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爺不必管我……”青娥接過絹子輕拭淚痕,“小事而已。”

“若為區區小事,大嫂何故哭得如此傷心?”

“我也不知為何突然感到難過。說來怕是不信,我和琪哥有陣子沒同桌吃過飯了,他哪需要我,有一張賭台便夠了。”

“原來是這個原因…”

“我有時悔不當初,也隻能勸自己看開些。”

“趙大哥人品不壞。”

“是不壞,若他當真樣樣不行,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青娥抹眼淚與他娓娓道來,“我和琪哥從小跟著同個師傅,那時我們相依為命,從沒想過離開他們,後來師傅走了,我們就拜了堂一起生活,沒人逼我,也沒人給我別條路可走。”

馮俊成若有所思拾起箸兒,一口氣、一句話堵在胸前,卻隻埋頭挾起幾粒米飯塞進嘴裏。

青娥繼續道:“婚姻之事放別人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沒得挑揀,我能嫁琪哥這樣知根知底的,即便沒有男女之情,也是萬幸。可他偏要去賭,偏要招惹那些流氓來我這裏生事……也不是第一回 了,要不哪能搬來江寧……”

女人還在抽噎,雨下得大起來,一陣風極有眼力勁的吊住了門,猛然將廚房的門板撞上。

屋子裏的油燈倏忽熄滅,青娥輕聲驚叫過後,屋中刹那寂靜,二人睜大了眼,淚濛濛、明晃晃,相視無聲。

青娥哭過的眼睛像兩顆寶石珠子,晶瑩易碎,熠熠生輝。

“少爺……”

屋外風急雨驟,摧折著本就將斷未斷的枯枝,馮俊成心底也有什麽東西徹底斷了開去。

青娥眼底劃過一絲狡猾調皮的光亮,顫聲道:“屋子好黑,我害怕。”

馮俊成“騰”地站起來,“大嫂別怕。”

青娥瑟縮在黑暗中,身邊掠過人影,是馮俊成起身去尋火鐮,青娥猛地將他袍角攥在手心,順著一路抓上去,兩手驚慌握著他衣帶,晃得他腰間環佩叮鈴作響。

馮俊成覺得自己的心也懸在了細繩上,心跳聲淩亂地呼應著晃**的墜飾。

她起身緊貼住他年輕寬闊的胸膛,胳膊似兩尾靈巧的遊蛇,穿過他兩臂,緊緊箍著他兩扇傲骨嶙嶙的肩胛,就那麽抱著,良久良久。

馮俊成手持火鐮,兩臂僵持著,目視前方,半晌沒能將火鐮打響。他已無暇分心,所有堅定的念都強壓著陌生的感受,屋裏沒有明火,卻燒得人口幹舌燥。

“大嫂……”

“你明白我的苦,是不是?”

“嗯…”馮俊成沉沉歎出一聲喉音。

王斑聽見那風吹門板動靜,思量再三,穿過小院來到門外,輕聲詢問:“少爺?怎麽了?”

起初屋裏黑洞洞的,他透過門縫看見屋裏的燈火又亮起來,過了會兒,馮俊成拉開門,麵色如常側身走出來,“沒什麽,風吊住了門,我吃好了,打上傘咱們回吧。”

王斑下意識看向門內,青娥就在杌子上坐著,見他看過來,眼波橫掃,自有淡淡風情。

他暗道這婦人的確貌美,像極了狐妖幻化的美女,莫說自家少爺,就是換個神仙天王坐她跟前也要動動凡心。

馮俊成走到屋外,在雨中挺拔如鬆,回首對她道:“大嫂不必遠送,外頭風大,仔細身體。”

青娥將他喚住,不慌不忙點了燈籠,上前來到他的傘下,將燈籠交到他手裏,抬眼微笑,“雨天路滑,少爺慢些走。”

突如其來的一場甘霖,滋長著變化悄然發生。

當晚,青娥坐在鋪裏看趙琪收拾了一晚上,這請人砸酒鋪的餿主意是他想的,爛攤子自然也要他來收。不錯,這是個局。

這當然是個局,趙琪借望春她們來酒鋪的功夫,摸清了馮俊成上馮老夫人院裏請安的規律,於是趁這時候布置了這一場局,試探馮俊成究竟為何多日不曾派人踏足酒鋪。

他能親自駕臨實屬意外之喜。

“這回小少爺還頑抗麽?”趙琪擦著地,抬頭朝青娥笑笑,“好青娥,你就告訴我,時機差不多了咱們就趕緊收網,別拖著了。”

青娥聽到這兒來氣,擰過身去,“是我拖著?你自己異想天開要騙他,卻不知他有多難上當,我今日算是與他把窗戶紙點破了,他要是覺得我貪得無厭癡心妄想,就此再不來往了,我也不管。”

趙琪哪會不知她說的是氣話,她不會幹沒有把握的事,“怎麽是你癡心妄想?分明是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看看我們青娥是哪位神仙妃子轉世。”

青娥果真笑了,“哪位?”

“月宮上的嫦娥!”

“哼,他是癩蛤蟆,那你是什麽?你豈不是癩蛤蟆都不如了。”

“我是砍桂樹的吳剛!嘿嘿,青娥,辛苦你了,事成之後哥哥定然不會虧待你。”

青娥無暇理會,起身進屋,“不和你說了,煩人。”

這邊進行得春風得意如火如荼,那邊柳若嵋也為著待嫁每天掰手指頭,她今日隨母親坐在馬車裏去往應天府看望舅舅,出來後直奔著馮知玉所在的黃府便去了。

想著他們姐弟自老夫人壽辰之後便沒有見過,或許自己可以從馮知玉那兒幫忙帶點話給馮俊成。

黃家門房得知是江寧來的柳家人,當即回稟了馮知玉,領了人穿廊過巷到少爺和少奶奶的院裏。柳若嵋見黃瑞祥不在家中,反而更加自在,和馮知玉坐在一塊兒細細說話。

二人也是難得相見,馮知玉對這個未來弟妹從來和善,也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特意讓丫鬟出門去買了些可有可無的小物什,托柳若嵋給馮俊成帶去。

柳若嵋含笑道:“將來等俊成哥哥考上功名,沒準他也要到應天府來呢。”

馮知玉喜上眉梢地將眼珠轉向她,“怎麽?他搬來,你就不搬來了?他哪裏敢將你忘在江寧。”

“就別打趣我了。”柳若嵋囁嚅著在坐榻上往邊上蹭,“八字還沒一撇,雖然兩家口頭上說得像一回事,可生辰八字確是還沒有換過,那要拿出來一對,瞧著不合適,豈不白費功夫?”

馮知玉見女孩兒眼神暗淡下來,寬慰道:“你真當沒換過?你娘和我家大夫人私底下肯定是互相都看過的,她們最喜歡張羅這些,至於為什麽還沒搬到台麵上來,去問你俊成哥哥麽,他就喜歡唱反調,別人成家立業,他偏要先立業再成家,可你看中不也就是他這一點?左右他都在你手掌心裏,飛不出你的五指山了!”

“姐姐!休要再故意臊我了。”柳若嵋徹底蒙上赧色,再也不敢將話茬子往婚事引,隻撿些無足輕重的話來說。

其實她擔心也是有原因的,自己親事像是定了馮俊成,可從未張揚出去,這段日子也有別家登門提親,爹娘態度叫她捉摸不透,總感覺他們是在等馮俊成明年春闈,看他能否登科入仕,考取功名。

二人正說著,鄭夫人帶大兒媳也來見過柳若嵋,她們此前都隻相互聽說過,隻曉得柳若嵋是應天府尹的外甥女,與馮俊成談婚論嫁。

其實馮家老爺雖然官居五品,但真要論起來,那江寧織造郎中就是戶部派駐江寧的官員,貴為皇商,每年薪俸便有萬兩白銀,與親王年俸無異。

縱然鄭夫人不滿意馮知玉,但看在她娘家的麵子上,也不好與她真的相處不來。

見麵了總是要誇,大兒媳瞧著柳若嵋帕上繡樣喜歡,隨口誇了一句,卻得知那是柳若嵋親手繡的,於是打從心眼兒裏喜歡這個柳小姐。

鄭夫人誇起合心意的小姐從來不遺餘力,“柳小姐心靈手巧,這小兔子繡得活靈活現,前掌搭在地上,後腳又高翹著,真像要蹦出來了似的。”

柳若嵋臉都紅透,“隻是隨便繡的,我瞧著沒那麽好。”

鄭夫人笑盈盈的,“我瞧著卻哪裏都好,隻可惜呀,我沒有第三個兒子要娶親,否則絕不能就這麽便宜成小爺了!”

馮知玉識趣地沒有應聲。這是在影射她呢,她不愛女紅愛讀書,落在這個婆母眼裏,就是要翻了天,要騎到丈夫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幾人順著話頭聊起女紅針黹,馮知玉在旁作陪,招呼丫鬟端茶遞水,鮮少搭茬。

第二日,柳若嵋便帶著馮知玉請托她帶回來的土產和小玩意,拜訪了馮府。

馮俊成正在鳳來閣讀書,讀著讀著便有一雙無形的手攀上他肩胛,他蹙眉閉目,正大口灌涼水喝,便聽聞柳若嵋來了,現在就在母親董氏屋裏說話。

也不知是因為涼水還是訪客,叫他有些頭疼,但母親那兒的丫鬟來請,也隻得收拾停當,去往董氏那裏問安。

到的時候董氏正請柳若嵋品嚐今早燉的雪梨盅,湯匙叮叮咚咚,伴著女人親昵的說話調笑。不知怎的,馮俊成便忽然回到了幾天前的那個傍晚,於是再也不能收複心神,心不在焉地步入正廳。

“娘,柳妹妹。”他有些鬱鬱不樂似的,在下首默然落座。

董氏眼梢一挑,觀察起這兩個孩子,“怎麽了這是?成日魂不守舍的,要是寫文章寫得累了,便帶若嵋到院裏走走,亦或是約上哪天到山上去,陪我到廟裏一道散散心。”

“娘,您和妹妹約著去吧,等我明年會試結束,我再陪您到山上拜佛還願。”

聽他搬出會試,董氏也隻得順著道:“也好,你們兩個一個陪我請願,一個陪我還願,也算有始有終有頭有尾。”

白姨娘此時姍姍來遲,一襲丁香紫的縐紗衫裙,清淡素淨,一看便是來陪襯的,絕不喧賓奪主。

馮俊成見了她點一點頭,她也微微笑著回禮。

董氏招呼她道:“你來,知玉托若嵋也給你帶了東西,我瞧著有一件香爐,其餘都是些彩線銀絲,平日就用得著。”

白姨娘謝過柳若嵋,誇讚了她幾句,叫身邊婆子拿出幾味香料贈她。

而後對馮俊成道:“俊成,姨娘也給你新納了雙鞋,我想著許久不曾給你做過鞋,之前的鞋樣子定然小了,你得空不妨來我那試試,要是合腳,我就要收針了。”

“謝謝姨娘,趕明兒我就上您院裏去。”馮俊成又朝董氏道:“娘,我和洪文的一位朋友馬上就要走任鳳陽,我們約好給他送行,這就要走了。”

“書院的朋友?”

“是,與我們關係不錯。”

“那便早去早回,順道送了你若嵋妹妹。”

馮俊成頷首答應,領了人出去,信口問起些不痛不癢的問題,省得二人尷尬。待將人送上馬車,這才徹底鬆下肩胛,叫來門房套車,往秦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