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古巷雨

沉悶陰雲籠罩整個賽道場。

疾風驟雨下, 幾輛機車風馳電掣駛過蜿蜒綿亙的賽道。

拐道處是最容易打滑的地段,同一時間大拐彎的機車輪下無一不呲裂出刺目的火花。

超越在最前邊那輛黑紅色機車速度愈發猛進,在周身都沒有了追逐的情況下放肆狂奔, 像失控的戰狼奔向羊群,在經過彎道時索性根本不會減速,呈現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壓彎過去。

肆意的雨中,這抹黑紅炫影尤為突出,仿佛與陰沉壓抑的滾滾烏雲相呼應一般, 有種不顧一切的自由於不羈。

在幾輪翻車的邊緣反複試探, 稍有不慎就會搭上自己, 完全就是拿命在飆車。

後邊的人都怕了他, 再次途徑站點時紛紛停車。

“我靠這小子真不要命了。”

“受什麽刺激了他。”

“還別說, 他掛那兒了,我們是不得算個同謀的罪名?”

“喂——”有人朝後邊超圈趕來的那輛黑紅色機車招手,“別他媽開了!歇會兒!”

刺得人耳膜陣痛的車輪聲一陣消逝,穩穩停在賽道上,那人頭盔摘下,雨珠肆無忌憚浸濕他的臉龐,他將濕發往後一斂, 向著避雨處的朋友走過去。

“哥幾個腦子有病才會跟你陰雨天跑來飆機車。”迎麵對上他的那人哭笑不得重重捶了下他的肩處, “玩那麽瘋,你真掛賽道上還得給你抬醫院去。”

“抬醫院事小, 救不過來,讓他老子開庭帶上哥幾個就事兒大了。”

都知道在開玩笑,說到這大夥都笑得前仰後翻。

“現在不瘋一點, 以後就沒這個機會了。”陸長鶴扯下頭盔,眼下一圈沒什麽精神的烏青尤為明顯, 說話也有些倦怠勁兒。

“你真打算了,談得好好的又不簽了?”終於被人質問到重點上,“以後不打比賽了?”

“兒大從父。”他倒還有心思說玩笑話,“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我得回去繼承家產了。”

聞言有人笑出聲:“你TM真心的?”

有人起哄,一眼逮準不遠處不吱聲的某人,“羅森來較較勁兒,看看人家,直接一個無心夢想,盡心盡力去繼承家產,你怎麽回事兒還兩邊倒?”

這些同為卡納MAT的隊友,大部分都要比陸長鶴年長,平常在他們眼裏,更多的是把陸長鶴看作弟弟一樣關照,從來沒什麽富家子弟的濾鏡,當然,除了他豪橫買單的時候。

“那我能力沒那麽大唄。”羅森就著不遠處一堆高疊的輪胎堆裏一坐,擦起臉上的雨水汗液,匆匆瞥了陸長鶴一眼,“鬼知道這兔崽子腦子裏都想什麽。”

“先換了衣服吧。”陸長鶴接過旁人遞過來的毛巾,一邊擦拭著一邊往換衣室那邊走。

陪著他下雨天飆機車,幾個人都濕得不成樣子,聊了一會兒後跟在陸長鶴後邊都去換衣服。

羅森頭一個先進去換衣室,看見某人剛換好褲子,正**上身拉短袖往下套。

一閃而過那抹豔紅的色彩,被他視角尖銳地盡收眼底。

羅森嘴角揚上一絲邪笑,路過陸長鶴時拍了拍他肩頭,“門口等著。”

換衣速度奇快,羅森幾乎是第二個從換衣室走出去的。

門口佇立一排休息椅,羅森挨著陸長鶴旁邊的空位坐下,脖頸間擔著的毛巾邊擦著頭發上殘餘的雨水。

“什麽時候紋的身?”羅森語調平平開了個頭。

兩個人最近都很少單獨有這樣的機會講什麽話。

陸長鶴毫不避諱,大大方方出口一句:“前兩天紋給我對象的。”

“?”

羅森還沒懵逼完,他又接著補充一句:“現在應該是前女友了。”

羅森愣著愣著給愣笑了,“你小子可以啊,什麽時候背著我談了又分?背著我偷偷出息是吧。”

恰好此時其餘換好衣服的緊跟其後走出來,幾人都是特意抽時間過來陪玩的,主要是陸長鶴突然不打算歸隊,大家夥都比較遺憾,說什麽也要過來陪他再玩一場。

這會兒看著時間也該走了,紛紛道別:“我們得先回隊裏了,你倆慢慢玩。”

還有邊走邊招手的,“臭小子以後常聚!”

“就是,別跟之前似的沒個人影!”

“再沒影兒哥幾個給你摁賽道上磨禿嚕皮咯——”

陸長鶴暫時沒去注意羅森剛才的話,朝準備離開的隊友招手,“行,回頭再請你們吃飯!”

腳步漸遠,周圍安靜下來,終於隻剩下他們倆。

“讓我看看,紋的什麽玩意兒?”羅森直接上手扒拉他的衣領,看見那朵玫瑰差點沒笑出聲,心想這哥們玩挺非,“紋身貼吧?質量這麽好,蠻顯色,推薦一下,哥們撩妹子應該用得上。”

“……”陸長鶴看著他滿臉無語。

終於在對視的凝固時間裏,羅森開始明白什麽,“我靠,這玩意不真紋身吧?你真心的?初戀啊小天才,到底怎麽回事兒?”

陸長鶴輕言嗯了一聲,“真心的。”

“到底誰啊?”他在羅森記憶力是沒有談過戀愛的,如果非要談搞點真感情,羅森覺得也有可能,不過聽上去還是覺得稀奇。

什麽鐵樹開花,開那麽快又謝了。

“你認識。”陸長鶴沒什麽好氣瞪著他,忍著秋後算賬的念頭,“你TM還嘴欠過她。”

“嘴欠?”羅森印象裏真沒嘴欠過什麽女的,哪一個不是甩著鈔票萬般寵愛,“我隻記得幾個嘴過還沒睡的。”

“……你正經點行不行?”陸長鶴真想給他一榔頭過去,不然真沒法講話的感覺。

“嘖,容我想想。”羅森陷入深思,搜索陸長鶴在他麵前都接觸過的那些女的,無一不是他強塞過去還不怎麽讓他感興趣的,還嘴欠過的……除了……

“我c——”他一個操字音都沒發全,臉上掛滿了不敢相信,“不是沈家那姑娘吧?”

陸長鶴給了他一個默認的眼神。

“你怎麽跟她搞上了?”羅森思來想去,想不通又好像能想通,“一個屋簷下搞出感情來了?你特麽還真心的,你爸知道這事兒嗎?”

……

“不然你以為,”陸長鶴眸色暗沉,“為什麽現在是前女友。”

羅森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色也崩了,心覺哪裏不對,“你……”

“我還騙她說,我提前簽約了,現在在賽場上快活。”陸長鶴說著自己都給逗笑了,“是不挺傻逼的。”

“不是,那姑娘還不知道自己變前女友了呢?”羅森一個花花公子根本無法理解這種純愛關係,“你圖什麽呀?”

“……”

他的沉默讓羅森隱隱聯想到了什麽,“突然不幹了,是不跟你爸達成了什麽鬼交易?”

“猜到點子上了。”陸長鶴沉沉一歎,躺靠上座椅,眼神空空,望著上方。

從始至終,他都沒什麽可圖的,隻是本能的,想要保護她。

早在那天帶沈離出去散心之前,在柳雁警告他離開她之後。

那個他最忌憚的人,總還是如約而至了。

他第一次沒有拒絕陸豐的命令,去了他常常休閑時會去的高爾夫球場。

同行的還有一些陸長鶴眼熟過幾次的老總,和家裏生意頗有往來,之前吃過幾次飯,雙方估計都不是特別熟悉。

再見他時,格外和藹,“這是老陸他家二公子吧,之前吃飯見過幾次呢,跟你哥哥那俊俏長相是隨了你爹年輕時候了。”

幾人杵在球場外的休息區,陸長鶴剛換好便裝過來,還沒張口說話就被人先注意到。

陸豐淺淺看他一眼,“跟幾位叔伯打個招呼。”

陸長鶴沒有忤逆,順著話禮貌微笑招呼,“各位叔伯好。”

“第一回 在這兒看見你呢,果然我說吧,孩子還是要大了才聽話懂事。”說話的那位帶著棒球帽,平常應該跟他爸一樣健身多,人到中年身材比例也相當好,“會打高爾夫嗎?”

陸長鶴應著答話,“不是特別了解,略懂皮毛。”

另一位站出來,“那跟咱們玩玩?”

“我剛下場歇會兒。”陸豐給了陸長鶴一個眼色,“跟你叔伯去玩玩。”

陸長鶴沒有拒絕,來之前陸豐電話裏說的很清楚,學校裏的事情他知道的比他媽媽還快,讓他不用想著怎麽編理由隱瞞。

如今過來,就是要個交代。

至於這些前戲,他也得配合,“好。”

陸長鶴剛接過杆子,還被他們調笑一番:“需不需要給你配個球童,教教你什麽技巧。”

“基礎的我還是懂點。”尋常聽到這種稍帶貶低的話,陸長鶴勢必要還嘴的,但他什麽出格的話都咽著,表現的樣子說得上恭敬,“隻是打差了,幾位叔伯別笑話才好。”

別的不知道,陸豐在一邊看得很是欣慰。

陪打的時間不短,正午的太陽剛烈,好不容易下了場,又陪著去吃了一頓場麵話塞滿的午飯。

陸長鶴全程一句反話都沒有,溫順得不像話,幾個人看得驚奇,紛紛誇了那個父親教子有方。

一直到飯後,陪同陸豐一塊兒送走幾個應付完的老總,兩人上了回去的車,才開始有了今天唯一的獨處時間。

“這才算一個豪門子弟的樣子。”陸豐一對比之前的陸長鶴就視如敝屣,“之前那都是什麽孬樣。”

兩人坐在後座,中間隔的距離不寬,但總像什麽跨不去的鴻溝。

陸長鶴完全垮了方才的和熙模樣,麵無神色,“你有什麽話現在都可以說了。”

“你今天裝得這一副好樣子,該猜到都猜到了,還需要我講嗎?”陸豐眼裏沒有一絲意外的神色,他甚至為他的兒子感到滿意,聰明到可以揣測自己老子的想法。

“我隻是對我的父親抱有了一絲期待。”陸長鶴轉眼看著他,那是他小時候就曾仰望過,期待過的父親,如今怎麽看都覺得陌生,眼裏仿佛看穿他們之間無法丈量的距離,“我以為那個父親,再怎麽樣都不會喪心病狂到動一個身無長物的無辜女孩兒。”

“那我也就明說了,你跟小離之間就不要想了。”陸豐吝嗇地隻給了他一眼餘光,“以你現在的能力,不配跨越階級懸殊去選擇她。”

“不過有一點你也猜對了,我確實有意思考她的作用,來讓你走上正軌。”

“前提是她確實對你那麽重要,我本來還不是太確定,但你今天的表現,太明顯了,你聰明,又不大聰明。”

“你有千百萬種方法確定,就算我不自投羅網也是一樣的結果。”陸長鶴說得平和許多,談及這件事,說起憤怒,他更多的是失望,對這個父親徹底的失望,又或許他實在過於年輕,無法站在母親的角度理解一個野心家,“放棄賽車,經手生意,還有什麽你計劃之內的?”

末了又默默補上一句:“我都答應你,你能讓我跟她走一塊兒嗎?”

奢望的,懇求的對陸豐講出這句話。

但在他看來,過於可笑。

“這麽說吧,你甚至都比不上你哥哥半點。”陸豐笑他天真過頭,“你憑什麽覺得自己是有選擇權力的?你不打算從商,我都已經想好如何謀劃你的婚姻,或許那是你最後的一點作用。”

陸長鶴咬了咬牙,“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當然現在是有了轉折,如果你打算選擇我給你安排的歸宿,你就把自己強大到可以跟我叫板的地步再跟我說你想要什麽。”陸豐邊笑邊搖頭,自信到狂妄那種地步,“你也可以違背我,我不在意當個薄情寡義的人,斷了那個小姑娘的後路,她真那麽重要,你還忍心看見嗎?”

陸長鶴:“……”

“你怪不了我,陸長鶴。”陸豐端得一副高尚,句句在理的模樣,“你隻能怪你自己,愚蠢,廢物,如果換作硯安,就不會落到你今天的地步,他想選擇一個階級之下的女人作為配偶,我一句話也不會多說。”

“可是你,你沒有能力,沒有資格,隻落得下一句德不配位。”

陸長鶴被堵得半個字也說不出,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可能內心深處,他也會譴責自己的無能。

他從小耳濡目染都就是家族權貴之間的爭鬥不休,盡管他從未有過想參與進去的心思,但所有人都在告訴他——

生於高處,這就是命。

在權貴的紛爭裏,為了奪取所謂的權力,地位,財富,一切都可以是作為獲取利益而犧牲的籌碼。

“十八年,他可算找到能威脅我的東西了。”陸長鶴的眼神愈發空茫,自嘲地笑,笑著又搖頭,“我答應我爸了,等沈離高考之後,按他說的一切去走,可能學起來挺費勁的,畢竟在這塊兒我確實跟我哥差遠了。”

羅森不淡定了,“沈家那姑娘呢?你們怎麽談的?”

陸長鶴談及這事已經可以說坦然,“當然隻能是前女友了,什麽時候有能力擔得起這個身份,再談別的事——”

“你他媽的。”羅森忿怒顯相,打斷他的話,一個起身,指著他時,沒有任何一刻比這會兒更加恨鐵不成鋼,“談戀愛不走腎你他娘走心?!你要把自己搭進去才如願是吧。”

“那我能怎麽辦?”再抬頭時,他眼眶微紅,情緒在擊潰的邊緣徘徊,嘴唇控製不住地顫,“我看著他斷了沈離一步步爬上來的路嗎?”

“你知不知道那丫頭多辛苦?一個從富家出來的千金,她舍不得穿貴的衣服,她拚了命去學,那些我背不出幾個的單詞她一本吃得死死的,她那麽蠢地告訴我她要給自己爭一條路。”他擠著眼,忍著淚光打轉,“現在她快高考了,她就要走向她自己的光明了。”

“我能怎麽辦?”他語氣中跟著打顫,巨大的疼痛啃食著他的心髒,他無助又無奈的自問,“眼睜睜看著她淪為我爸的籌碼,最後因為我,滿盤皆輸嗎?”

“我做不到。”

羅森一下沒忍住氣,一個近身抓著他的衣領,勢要將他這幅糊塗樣喚醒一般,“你他媽再說一遍?”

可他不知道,陸長鶴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醒,更痛苦,他極端的希望剛剛在雨天打滑的賽道上,在每一個大拐彎處讓自己倒下,那是懦夫的逃避方式。

他終於忍受不住,任由那片溫熱滲入皮膚,融進心髒,“沈離她沒了爸媽,無依無靠在陸家以為遇到了歸宿,到頭來是我爸隨時可以利用的棋子,這還是因我而起,她需要麵對可能到來的災難。”

難以抑製的鑽心疼痛爆發出來,全身的血液仿佛倒灌,脖頸泛起紅潮青筋,顯得狼狽至極,他再出口的聲音低啞了一個度,“她的人生已經是破碎的了,我做不到冷眼旁觀。”

他如何破碎都沒有關係的,但他沒辦法再看見他的兔子破碎了。

“……”羅森萬般氣憤又無能為力,重重掐著他的衣領甩開他,看他哭成這幅死樣子,才終於肯相信這玩意動了真心,還把自己這麽多年所忠於的東西賠進去了,說白了就是,他的熱愛在那姑娘的未來麵前,不值一提,“行啊,遇上她,你算是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