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客廳內,架子上的座鍾嘀嗒嘀嗒地響,銀質鏤空雕紋,經過時光粉飾,變得黯淡啞光。秒針緩緩地旋過一圈,又一圈,永無止境的循環。

周圍再無龐雜聲音,韓致遠卻不覺冷寂,獨自坐在沙發的邊緣,靜數秒針旋轉的圈數。

耐心和隱忍向來是他的拿手武器,他童年時就習慣在門外等待,等爺爺和韓旻熊交涉結束,今日不過是換個人而已。

唯一不同的是,這回還有別人在等。

韓暌坐在桌邊,很快沉不住氣。他三番兩次瞄向露台,將水果叉丟進盤中,率先打破滿堂寂靜:“聊那麽久?真把楚弗唯當他孫女了?”

楚弗唯鑽進露台後,好長時間都沒出來,不知跟老爺子在說什麽。韓旻熊等人本來自信滿滿,現在也被消磨得心煩氣躁。

賈珂妍猛戳他一下,示意兒子降低音量:“再怎麽樣,也得給她爹麵子。”

沒人知道韓老爺子對楚弗唯是真情,還是假意,但隻要萬星集團不垮台,表麵真情也是一輩子。

韓暌頗不服氣,瞥向沙發邊坐定的韓致遠,卻見韓旻熊踱步而去。

“致遠,二叔剛才語氣比較衝,給你道個歉。”

韓致遠的視線被中年人遮蔽,隻得收回落向座鍾的目光,看向文質彬彬的韓旻熊。他的姿勢並沒變,隻有眼睛抬起來,如墨浸染,黑白分明。

韓旻熊神色和藹,說話也平心靜氣,主動伸出手來:“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親叔侄也是如此,在商言商,都是為了集團好,不是對你有成見,你不要記恨二叔。”

韓致遠盯著那隻求和的手,不知為何想起了過去的事。

記憶裏,父母離世後,對方也做過類似的事,一邊故露哀色向自己伸出手,一邊說“以後二叔會好好照顧你的”。

但他在無邊憤怒中拍掉了那隻手。

“二叔不用客氣,我懂您的為人。”韓致遠站起身來,理了理袖口,輕笑道,“咱們之間,沒有成見,不決高下……”

正當韓旻熊以為他要伸手回握,卻見韓致遠直接擦身而過,輕飄飄地丟下後半句話。

“隻爭生死。”

韓旻熊臉色驟變。

韓致遠沒空跟這家人虛與委蛇,索性徑直走向露台,說道:“我去看看爺爺和唯唯。”

韓暌嘖道:“終於去了——”

簡單敲門過後,露台的門打開,清風就鑽進屋裏,隨之而來的是歡聲笑語。

韓致遠原本擔憂雙方劍拔弩張,不料楚弗唯和韓老爺子根本沒談正事,他們站在一堆花盆裏,挑挑揀揀,不亦樂乎。

韓老爺子見長孫露麵,熱情道:“致遠,來來來!看看這兩盆花,你想帶走哪盆?”

韓致遠睨了一眼,沒看出什麽區別:“都行。”

“真沒意思。”韓老爺子撇嘴,又繼續張羅,“弗唯想挑一盆帶走,正好裝飾你們新家!”

楚弗唯蹲在地上,正沉浸在花草中,她聞言回過神,茫然道:“……新家?”

她打算將花帶回自己家,這一句“新家”如當頭棒喝。

韓老爺子看向韓致遠,問道:“對啊,算算日子的話,是不是裝修好了?”

韓致遠沉著應答:“您放心吧,家電齊全,開窗通風也有一段時間,很快就能入住。”

“好好好,等你搬出去住,我就徹底成孤家寡人了。”

“我會每周回來看您的。”

“你每周回來就算了。”韓老爺子擺擺手,又看看年輕夫妻,和顏悅色道,“你們還可以考慮考慮。”

楚弗唯趕忙微笑。

“你倆先挑著,我進去喝杯茶,聊得我口渴了。”

待老爺子離開後,楚弗唯終於按耐不住,一溜煙躥到他的身邊,疑道:“什麽新家?我怎麽不知道?”

“爺爺給我們購置的婚房,位置在市中心,離恒遠很近。”韓致遠冷靜地闡述,“當然,房本寫的是我名字,按協議不用劃分給你,你沒注意到也正常。”

雖然兩人是合約婚姻,但在外人眼中是真的,該有的東西也不會少。韓老爺子斥巨資購入豪宅,位置離兩家集團大樓不遠,方便小夫妻工作和生活,可謂用心良苦。

“你小子藏一手啊,還怕我洗房不成?”楚弗唯驚道,“這事兒放在網上,網友都罵你雞賊!”

“這好像沒什麽問題。”韓致遠斜她一眼,有條不紊道,“總不能跟我假結婚的好處,和跟我真結婚的好處,都讓你占全了吧,我又不是冤大頭。”

合約都約定了股份和涎玉齋,再往外送房產,純屬腦袋有病。

“怎麽就不能占全了?”楚弗唯眉頭微蹙,嚴肅道,“小夥子,我告訴你,說話不要那麽拽。你現在就算離婚,也是一個二婚男,基本沒有人要了。”

“?”

“你在燕城讀書,學的究竟是金融,還是心理?”韓致遠既好氣又好笑,“‘煤氣燈效應’玩得不錯。”

他最近反應過來,她大學沒幹別的,光研究PUA技術。

“哎,你不要急——”楚弗唯晃晃手指,“我是跟你分析現實情況,不要聽網上那些人瞎說,什麽男的有錢,二婚都很搶手,那是騙你們玩兒的,自己心裏麵要有數!”

“你都奔三的人了,花容月貌也撐不了幾年,三十五歲後更沒法看了,估計嘚瑟不了多久。”

他質疑:“你跟我不是同齡人?”

她當即翻白眼:“我是女的,你是男的,你能跟我比麽!?”

“……”

“行,有數了。”韓致遠若有所思,漆黑的眸浸了光,故意道,“那看來我不能離婚,必須砸你手裏了,男人還是得安穩,對吧?”

楚弗唯聞言,她驟然語塞,連忙輕咳兩聲,理性地規勸:“這倒也不至於,該離還是離啊,不要滿腹心機,還真賴上我了。”

“既然今天提起來,正好跟你說一聲。我不管你在不在新家住,但每周要回去兩三次,而且剛搬家的那周,最好天天都在。”

韓致遠見她站在花盆堆裏,遲遲沒有走出來。他幹脆挽袖子,露出手臂線條,也挑選起盆景:“那邊離恒遠太近,眼線也會多,容易被盯上,不要引懷疑。”

“我又不是小學生,還有夜裏的門禁。”楚弗唯抗議,“我要是哪天想跟外麵的男男女女睡呢?”

韓致遠愕然反問:“外麵的男男女女?”

“對啊。”她理直氣壯,“你們加班不偶爾熬夜睡辦公室麽?”

“……”

他頗感無語,說道:“那就加完班再回來,我不信每次都通宵。”

“太晚了,沒有車。”

“打電話,我來接。”

“韓致遠,你有病。”楚弗唯不滿道,“你就是跟你爺爺住慣了,他控製過你的出行,你就折磨我的出行!”

他語氣很平穩,言語卻比刀利:“誰讓我們家被撞死過人呢。”

此話一出,楚弗唯深吸一口氣,突然不知該說什麽。

盡管她覺得韓旻熊沒那麽大膽,敢在國內貿然對自己下手,但還是在心裏做自我建設,主要他從小就離開了爸爸媽媽,有些杯弓蛇影的扭曲心態也正常。

楚弗唯音量降低,警告道:“說好每周兩三天,你不要出爾反爾。”

“我可沒有你擅長耍賴。”韓致遠好奇道,“你剛跟爺爺聊什麽,居然用了那麽久?就在挑花麽?”

兩人在露台耗費了太長時間,讓外麵的韓旻熊都心裏發毛。

“聊了一分鍾的正事,聊了十幾分鍾的雜事。”

“什麽雜事?”

楚弗唯繞過花盆,走到露台邊緣,用手指向遠方:“那邊原來有條路,現在被填平了,都改種上樹了。”

天際線處藍色淺淡,隱隱可見層層綠浪,在雲煙連接處朦朧。別墅區稍有些年頭,附近布局幾經修繕,也跟過去有所差別,曾經是一條平整的路。

“我記得。”韓致遠麵露懷念之色,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頷首道,“原本是勝利之路,你在那兒騎自行車輸給我,氣得路上差點哭出來。”

“明明是你卑鄙地隱瞞自己會騎車。”楚弗唯悶聲反駁,“……而且我也沒有哭。”

韓致遠含笑:“你說沒哭就沒哭吧。”

自行車鈴的聲音似又在耳邊回**,她還記得那年氣溫並不熱,本想跟韓致遠比賽誰先學會騎車,誰料此人居然扮豬吃老虎,輕而易舉將自己甩在身後。

初夏,微風,陽光像雨點般落在地上,鋪滿金色魚鱗般的光。

車輪骨碌碌地轉動,她在後麵歪歪扭扭地蹬,氣惱道:“為什麽他們說你不會騎?”

前方旋風般的影子聽見,終於吱扭一聲停下來。小男孩穿淺藍短袖,容貌清秀,皮膚白皙,看上去年紀不大,回答卻格外老沉:“會得太多,隻會遭人討厭。”

楚弗唯聞言一愣,連帶車速也下滑。

那時,韓致遠還沒有失去父母,她也不理解複雜的成語,比如“韜光養晦”,比如“樹大招風”。她不明白優秀會給同輩帶來多少壓力,也會招來其他親戚的嫉妒和嫌棄。

她隻知道,韓致遠從小在接受一種奇怪的教育,跟自己截然相反,名叫“讓讓”。他跟韓暌接觸時,會被父母叮囑“讓讓弟弟”;他跟楚弗唯相處時,會被長輩教導“讓讓唯唯”。

但狗賊對她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麵對家長演得好,私底下都瞎胡鬧。

“再說你不就上當了?”他騎坐在車上,等她追了過來,笑道,“你叫聲‘致遠哥哥’,我也可以讓讓你。”

“……讓你個大頭鬼!”

那天,楚弗唯用力地踩車輪,終究還是沒創造奇跡。她一路追逐前麵的淺藍身影,不知道是夏風狂躁,還是意外風沙迷眼,到終點時眼眶都泛紅,被他誤以為是氣哭了。

最後韓致遠為息事寧人,提出他來推、她來坐,推車將她送回去,無奈當了回人力車夫。

“真行。”小男孩扶著車把,又見她眼圈通紅,低聲道,“搞半天贏了你,得給你當司機。”

楚弗唯坐在車座上揉眼睛:“我家司機不止幼兒園學曆。”

“……”

她現在也記不清那天騎車時眼睛怎麽了。

隻是尚且年幼的她,偶爾會在韓致遠的身上,看到另一條命運線的自己。

倘若她生在複雜的大家族,估計就不是“讓讓唯唯”,而是“唯唯讓讓”了。

*

涎玉齋古樓內,總經理辦公室早就被清理一空,窗明幾淨,不染塵埃。

賈鬥途站在熟悉的房間裏,眼看自己盤踞許久的地方,就要拱手讓人,不由唏噓起來。所謂關係硬不如投胎好,誰曾想老將能被小姑娘擠掉。

但他見過的大風大浪多了,這點兒小事還是能忍的。

賈鬥途低頭看表,問道:“人來了麽?”

“賈總,還沒。”

“記住我說的話,不管她的提案多可笑,前幾個月都要捧著來!”賈鬥途眼珠子一轉,壓低音量道,“等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另一邊,設計樓內同樣議論紛紛,眾人早按捺不住,好奇地向外張望。

有男生自帶一個小望遠鏡,在窗邊窺探主樓內動向,嘀咕道:“老土豆還擱那兒如臨大敵呢。”

“姝瑤姐,你不是見過老板了?什麽樣啊?”

“好不好相處?”

盡管楚總到訪過涎玉齋,但並不是正式來上班,大部分人還沒打過照麵。

甘姝瑤被旁人追問,為難道:“上次就簡單聊聊,我也不知道……”

萬眾期待中,一輛明豔跑車駛入涎玉齋,如同雷雨中的金白閃電,風馳電掣。這跟韓致遠當年的低調截然不同,很快將設計師們吸引到窗邊,都想遙遙親睹新老板第一麵。

車門上旋,高挑女子走了下來,手裏好似抱著什麽,不緊不慢走向賈總。

設計樓窗邊,女生興奮詢問:“楚總長什麽樣?”

“開最酷的車、穿最舒適的衣服、帶最紮人的植物……”男生迷惘道,“那是盆蘆薈嗎?”

主樓門口,賈鬥途等人得知消息,早就趕過來迎楚弗唯。隻見她衣著休閑、身挎小包,沒戴任何珠光寶氣的首飾,唯有抱著的蘆薈蒼翠欲滴、引人注目。

“楚總,您來了。”

賈鬥途望著她懷裏的巨大蘆薈,懵道:“這是……”

楚弗唯隨意道:“哦,放屋裏旺風水的。”

“……好好好,我幫您拿。”

賈鬥途接過花盆,不料重量驚人,差點沒閃了腰。

楚弗唯見他踉蹌,忙道:“賈總,小心點,這盆蘆薈可有來曆的。”

“嗬嗬,是麽?”賈鬥途直起身來,諂笑道,“我不太懂植物,還要向您請教。”

楚弗唯煞有介事地介紹:“它的來頭可不一般,恒遠現任韓董播的種,恒遠下任韓董換的盆。天地靈氣,匯聚一身。尚方寶薈,隻此一盆!”

賈鬥途:“?”

這件事還要追溯到家宴,韓老爺子提議送花,任由楚弗唯來挑選。她本想要漂亮的花草,誰料撞倒了邊緣的蘆薈,劈裏啪啦,碎渣飛濺,稀裏嘩啦,砂石泥土。

幸運的是,花園的主人韓老爺子不在,隻有他冷漠的長孫目睹此幕。

“你可以不做家務,但不要製造家務。”韓致遠對她的莽撞見怪不怪,吐槽道,“家裏有保潔,也會困擾的。”

楚弗唯不小心砸毀花盆,心裏本來就煩,又聽他陰陽怪氣,惱道:“那你過來把它清理了唄。”

“憑什麽?”

“遠遠哥哥。”

“……”

楚弗唯不知道韓致遠聽完有多膈應,都甘願幫她毀屍滅跡,以此製止她惡毒的行徑。

不管怎樣,她如願以償獲得一盆蘆薈,同時碰壞花盆的事經人掃尾,成功地沒被韓老爺子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