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照微攬著阿盞坐在朱輪四望車中, 祁令瞻行至她車前,此處雖沒有警蹕與儀仗,但他仍向她敬執君臣禮。
他穿著一身素白的斬衰白袍, 隻在腰間係一條革帶,未戴冠、未佩玉,麻布粗劣, 卻愈襯他眉眼雅致、姿態豐逸,如美玉裹在褐衣裏,有一種令人憐憫與同哀的淒冷。
照微定定望著他許久, 想起張秉柔說過的話。
她說:“一時貪鮮豔迷了眼,未必算是喜歡,哪天懂得憐惜和心疼了, 那才是真的情思深種。”
照微狠狠將蔻丹掐進掌心, 啟唇道:“平身吧, 兄長。”
阿盞的反應比她外斂,好奇地指著他問:“這是表姐好看的哥哥?”
照微垂目輕笑,對她說:“阿盞要喊表兄。”
“表兄是什麽?”
“就是像表姐一樣的哥哥。”
“那我可以喊哥哥嗎?”
照微笑而不答,抬目望向祁令瞻, 祁令瞻淡淡道:“臣不敢當。”
阿盞聽懂了拒絕的意思, 癟起嘴,顯得有些失望。
錦春從路旁撿了幾顆熟透的銀杏果,捧在掌心裏拿給阿盞看,“盞姑娘可要一同去撿些果子?回去炒熟了, 可以拌著酥酪吃。”
阿盞喜歡吃銀杏果,忙點頭說要, 錦春將她抱下車去,往數步開外的銀杏樹走, 江逾白也跟過去看護,此間隻剩下坐在車裏的照微和站在車外的祁令瞻。
照微問他:“兄長不喜歡阿盞,是因為舅舅的緣故嗎?”
祁令瞻的目光從她臉上滑過,仿佛隻是自然而然的一瞥。然而隻有他自己清楚,僅僅是正大光明地與她對視,如今於他而言也需要勇氣。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她耳邊微微搖晃的珍珠璫上。
緩聲解釋說:“阿盞與你幼時很像,我沒有不喜歡她。”
一個與照微有血緣關係的女孩兒,天然讓他感覺親切,他怎會不喜歡。
他隻是不想聽照微之外的人喊他哥哥,這畢竟是他唯一剩下的身份。
“是麽,母親也說像我。”
聽他這麽說,照微語氣微微揚起,又問他:“既然來送行,怎麽不與母親和舅舅見一麵?母親方才還提到你,說天氣漸冷,讓我監督你養好手上的傷。”
祁令瞻說:“話別匆匆,我就不必耽誤時辰了,平白掃興。”
此話頗有自苦之意,照微聽了,心中並不好受,與他說:“早晨風冷,兄長上來說話吧。”
這架四望車比她平時乘坐的禦輿規格要小許多,仍容得下四五個成人環坐,正中小案上擺著一盤紫瑩瑩的葡萄。
祁令瞻坐在照微對麵,兩人各懷心事,一時竟有些沉默。
如此尷尬的場景,讓照微想到了幾年前,她從回龍寺入宮見窈寧姐姐,與祁令瞻同乘一車回府的時候。
那時他尚能板著臉教訓她,她在姐姐和母親麵前說了不該說的話,回府時要挨一頓戒尺。如今的處境已大不同,他見了她,隻有恭敬執禮,再沒有半分從前教訓妹妹的氣焰。
思及此,照微感慨人事多變之餘不免暗暗覺得暢然,抬手從盤中摘下一顆葡萄,慢條斯理地剝掉葡萄皮,將青潤的果肉銜入口中。
但她一時忘了自己唇下生了瘡,最碰不得這等酸涼的食物,葡萄汁灑在瘡口,疼得她倒抽了幾口涼氣。
“是這葡萄太酸了?”祁令瞻問。
照微蹙眉搖頭,忍過勁兒後方說道:“是我近來火氣鬱積,嘴裏長了個瘡,已經好幾天沒法兒好好吃飯了。”
說著將嘴唇往下按,露出了米粒大小的瘡口給他看。
紅唇如朱,白齒如銀,祁令瞻隻瞥了一眼,垂目說:“倒是沒影響你說話。”
“你是盼著我說不出話麽?”照微冷哼,“我這全是被烏台那群人氣的,哦,還有欽天監,蘭溪、建德的水災還沒治好,永京快要被這些人鼓噪的唾沫星子淹了。”
說起正事,祁令瞻按下心中虛無縹緲的思緒,問她:“那你打算派誰去蘭溪、建德兩地治水?”
照微扶額歎氣道:“此事尚在斟酌。”
“為難在何處?”
照微說:“如今言官已將兩地澇災一事拔高到為君道義的程度,倘若安置不善,且不說兩淮是我大周糧米之倉,明年米價會飛漲,隻怕有人會借此機會逼我遷回坤明宮,乃至還政。”
倘她在朝中無人幫扶,最壞可能落得此下場,照微這樣說,也是在試探祁令瞻的態度。
祁令瞻說:“你若是無人可用,我可以幫你推薦幾個。”
照微道:“我想派薛序鄰去,他在翰苑時整理過治水典籍,對此有些研究,但我怕姚黨會暗中給他使絆子。”
祁令瞻輕輕搖頭,“紙上談兵罷了,他不合適。”
照微為薛序鄰辯解道:“好歹是存緒年間的狀元郎,祖籍又在南方,就算是紙上談兵,他也能談得比別人好,何況近來交給他做的事,他無一不得心應手、無一不盡心盡力,他對本宮的心是忠的。”
“你怎能斷定他對你的忠心,”祁令瞻語氣淡淡,“就因為你恩威並施,打了他三十鞭子,又賞了些玩意兒嗎?”
照微說:“他若不忠心,兄長不會讓他留在我身邊。”
此話令祁令瞻啞然。
欲成王事,文治武功不可偏廢,薛序鄰確實是他為她物色的文臣人選,此人有才華、有抱負、有野心,若輔佐太後秉政,將來亦可宰執二府。
隻是祁令瞻自己心中糾結,選來為她用,又不甘心見她倚重。
照微觀察著他的神色,說道:“他的身份,兄長想必早就知道了,廖雲薦的兒子。據說他當年自盡和姚丞相有關,但是具體什麽關係,薛序鄰不肯說,我派人去查,發現平康之盟的紙契約和抄錄本都被兄長拿走了,我正想問問你,鬼鬼祟祟,又藏了什麽事不讓我知道?”
她有此一問,說明薛序鄰還沒徹底昏頭,將與北金秘密條款的內情告訴照微。
“紙契確實在我手中,沒什麽秘密,隻是十月份北金使者要來,他們想加歲幣,咱們總要提前準備應對。”
祁令瞻不想與她深談這件事,又將話頭轉回了錢塘水患一事上。
“你若真舍得讓薛序鄰去治水,也不是不行,隻是別將寶壓在他身上,我另給你推薦一個人,趙孝緹。”
“工部侍郎?”
“是他。”
“我記得此人是姚黨,丞相府的宅邸和姚鶴守老家的牌坊,都是他主持修建的。”
“確實是他,但此人仍有可用之處。”
祁令瞻垂目忽而輕笑,隨意理著袖口未收緝的毛邊,緩聲說道:“朝堂官員,趨利避害者多,殺身成仁者少,他們依附姚丞相,未必盡是敬重他的為人、崇服他的為官,隻是無路可走,不得已而為之,倘有機會擇枝另棲,他們也未必願意做姚家這棵樹上的猢猻。”
照微說:“兄長的意思是,讓我撬姚鶴守的牆角?”
祁令瞻點頭,“是這個意思。”
照微望著他,狀若玩笑道:“那我先把兄長撬過來如何?否則連自家人都做了姚鶴守的賢婿,誰還敢信本宮是根能掰得過姚丞相的高枝?”
祁令瞻心中微微一滯,此話在有心人聽來,實在是有些曖昧。
……她想怎麽撬?
綺念如同藤蔓,在心底深深紮根,一旦得到遐想的滋養,便迫不及待增長纏繞,百燒不絕。
他難以自製地想象,倘他們不是兄妹,照微會不會像待薛序鄰、杜思逐,乃至江逾白那般厚待他。延他入宮對飲,同他對詩賞畫,乃至親手將佛前請來的菩提珠串推至他腕間。
而他……他可以給她更多,也可以索求更多。
他的目光落在照微指尖蔻丹上,朱色殷紅,令他腦海中浮現她薄潤的朱唇,銀白的貝齒,她含嗔含怨給他看唇下瘡口時生動的神情。
大逆不道,反更叫人難以自持。
見他垂目不言,照微當他是為難,嘴角牽了牽,說:“我開玩笑的,別放在心上。”
祁令瞻低聲反問:“你覺得我是姚黨嗎?”
照微不答。
說是,怕他傷心,說不是,恐怕他自己也不信。
心中暗道:不就是不想與她同謀麽,何必問這種問題來為難她。
“說回趙孝緹此人,究竟有什麽本事,讓兄長一心要抬舉他?”
照微生硬地轉了話題。
祁令瞻說:“此人極擅工事,去年紫宸殿失火,便是他主持修複的。他年輕時在黃河一帶治河保漕,興築遙堤,他經手的河渠,至今再未生過水患。”
聞言,照微頗有些心動。
“可他畢竟是姚黨的人,賑災修堤的錢用在何處,他能做保證麽?”
祁令瞻說:“兩淮宣撫使韓知敬是趙孝緹的同年兼同鄉,姚鶴守是他的座主,他本人又有本事,是此行的最佳選擇,你隻須給他下調令,至於如何教他不敢貪斂、盡心任事,我來作保。”
照微默然沉思,抬手又從盤中摘下一顆葡萄,也不吃,隻輕輕盤在掌心裏把玩。
祁令瞻默默盯著她的手。
而她在斟酌祁令瞻的提議,是否應該讓薛序鄰在明處作掩護,暗中將治河的重任托付給趙孝緹。
倘此事行得通,那既能平息水患,又能駁回禦史台的無稽汙蔑,還能給那些搖擺不定的姚黨指一條明路,可謂一舉三得。
可若此事行不通,那她可真是將把柄遞到了姚黨手裏。
祁令瞻的保舉信得過麽?
思忖過後,照微說:“我要見一見趙孝緹。”
祁令瞻點頭應下,“我來安排。”
此事既算是談妥,不遠處,錦春正抱著阿盞往回走,小姑娘手裏抓了慢慢一把銀杏果,還有許多被江逾白兜在懷中。
“表姐表姐,銀杏樹開花了,送給你!”
阿盞一上車,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掏出一把色彩斑斕的銀杏葉,每一片都是她精心挑選,用衣服上拆下的細繩綁作一團,竟真像一朵重瓣的芍藥。
照微捧在手裏,笑吟吟地誇了她,又從車座底下翻出一個木匣,將她撿來的銀杏果都收進盒子裏,一個一個數清楚。
祁令瞻從旁看了一會兒,尋隙告辭下車,臨走又低聲叮囑她,“雖然薛序鄰在姚丞相那裏已經是明牌,但你抬舉他時也要收斂些,過猶不及。”
照微分神說道:“無妨,我還能保得住他。”
祁令瞻便不說話了,在車下一揖後轉身往自己的馬車走去。
錦春上車時,發現照微正低頭在車座錦墊上四下摩挲,遂道:“娘娘要什麽,奴婢來找吧。”
“剛剛摘了顆葡萄,不知掉到哪裏去了,小心別弄髒衣服。”
錦春也沒找到,說:“也許是滾出馬車去了。”
照微點頭,“走吧,回宮。”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升起,朱輪四望車迎著金燦燦的暖陽掉轉回城,涼爽的秋風輕輕拂起車窗兩側的綾紗垂幔。
直待她們走遠了,祁令瞻才轉回視線,對車夫道:“回府。”
他緩緩攤開掌心,鴉色的手衣裏藏著一顆紫黑色的葡萄,霜露盡消,晶瑩剔透如一枚黑玉。
確實是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