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青娥雙腿一軟, 跌到地上,馮知玉連忙去扶,卻被青娥抓住兩臂, 雙眸濕潤卻緊迫地盯著她。
“二小姐, 二小姐我要離開這裏, 求你讓我再見茹茹一麵,讓我出府去吧。”
馮知玉緩緩收攏眉心, “你要離開?”她已然察覺古怪, “誰不讓你見茹茹?你把話說清楚,馮德祿還在外麵等著,你隻有一字一句把話說清楚, 我才知道你想要什麽。”
青娥回首往外看, 深吸兩口氣, 與馮知玉道:“老爺將我送去秦家, 我不能去…我可以離開這裏可我不能去秦府, 二小姐,請你幫幫我。我哥哥就在城裏客棧, 你隻要替我將那管事支開, 隻要一刻鍾,我遠遠看一眼茹茹, 自己就會走。”
馮知玉扶她的手一頓,錢塘那樁案子她聽過,清楚李青娥和秦孝麟的瓜葛,“老爺為何送你去秦家?”
青娥隻是看秦孝麟在馮老爺書房外, 因此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要被送去秦府, 眼神稍顯躲閃,道:“老爺要趕我出府, 二小姐,隻有你能幫我了,我哥哥就在城裏客棧,你能不能送我去見他?”
馮知玉一早清楚李青娥的來曆,卻不想她這麽快被拆穿,思忖片刻,佯裝不解問:“你為何不求我幫你留下,而要我幫你出府?這要是俊成回來,我又該如何向他交代?”
“我…”青娥才剛剛放下的心又被緊攥起來,指甲尖摳到肉裏去,“我留不下來。”
她沒什麽好隱藏的,事到如今,都是她親手種下的果,她總愛拿當初馮俊成說給她的故事欺哄自己,什麽龍女韓湘子,即便她學龍女成全愛人,也沒有龍女偉大,更各路神仙來拆散他們兩個。
拆散他們的,從來是她自己。
莫說官宦人家,就是尋常百姓家裏,也看不上那下九流行當裏的人,而青娥壓根不在下九流裏,她還尚不入流,。
“我是個騙子。二小姐,五年前我之所以離開江寧,就是因為我騙了少爺,我拿走了他的銀子,而今又回來貪圖他的感情。”
青娥這話招罵,說出來便做足了準備,拿眼將馮知玉望著,卻見馮知玉在塌上落座,輕歎了歎,平淡如水。
“五年前你走過一次,這次還是一樣要走?那又有什麽不同,雖說像是馬後炮,可我還是要發這句牢騷,你要早有這覺悟,就不該反反覆覆給他希望。”
青娥驚詫抬首,見馮知玉臉上全然沒有半點錯愕,哪裏像剛剛知情。
馮知玉又歎口氣,卻是在歎自己不切實際,她和馮俊成一樣,都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
李青娥則儼然相反,不過她不是不作為,而是做不到。她的能力和處境,隻給了她向下作為的勇氣,她可以不擇手段騙取錢財謀生,卻不可以不擇手段高攀一段感情。
她的高攀會將馮俊成拉下高台,渾身滾滿泥淖。
她知道人活在世俗裏,便在乎世俗的看法,他敢於頑抗,隻是因為世俗從未傷害他,他從未真正經曆過世俗的打壓。
青娥沒能如願再見茹茹一麵,好在她昨夜裏早有預感,和熟睡的茹茹道過別,四歲小孩不記事,即便花將軍能伴她到十幾歲,她也記不起四歲前的苦,隻做她無憂無慮的大小姐。
馮知玉替青娥做了安排,讓她下晌聽著門外動靜,馮德祿一旦走開,就從院裏出去,抄鳳來閣通南邊角門的小道出府,她叫人在那接應。
出嫁女兒帶回家的仆役已算不得馮家人,隻供馮知玉一個人支使,馮家仆役也不會對他們指手畫腳,因此馮知玉願意相幫,對青娥來說一隻腳已經安然踏過了鬼門關。
青娥什麽也沒帶走,隻帶走茹茹一方小汗巾,裏頭裹著從她脖子上解下來的那塊玉。
她丟盔卸甲落荒而逃,跟隨馮知玉身邊仆役出府,坐進馬車裏,竟見馮知玉與她同行,想來動用馬車也要個由頭,這才與她同行。
可那車卻不是往客棧去的,青娥大驚失色,她不想惡意揣測,可眼下也隻能做最壞打算。莫不是馮知玉轉臉將她求助一事告訴了馮老爺,二人合力演這一出,把她送到秦孝麟手上?
她手撐著轎廂,神色緊張,就像是隨時做好了準備跳車,“二小姐,我們這是要上哪兒去?不去客棧嗎?”
馮知玉原在閉目養神,這會緩緩瞧向她,“當然不能去客棧,我就這麽放了你走,還如何對俊成交差?你要有話就等見到他親口說吧,不要不告而別,即便你要走,也該告訴他原因。”
青娥簡直要笑出來了,擠一擠卻擠出顆眼淚,“我是被趕出來的,與其讓我和他道別,不如現在回去叫馮老爺藏好一百兩銀子,等他回來,說我卷著錢和外頭的男人跑了。”
“倒也是個法子,就是次了些。”
馮知玉說得不嗔不喜,像句風涼話,卻說到青娥心上,惹她神遊天外,久久未能回神。她留不得,又不能不告而別,難道要和他當麵一刀兩斷?
車架行駛上山,顯然慢了下來,青娥掀簾見草木蔥鬱,這是進了大山。不知道這是哪裏,便問馮知玉,馮知玉卻道這是萬寧山,山頂上有間萬寧寺,也就是柳若嵋“皈依”的那座和尚廟。
“怎的來了萬寧寺……”
馮知玉從馬車上下來,“我總要有個由頭出府,否則老爺還不立馬懷疑到我頭上。”她讓開去,給青娥騰個地方,“你是自己趁機跑出來的,和我可沒有關係。”
青娥遲疑行下車架,馮知玉讓隨行的丫鬟先行上山打點,過了會兒,下來兩個小沙彌,領青娥到後山歇息,馮知玉也按照原定行程去望柳若嵋。
她見完了人,又到青娥那兒去看看,推門進去格局一覽無餘,青娥坐在床沿上,心裏頭天人交戰,想就此跑了,又知道自己不該不告而別。
倒是青娥先開了口,“你去見柳小姐了?”
馮知玉頷首。
“她還好嗎?”
“比你眼下狀況好些。能吃能睡,跟著和尚做做功課講講經,我瞧她氣色都比在柳家時更好了,隻要將來別再回那個不成樣的家,是嫁人還是做姑子,亦或者到應天府投奔她舅舅,應當日子都不會差。”
話這麽說,便是已經翻篇了,即便青娥在這山上將她偶遇,二人應當也不會生出尷尬。隻不過,還是不要有如此巧合了。
馮知玉倚門望她,“等我下山離開,你會走嗎?”
青娥搖搖頭,而後又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的否定,她自己都沒想好,給不了一個答案。
“二小姐,你真不該帶我來這兒。”
“請我幫你出逃,就不要挑三揀四了。”馮知玉走進屋內,在杌子上坐下,“那我再問你,你今天成全了他的仕途,將來他與別的官家小姐成親,一雙兩好,還會不甘心回來找他麽?”
青娥舉目瞧她,沒有言語。
馮知玉架起腿改換坐姿,“其實你要是真能就此走了,再不回來也好,十年八年過去,他也就把你給忘了,帶著茹茹好好生活,仍是他光風霽月受人敬仰的馮大人。”
青娥眼珠動了動,這也是她的設想。
馮知玉卻話鋒一轉,道:“可你對他了解多少?他又對你了解多少?他會不知道你寧願自己受委屈,也要高舉他在亮處受人追捧?會不知道你不可能走得心甘情願?那時他怎麽做?”
不等青娥細想,馮知玉道:“依我看,輕則辭官,重則和馮家就此斷絕來往。”
青娥也是個心思有些軸的,此時更是困在一條死胡同裏走不出去,滿腦子都是馮老爺盛怒之下的模樣,以及秦孝麟那日貪狼虎視的奸笑。
“…我要不走,他馬上就要丟官,轉天和馮家鬧得人仰馬翻。二小姐請放心,我會說清楚,我也怕他做傻事。”
“罷了,你們兩個傻得各有千秋。”馮知玉言盡於此,起身拉門出去,“今晚上你就住在這兒,會有沙彌給你送來膳食,隻有素的,將就些吧。等俊成回府,我會讓他到這山上來找,屆時見不見他就在你了。看在你也是誠心為他好的份上,我隻能幫你到這。”
青娥道了聲謝,目送馮知玉離開。
入夜山頂上星光熠熠,她推門出去,秋風蕭瑟,披衣來到山門外,往山下望,便是燈火旖旎的秦淮。青娥忽然手持油燈飛快地轉了轉身,她驚覺自己來過這個地方。
是五年前的上元夜,她和少爺在這兒有一場沒看成的焰火。從那時起,一切都早有定數。
青娥往山腰走,想去看看那座亭子,下去卻見亭子已被圈進一小間院落,和她當年的酒鋪一樣,早已改頭換麵,哪怕從門口走過都認不得了。
青娥看向逶迤向下的山路,在想該不該就這麽一走了之。心裏還有個聲音留她,勸她不能再不告而別。
再爬上山,瞧見兩個僧人正往山下張望,見她回來,與她行禮。說夜裏樹林有野貓捕鼠,有過撲人先例,還是不要趁夜走山路下山。
青娥找到借口似的點頭答應,跟他們走回寺裏。山裏月朗雲疏,抬頭看得清雲彩,遠眺也數得清峰頂。
聽身後兩個僧人道:“噯,你瞧,這都三更天了,怎麽那小路上還有人點燈上山?”
“去看看。”
青娥也跟著回首,就見山門下的小徑上悠悠****一豆燈火,正緩緩朝寺裏走來。
青娥比那兩個僧人站得遠些,因此看得不夠真切,隻能聽他們說:“那位施主穿得什麽衣裳?怎是大紅色的?”
大晚上著紅裝上寺廟,的確有些離奇,青娥也忍不住跟著朝那方向望過去,卻見那不是一身紅裝,而是趕路太急尚未來得及換下的緋紅公服。
燈火隱隱照亮他胸前的五品白鷳補子,修長白淨的手中提著一隻搖晃的燈籠。
馮俊成走上山來,也沒想到一眼便望見她。
她披著件山上的麻衣,臉被山風吹得發白,唯有眼圈和鼻尖是哭過的淺紅色,眼睛圓睜著,盯著他幾乎忘了眨眼。
她應當是在驚訝,為他此刻出現在這感到意料之外,因為她說等他五日,所以便以為他會趕在第五日回來。
可正是因為她說等他五日,他才會趕在第四日晚回到家中。進門卻沒有想像中柔情蜜意的場景,有的隻燈火通明的正廳,神色陰沉的父親,掘地三尺尋人的仆役,啼哭不止的孩子,還有因為嫌疑最重,隻能讓白姨娘代為傳遞消息的馮知玉。
“不是說,等我五日嗎?”
馮俊成走到她身前,低頭捕捉不到她閃躲的視線,隻能瞧見她額前隨夜風輕顫的發絲,“為什麽?”
那兩個僧人見這二人相識,退到遠處,青娥想跟著走,一把被馮俊成扼住了腕子。
“你就這麽把茹茹丟給我,你知道她哭得多傷心?”
青娥根本聽不得這個名字,一行眼淚登時落下,“你是她爹,把她留給你是應該的。”
他拉著她要走,“跟我下山。”
青娥賴住腳步,拿手背抹掉淚水,“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別傻了,你先下山,我的確有話和你說,可我眼下還沒想好怎麽告訴你,你先下山去,給我一晚上,明早再來。”
馮俊成卻笑,“你定的期限我遵守,你呢?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又拿我當什麽?”
青娥從他手裏把腕子抽回來,“你知道我在這兒,定然是從你家裏來的,你爹沒和你說起麽?他知道我的來曆,知道我將來會毀了你,他說的對,你有時也該聽聽家裏人的話。”
她頓了頓,“其實我早就知道瞞不住,隻是盼著這天晚點來罷了。眼下你要回順天府去,正是個分別的時機,好也好過了,再往後過下去,相看兩生厭也說不準。”
她越說越輕,最後別開眼,連最擅長的看著人眼睛撒謊都不會了。
馮俊成皺了皺眉,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的心裏話,原來她從來就不曾看好過彼此,認為這一天或早或晚,總要來到。
他雖未來得及在馮府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也能猜到她是被趕出去的,因此所有的火都隻能悶在胸中燒,不可能對她撒氣。可他一樣失望,想不通她為何從未相信自己。
“好。”馮俊成在夜色裏踱步思忖,幾番盤桓,總算重新在她麵前站定,“你說得對,是瞞不住,可也尚不能分別。李青娥,你是我在錢塘茶稅案的重要證人,你必須跟我回順天府。”
青娥顰眉望向他,眼神路過他胸前的白鷳補子,來在他灼亮明淨的雙眼,卻恨不能上去咬他兩口。
“你就是油鹽不進!”
他就是油鹽不進,“李氏,本官命你現在隨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