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要說怎麽就這麽湊巧, 還得往前倒倒。
青娥知道馮俊成今日送走應天府來的兩尊大佛,上懸的心總算放下,但也隻能放在半空。因著那日馮知玉意有所指的一番話, 叫她吃不下, 也睡不著。
馮知玉不可能無端猜疑茹茹的身世, 猜疑也未必與她把話說到台麵上,至多試探幾句, 哪有明示她將茹茹送去馮府的?
青娥思來想去覺得不行, 跺跺腳咬起下唇,索性端了半隻破好的青皮甜瓜,去到馮俊成院裏, 看馮知玉口中的那個同樣吃甜瓜起疹的人是不是他。
誰知剛端著甜瓜去到二房院裏, 就和郭鏞打上了照麵。
“郭大人不吃口瓜再走?吃一塊再走吧, 好歹是來到馮大人的府上, 招待不周可不行。”
郭鏞汗毛一凜, “那就吃一塊吧。”
他隨青娥回進廳裏,青娥見那口大箱子便問:“這是什麽?怎麽裝得這麽滿?”
郭鏞道是送來給馮俊成的文書, 青娥旋即擰眉, “怎麽衙役都不能整理好了拿來?瞧瞧,都是懶骨頭不成?還要郭大人親自送來。”
她對縣衙那幫人早就恨極怨極, 這會兒背靠大樹,暗戳戳慪氣也就慪了,橫豎是替馮俊成說的這話,也不是為她自己說的。
“…說的是。”郭鏞一時半會兒看不清這兩人關係, 青娥說的又是衙役, 郭鏞也隻好應下。
青娥拿眼梢覷“大樹”一眼,端了甜瓜過去, “大人也用一塊。”
馮俊成不喜甜瓜,但吃一塊也無妨,便揀了塊小的,對她道謝。
最初見青娥被郭鏞撞見,他還有些擔憂,轉念一想他之所以憂慮,無非是擔心郭鏞回去拿此事對秦家做文章,但這又何嚐不是事實,因此沒什麽好遮掩的。他和秦家總歸結了仇,該來的早晚要來。
那廂郭鏞始終拿眼將二人打量,青娥也看回去,眼睛裏嗖嗖飛小箭,郭鏞縮了縮脖。
青娥陡然想起什麽似的,“哎唷,我無家可歸身無分文,在馮大人府上幫傭換口吃的,不會引郭大人誤會吧?”
“不會,必然不會。”郭鏞一激靈,接過身側丫鬟遞上來的手巾擦了擦手上甜汁,又順勢按按腦門汗珠,連忙起身告辭。
看人走了,青娥朝王斑遞個眼色,後者愣神片刻,明白過來,遣退了一班丫鬟小子,自己也帶上門出去。
馮俊成將茶盞擱下,指肚緩行過杯口,“怎麽把人都支出去?”
青娥撇嘴,“真不趕巧,叫他看到我了。”
馮俊成不甚在意,“看到就看到了,好看不怕人看。”
人都走了,多說無益,青娥拿起塊甜瓜坐在邊上吃起來,兩條腿收在太師椅上,貓兒似的窩著,眼睛卻瞧著他,一口接一口,大有種“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架勢。
適才那瓤瓜始終被馮俊成擱在手邊。
青娥問:“怎麽不吃?不喜歡吃?”
馮俊成看看手邊的瓜,應付多日,也有些疲乏,靠坐椅背,“不太喜歡。”他拾起那瓤瓜,咬了一口算是吃過了,“我小時候吃這種甜瓜起疹,就不愛吃了。”
青娥旋即兩腿一放,盯住他瞧,“照實交代!你是不是對你二姐說過什麽胡說八道的話?”
馮俊成叫她這麽問,擱下那瓜的動作都放緩了,牙齒緩慢咀嚼,是在想他可曾走漏什麽風聲。
青娥好氣惱,“你…你是不是和你二姐說茹茹是我和你生的?她出去亂說怎麽辦?”
有時候一句話換個說法就換一種情調,她說“我和你生的”,聽著就是跟“我們的孩子”不一樣。前者似乎更在乎過程,後者則更注重結果。
馮俊成喜歡她說話做事那丁點的不一樣,含笑反問:“難道不是我和你生的嗎?”
青娥抓過手巾胡亂擦了擦,掐腰站起來,三兩步坐到他腿上,勾著他脖頸,兩張臉孔湊得極近,頂頭角力似的。
“我說不是,你也不信。”
“你說是,我就信。”
青娥目不轉睛瞧著他,眼睫直打顫,心道這人可真是個傻子。
“我可是個騙子。”
“不是我叫你騙我的嗎?不過你要是偶爾對我說幾句實話,我也愛聽。”
青娥紅了眼,直拿拳頭擂他,“你怎麽就知道了?我就不信你有那麽神,茹茹這麽小,還沒長開,又不像你,你憑什麽說她是你的?”
馮俊成還真煞有介事想了想,“就憑她和我小時候一樣討人喜歡。”
“你還討人喜歡?我聽說你小時候最討人嫌了,哪有半點富室子弟的樣子,上房揭瓦捉雞鬥狗!”話畢轉念一想,這不就是茹茹嗎?
馮俊成朗然一笑,踏踏實實將青娥攬在懷裏,吐息間是若有似無香粉混雜甜瓜的香氣。
青娥心跳突突,仰臉瞧他,“你二姐不能鬧得人盡皆知吧?”
“她不會。”
其實關於青娥,馮俊成沒有透露太多給馮知玉,就感情而言,再親近的家人,也不能和他感同身受。
他想,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無非是出於享受和她在一起的光陰,他享受和青娥在一起,就好像拋棄了身上所有他人賦予的榮光,他又不是聖人,沒那麽喜歡受人崇敬。
這些道理他十九歲時不懂,隻是覺得她鮮活、奪目。而今也是一樣,別人眼裏的“汙點”,在他看來也許是色彩斑斕。
適才那口甜瓜起了點反應,馮俊成咧咧嘴,食指撫過微微泛紅的唇緣,另一手在她胯上拍了下,“就不能直接問?存得什麽壞心,非要叫我吃一口。”
青娥隻顧得上笑,坐在他腿上,扶著他前仰後合,“真該叫你看看茹茹,嘴巴外頭一圈都是紅的。”
馮俊成怕她跌下去,抓穩了她,“這下和我長得像了?”
青娥點點頭,忍笑,湊到他唇上啄一下,“像,都有一個紅圈圈。”
一個時辰前,馮知玉和柳若嵋出了錢塘,二人同行一段就此分別,一架車去往應天府,一架車去往江寧。
車架走在山路上有些顛簸,馮知玉左搖右擺沒心思小憩。半途馬車停下,說前路橫了段枯樹,像是昨夜裏叫白蟻蛀空了根基,倒塌下來的。
馮知玉索性闔上眼,揉揉額顳,“那就挪開去,別耽誤時辰。”
過了會兒,便聽外頭費勁巴拉地挪樹,她女眷獨身出門,帶出來的多是丫頭和婆子,近乎沒有男子,這時候便遇上了麻煩。
但好在路是所有人都能走的,等了等,後頭上來一架車,馮知玉掀簾望過去,叫自家年輕的丫頭都避讓開,喊車夫過去和人道明情況,能否一起度過這個難關。
誰知不消半刻鍾,隻聽明快的腳步來在轎廂外,“太太,是江家二爺。那是衡二爺的馬車。”
馮知玉一把掀開轎簾,但見江之衡就在不遠處抱胸而站,“二姐姐,好巧啊!”
“是巧,你怎的會在此地?”
“我到浙江辦事,沒想到會遇到二姐姐,二姐姐這是從哪來要往哪去?”
馮知玉從馬車上下來,微微笑著,跺跺有些酸麻的雙腳,“我這是剛從錢塘來,回家去。”
他二人其實前不久才見過,自從江之衡和黃瑞祥成了朋友,他便不時送喝得爛醉的黃瑞祥回府,馮知玉出於感謝也要出來見一麵,留他吃一盞茶。
“錢塘?錢塘馮府?從時謙那兒來的?”大約是裝得不知道的緣故,當馮知玉看向自己,江之衡還是避開了眼光。
“是啊,為著他拒婚柳家的事。”
這事江家還不曉得,因此他又要佯裝得一無所知。馮知玉噙笑向他,“黃瑞祥會沒和你說起過?”
江之衡笑了笑,“說起過,還是二姐姐了解他。”
“夫妻多年,就是不想了解也爛熟於心了。你和俊成熟悉,你了解他,你知道他為何拒婚嗎?”
江之衡頓了頓,“他從小就和別人想得不一樣,這我也說不好,還指著聽你說說他退婚的緣由。”他抬眼看看日頭,“二姐姐,我叫人支個棚子,擺上茶水再敘如何?”
馮知玉頷首,朝前路看了眼,“是還要一會兒,那樹倒得太是時候,還好是攔住了你和我,要攔夏下個素不相識的,這會兒大眼瞪小眼,可要別扭一陣。”
棚子是油布搭的,兩頭牽在高枝上,兩頭壓在石頭下,中間擺上席子和茶盤,便可以休息等待了。
馮知玉先拿過事前備好的水囊來,給二人倒上茶水,“隻有涼的,大熱的天,正好喝點涼的。”
“涼的好,口渴喝不得熱茶。”江之衡接過茶盞,呷一口道謝。
馮知玉摩挲杯壁微笑,“洪文,你是俊成十幾年的老朋友,雖說眼下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但多年間通信也未曾斷過,他可曾寫信告訴你他不想娶柳家小姐?”
江之衡跟著笑了笑,“其實我和時謙鮮少談及各自家事。”
“我以為他有事願意和你傾訴,江寧馮家算得上人丁蕭條,我出嫁後,他都隻有你一個知心的朋友。”
江之衡正色點點頭,“他去順天府前,我們說得還多些,家裏的外頭的,他都和我說。”
馮知玉擱下茶盞,多愕然似的揚眉瞧他,“都和你說?那你知不知道他喜歡過家門口沽酒的女人?”
江之衡大驚,本想替他否認,可無意流露的神情已然將他出賣,隻好如實作答,心道那已是過去的事情,早就作古,馮知玉知道就說明馮俊成也與她提及過,既然都被翻出來了,那說說也算不得什麽。
“是,是有過那麽一段。”他替馮俊成找補,“但那是年少不知事,受人蒙騙。那沽酒女存著訛他的心思蓄意引逗,時謙那時年紀輕,又不擅與女人周旋,怎麽著都是要上鉤的。”
馮知玉費解,“怎麽還扯上蒙騙了?”
“你不知道?”江之衡不大願意提及似的,搖頭飛快道:“那女人是個做美人局的,將時謙害得好慘,拿他一百兩,轉臉就銷聲匿跡了。”
“美人局?”馮知玉提高聲調,兩條窄長的眉也擰巴到了一起。
“二姐姐是怎麽知道的?時謙同你講的?”
馮知玉點頭,隻顧飲茶,卻不答話了。
她心裏當真對自己這弟弟刮目相看,滿口漂亮話,什麽叫“苦於生計做過壞事”,也是她沒往深處想,馮俊成解釋說那沽酒夫妻是兄妹,她還不覺奇怪。
怎麽不奇怪?好端端的兄妹,做什麽偽裝成夫妻在馮家巷口開設酒鋪?
想不到竟是做美人局的兩個同夥,兄妹假裝夫妻,騙到馮家嫡長的頭上去,騙走一百兩……
馮知玉一陣暈眩,按按兩顳。
身後家丁喊號子使力,生生將枯樹挪開,她站起身險些忘了與江之衡告辭,提起百迭裙欲走,“洪文,得空到二姐姐家裏來坐,我叫黃瑞祥陪你吃酒,今日就先說到這裏,各自上車吧,不好再耽擱了。”
江之衡跟著見禮,“噯,二姐姐慢走。改日再上你家去叨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