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旦被賦予政治意義, 繡屏就不止是繡屏。
隔著遮擋,太後隻是暫涉朝堂的後宮婦人,撤去遮擋, 太後與天子比肩而坐,其越軌之心,誰能扼之?
趙禦史如今正躲在窄屏風後抹淚, 可歎滿朝文武,氣勢難比堂上婦人,言辭不敵堂下參知。當年先帝要續娶祁氏女為後時, 便有人擔心戚畹強勢,如今竟真叫這對兄妹挾製天子,把持國政, 長此以往, 東風壓倒西風, 姚黨還會有活路嗎?
這唾麵而來的下馬威,令姚黨們一時淒然。
“適才個個鬧著要查辦容鬱青,為何當著孤的麵便噤聲不言?你們禦史的骨頭,都是紙糊的麽?”
照微的目光輕轉, 落在姚鶴守身上, 見他老神在在,問他道:“姚賢相,你座下的兩位禦史彈劾容鬱青,此事你如何看?”
姚鶴守上前一揖, 態度從容,“娘娘此言偏差, 非是臣座下禦史,是我大周禦史。烏台有聞風而奏的權力, 況兩位憲官所言隱約有實據,按規矩,朝廷應當派人往地方詳查。”
“看來姚丞相有人選了。”
姚鶴守先做謙讓態,“應由太後與陛下先指派特使。”
照微的目光在堂下掃視一圈,隻見滿堂朱紫,大都是陌生麵孔。
也有幾個眼熟的,上個月祁令瞻曾引薦過,譬如度支司郎中蔡舒明、刑部左侍郎薑恒等,但這些人實在稀有,照微不舍得讓他們沾染此事,她望向祁令瞻,祁令瞻也輕輕搖頭,與她想法相同。
因此照微說道:“此事牽涉孤的舅舅,按製孤應當避嫌,所以派去詳查內情的人,還是由丞相舉薦。”
姚鶴守當場舉了五六人,照微從中挑挑揀揀,選中三人,其中有一人便是肅王伏罪之日在肅王府中記載全程的翰林錄事薛序鄰。
前殿視朝結束後,太後與皇上往紫宸殿中再坐。
視朝為當眾稟事,再坐為單獨奏對,李遂偷偷撐著腦袋打瞌睡,照微逐一接見了那三位特使,除了薛序鄰,另外兩位與她料想中相差無幾。
而薛序鄰,這位嘉始元年由姚鶴守親點的狀元郎,恭敬從容地跪伏殿中,字字滴水不漏。
照微手中翻著吏部的磨勘冊,問他:“姚丞相點過四位狀元,另外三位早已位列二府,成為他的得意門生,你是最年輕的一位,本該前途無限,為何在翰林院裏坐了六年冷板凳?”
薛序鄰溫聲若春風,回答道:“館閣集我朝賢人賢書,是培才養士之地,臣忝居其間六載,雖清閑不涉政事,亦頗有所得。”
照微輕笑:“什麽所得?春秋筆法、含沙射影的所得麽?”
說的是他那夜在肅王府記事時,隱約暗示肅王是受到脅迫而認罪。
薛序鄰道:“臣眼前所見,即筆下所述,不曾曲筆媚權勢。”
“你的同僚說你呆直,本宮卻不這麽認為,”照微說,“姚丞相勢大,你先是避居翰林院六年,以博耿介不黨的名聲,如今再向其略施好處,有事半功倍之效,使其逢滴露如甘霖,信任你、重用你,你便能一躍而上,這是你的高明之處。”
“娘娘誤解臣了。”
“你平身,到本宮麵前來。”
薛序鄰緩緩站起,躬身而前,又斂衣跪在照微案邊。照微讓他抬起頭,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了半天,緩聲問道:“薛錄事一表人才,已經成家了吧?”
薛序鄰說:“空近而立,事業未成,不敢誤桃杏。”
照微含笑道:“本宮給你出個主意,姚家還有一個女兒,你娶了她,和姚丞相翁婿一家,他必能培養你做心腹。”
薛序鄰聞言微愣,無奈道:“臣不願唐突佳人,更不敢肖想國舅之妻。”
“真不願?”
“實乃不敢。”
“那本宮為你另尋一位佳人如何?本宮有位遠親表妹,近來要入京探視,若能覓得良緣,也算本宮對長輩有所交代。”
“皇太後殿下,臣乃蒲柳之姿,實非良人,臣……”
“油鹽不進啊。”
照微似笑非笑,垂目乜著跪在地上請罪的薛序鄰,輕飄飄說道:“不買姚丞相的好,也不買本宮的好,你真想做個兩不沾的直臣?真正的直臣,是不會像你這般做小伏低的,你心中有所求,眼中有欲望,本宮識得出來。本宮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明白答話,是要登姚丞相的青雲梯,還是要接本宮的橄欖枝?”
薛序鄰為此沉默了片刻,最終卻仍固執道:“臣駑鈍,不敢承娘娘厚愛。”
“果然如此。”
照微嘴角勾起,眼中的笑卻一片冰涼。
薛序鄰躬身退出坤明宮,轉過萬壑鏤空座屏時,大膽抬頭看了一眼。
大周曆史上最年輕的一位皇太後,同僚皆傳她行事張揚、任性恣睢。薛序鄰對上那雙含笑如刃的秋水目,卻如望見一支盛放於寂寂寒風中的秋海棠,玄色的宮裝、壓鬢的釵環,未能損一二風姿,反襯其不能折、不可攀的潔質。
皇太後……竟是這樣的女子。
薛序鄰含笑垂目,離開了紫宸殿。
之後,照微與祁令瞻提到薛序鄰。
對於此人,祁令瞻了解得比照微深,“他文章做得好,點為探花足以服人,姚丞相奪了五十歲的狀元給他,有妻之以女、視之如子的意思,但他拒絕了,否則,如今位列參知的人便是他了。”
照微左手支頤,右手盤著幾枚棋子,幽幽問道:“這麽說,兄長的才學比不上他?”
祁令瞻自棋枰上抬目看她,反問道:“你覺得呢?”
“依本宮看麽,”照微隨意落子,“狀元確實要比探花郎才高一籌。”
祁令瞻緊隨其後落子:“你輸了。”
這盤輸得太快,照微蹙眉對著棋枰歎氣,“這麽小器,不能再讓我幾局?”
祁令瞻道:“為兄才疏學淺,讓不起。”
照微隻好喚錦春來收拾棋局,與祁令瞻同往福寧宮去看望李遂。
時值春正,天陰欲雨,風吹池麵皺如鱗,柳絮沾濕滾落,遠望花枝新綠、亭台水榭,皆浮著一層白茫茫的霧色。
見她時而掩袖輕咳,祁令瞻說:“你吩咐一聲,宮人會將柳絮清掃幹淨。”
“今日掃,明日生,何必白費力氣,連累她們挨罵。”
照微隨手自枝頭拈起一簇柳絮,輕吹一口氣,見其飄往半空而去,含笑道:“何況這宮苑深深,難得有此自在不羈之物,供人寄托情思。”
祁令瞻看向她,“你有何情思可寄?”
照微說:“我沒有,但總有人有。”
她心中想的是庭院深深的先帝妃嬪、幕簾無重數後的無聊宮娥,聽在祁令瞻心裏,卻是另一重意思。
又聽她突然提到:“阿遂這些日子身體好了許多,倒春寒時也未生病,我想著,可否讓杜思逐長久地教他武功,既能強健體魄,也能做防身之用。”
祁令瞻問:“此事為何要問我?”
照微說:“杜思逐是你帶回京的人,要他留在宮裏,總要知會你一聲。”
祁令瞻淡笑:“此事太後作主,我無不可。”
話是這麽說,但照微總覺得他不是很高興。
她好心勸他道:“你別怪我與你搶人,阿遂正是知是非的年紀,文治武功不可偏廢,姚鶴守舉薦的武學師傅,我怕教出先帝那般綿軟的性子。”
“所以你偏覺得杜思逐合適?”
照微道:“我同他深談過幾次,在國之大事上,此人與我不謀而合。”
真是好一個不謀而合,祁令瞻笑也不是,歎也不是。
又聽她道:“薑贇又上折子告老,太傅之位即將空闕,我本有意於薛序鄰,可惜昨日一見,覺得此人終要落姚黨之俗,雖有學富五車,亦不敢用。”
祁令瞻說:“此人不顯山不露水,你若拿不準,就先晾著他。”
“可他不日將往兩淮調查舅舅,我怕他會生事,倒不如……”
照微目光幽暗,抬手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
祁令瞻擰眉訓她道:“你是太後,不是匪寇,怎能一言不合就下黑手?”
“你說我下黑手?”照微驚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對趙禦史——”
餘下的話音被一把捂窒,照微不敢亂掙,怕掙傷他的手,忙遞眼神示意他鬆開。
祁令瞻冷睨著她,問她還知道什麽。
照微搖了搖頭,鬢邊流蘇蹭過他手背,祁令瞻緩緩鬆開,略一整袖口,低聲說道:“趙禦史是自己跌折的,你金口玉言,說話要三思,不要聽風就是雨。”
“好好好,兄長教訓的是,”照微抬指抹掉嘴邊被蹭花的口脂,不以為然道,“以後隻聽兄長說風是風,說雨是雨,行了吧?”
祁令瞻心道:她若是肯聽話,比趙禦史自己跌折腿都稀奇。
二月下旬,以薛序鄰為首的三位特使出發前往兩淮,調查禦史彈劾的容鬱青篡改聖旨、借外戚之名斂財一事。
除薛序鄰外,另外兩位私下都收了姚鶴守的厚贈,如今正暢談兩淮風物,準備趁公幹閑暇時外出尋風弄月。薛序鄰則獨坐馬車一側,手中執卷不休,待問起,便溫然笑道:“晚輩愚鈍,一向不敢與婦人搭話。”
“怪矣!天下竟有不識美色的男子!”那兩人又驚異又好笑,問他:“難道薛同僚見了自己的妻妾,也低頭繞著走?”
薛序鄰耳垂微紅:“晚輩尚未成家。”
一人聞言發笑:“原來是個雛,啊哈哈,未消受過美人恩!無妨無妨,待到了兩淮,咱們去最有名的秦樓粉巷逛一圈,聽說那裏的美人是兩淮一絕,保管治好你這不敢親近婦人的怪病!”
另一人道:“隻怕治過了頭,以後要貼著婦人走!”
兩人離了永京,愈發得意忘形,說起話來也漸失分寸。
薛序鄰不與他們搭訕,默默低頭翻書,隻在他們反複提及“兩淮第一美人”時,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另一位女子的麵容。
這是大逆不道,欺君犯上。
可他又克製不住自己的好奇,想見見傳聞中冠絕兩淮的美人,比之宮裏那位秋海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