢,哪裏容人說紀貴人一句不好?你好好想想,待會兒向陛下請罪認錯,倒也不算什麽大事。”
其實高總管的意思是等肖未寒冷靜下來氣消了就能想明白自己搞錯了,但肖未寒當真聽見了那些隻言片語,並堅信自己絕沒有聽錯,聞言隻道:“我會繼續查下去,早晚有一天……”
高總算心想你這人怎麽這麽軸呢?就擱這兒強著不拐彎是吧?
但他跟肖未寒也沒太大交情,不過是看肖未寒不像其他人一樣懼怕陛下,才願意多提點他幾句,既然這人不上道,他也懶得再跟他摻和,免得惹紀貴人不高興。
於是一甩袖回了包廂。
此時相撲館的表演已經開始了,他們坐在樓上包廂,一打開窗子,就能看見下麵兩名女相撲手正在觀眾的喝彩中角力。
不過紀禾清想要見的知名相撲手黑娘子還未上場。
場中的喝彩聲和絲竹聲掩蓋了大部分聲音,紀禾清就趁這段時間小聲和趙嵐瑧說話。“你之前說什麽大不了死回城,難道複活不需要代價嗎?”
這是她在經過彈幕科普後發出的一句試探。
當時她沒料到趙嵐瑧會當著其他人的麵說出這樣的話,“大不了死回城”?他以為這真的是遊戲世界,他真的還能複活嗎?
即使趙嵐瑧的玩家技能有多麽厲害,紀禾清也不能相信會有“死而複生”這種天方夜譚一樣的事情。是的,不能相信,而不是不敢相信。
無論如何,哪怕趙嵐瑧真的是一個瘋子,哪怕她心裏對十年前的情分沒有絲毫留念,她也絕不希望趙嵐瑧死掉。
他是皇帝,又沒有繼承人,他如果突然死去,這天下就要大亂了。
趙嵐瑧聞言道:“那當然有代價啊,要是沒有,那豈不是想回城就能直接自殺,那多沒代入感。”
他沒直說,紀禾清也不敢詢問,畢竟這會暴露她不是真正玩家的事實。隻能迂回道:“那你剛剛為什麽還那樣說?看他們都呆住了。”
趙嵐瑧:“畢竟是刺殺皇帝這種大任務啊,完成了肯定很多獎勵吧!說不定還能開出特殊功法!”
可是根本不可能有獎勵!而且……“我不想你死。”紀禾清脫口而出。
聞言,趙嵐瑧愣了愣,定定看著她。
紀禾清後知後覺意識到在這種情境下,這句話有些像是剖白心跡,盡管在她心裏,這是出於利益衡量,但聽在趙嵐瑧耳朵裏,也許有另一層意思。
紀禾清看了眼趙嵐瑧泛紅的耳根,心想,不,不用也許,他肯定就是誤會成了另一層意思。
兩人間一時靜默。幸好起居郎不是時時刻刻跟隨,此時陛下和後妃談些私話,他就退到另一個包廂去了,否則起居注上又要多加一筆。
就在這靜默的空當,趙嵐瑧忽然聽見耳邊叮的一聲響。這動靜曾經折磨過他,現在聽起來卻如此悅耳,一下子將他從那種不知所措的境地裏解救出來。
趙嵐瑧於是立刻打開任務列表,看見新任務時微微一頓。
——雲鬆寺限時雙人副本開啟。
限時副本,這是這幾年來第一次遇到,而且還標明了雙人,也就是說,必須把紀禾清帶上。
趙嵐瑧將副本的事情跟紀禾清說了下。
紀禾清有些吃驚,也就是說,趙嵐瑧的那個遊戲,將她也納入了玩家範圍?不,不一定,彈幕說過,有時候npc也會作為協助方跟著玩家一起進入副本。
可趙嵐瑧有無數可以使喚的npc,為什麽遊戲副本隻判定雙人呢?而趙嵐瑧因為她的“玩家”身份,理所當然地將她算了進去。
想到雲鬆寺,紀禾清目光微微閃爍一下。
趙嵐瑧卻是陷入了焦慮,這破遊戲,搞什麽雙人副本,萌新等級那麽低,去了還不是被怪當蘿卜砍?
他從背包裏翻出來一堆防禦道具,疊疊樂一樣往紀禾清身上堆,沒一會兒紀禾清身上就掛滿了東西,身體看著膨脹了一圈,但他還不滿意,簡直恨不得當場給她造個烏龜殼出來。
紀禾清目光盯著趙嵐瑧一樣樣掏出來的東西,有衣裳、有甲胄、有首飾、有護腕、有頭盔等等,她心裏清楚這些都是好東西,但是……再堆下去,別說站起來,她連動都動不了喂!難道真像個烏龜一樣縮著嗎?
趙嵐瑧這份保護欲太厚重,紀禾清有些喘不過氣了,這不是形容詞,而是她真的要被壓得喘不過氣了。她無奈道:“趙嵐瑧,收收吧,要把我壓垮了。”
趙嵐瑧盯著被防禦道具全方位包裹隻露出個腦袋的紀禾清,還真像個從龜殼裏探出頭的小烏龜,他不覺樂了一下,心裏的焦慮緩解了些,把她身上的防禦道具又一件件卸下來,開始仔細挑選組合。
紀禾清這才鬆口氣,她問道:“限時副本是立刻要去嗎?”
趙嵐瑧又看了任務麵板一眼,“不是,但很快,限定三天內。”
三天?紀禾清若有所思,也就是說,她還能有操作的餘地。目光轉了轉,她已經想到了主意,一邊在心裏完善,她一邊道:“既然有三天,那就不急在這一時。”
趙嵐瑧卻是搖頭,“哪兒能不急啊!才三天,要是三個月……哪怕三周都好,我就能教你一些功法和招數,三天怎麽來得及……”
紀禾清一愣,她呆呆道:“你剛剛說什麽?”
趙嵐瑧有些意外她的模樣,說道:“三天怎麽來得及?”
紀禾清忙搖頭,攥著手指湊近了些,急切道:“不是這句,你剛剛說要教我功法和招數……”
趙嵐瑧點頭。
紀禾清聽見自己心髒砰砰跳得飛快,仿佛一隻亟待掙脫囚籠的鳥,急切地想要從她胸腔裏飛出來。她用力掐緊了手指,“為什麽?”
趙嵐瑧啊了一聲。
紀禾清又追問,“為什麽?”
趙嵐瑧有些模不太準紀禾清的激動從哪兒來,他道:“教了你,你就有力量打怪,就不用我去保護你了啊!”
紀禾清又問:“你保護我,不好嗎?”
這話聽起來,是小女兒嬌嗔的撒嬌,實際上她心裏的話是,讓我一直柔弱,一直隻能向你尋求庇護,不就能一直滿足你的威嚴,讓你想對我如何便如何,想寵愛便寵愛,想拋棄便拋棄,而我不能有一絲反抗的餘地,隻能一直卑微地隱忍,對你而言不好嗎?
直到很久以後趙嵐瑧才回過味來,明白紀禾清的言外之意,明白當初紀禾清為什麽躲在屏風後問他會不會殺她。
但此時此刻,他根本沒有那麽多的心思去揣摩,真就以為紀禾清說的是字麵上的意思,他不假思索道:“好是好,但我們又不是連體人,我不可能時時刻刻跟你在一起,萬一你獨自碰到野怪被殺了怎麽辦?而且你想啊,等你學會了,以後自己出門碰到副本,你就可以自己下本打怪,省得跑回來找我,那多麻煩。”
他躍躍欲試,有些興奮道:“而且,你難道不想體會一下酣暢淋漓地打怪麽?”
紀禾清想啊!怎麽不想!她麵對趙嵐瑧時隱約的恐懼不正是因為自身毫無反抗之力的弱小?她一路流浪吃盡苦頭被迫跟天命盟虛與委蛇,不正是因為自己連一把刀都提不起?
如果她有武力傍身,當初她在天命盟裏麵對那些賊人明晃晃的調戲,何必還要與他們陪笑臉?
攥住衣袖的手指再度收緊,紀禾清清楚地感受到掌心被指甲掐破的痛楚,心裏卻隻覺得痛快,她用力點頭,臉上露出笑容:“想,我當然想!”
趙嵐瑧也高興,“這就好,等你學會了,到時候我們一起下本,並肩作戰多好啊!”
“嗯嗯。”紀禾清連連點頭,因為太過激動,她麵上透出濃濃紅暈,上了妝一樣醉人。
趙嵐瑧不免多看她幾眼,越看越覺得稀罕。
他心想,也許,可能,大概……我喜歡她,並不隻是因為自己太過寂寞。
“不好意思,真是對不住各位。”樓下忽然傳來館主的致歉聲,“黑四娘剛剛被請走了,今日不能登台了。”
樓下的客人頓時一片喧嚷罵聲,直到館主承諾免了他們今日的花費並送上幾樣新的點心酒水,才安撫下這些客人。
既然今日看不成黑四娘,又有別的事要做。趙嵐瑧一行當然就乘車回去了。
路上趙嵐瑧在車裏給紀禾清介紹了他持有的一些功法招數和武器讓紀禾清選,紀禾清想了一路,一直到回到宮裏都沒選定。
正想著請趙嵐瑧演示一遍,紀禾清一低頭,忽然瞧見地上的影子,她腳步未停,目光卻頓住了。
此時已經是傍晚,夕陽就在他們身後,兩人的影子就在身前被拉得老長。
也因此,她清楚地看見,兩人的影子,正牽著手並肩而行,宛如一對愛侶。可他們明明沒有牽手。
於是她不動聲色將餘光往後瞟,就見趙嵐瑧稍稍落後她半步,正悄悄將手抬起,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停著,就為了讓他的影子牽著她!
看透這一點,紀禾清還未來得及思考,一股突如其來的快樂就像是蝴蝶撲進了她的心田,讓她不自覺彎起了眼角。
就這麽又走了幾步,她狀似無意地曲起手指收進袖子裏。
哼,就不讓你的影子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