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更)
江寧縣也是雞飛狗跳, 馮知玉無緣無故跑回娘家,還是五年來的第一次。
起先所有人都以為她要和黃瑞祥安生度日,就連她婆母都挑剔不出她什麽不好, 誰也想不到她會這麽毫無征兆的回來江寧。
馮知玉隻等著馮老爺劈頭蓋臉一通訓斥, 誰知他正為著別的事情焦頭爛額, 等晚些時候才有功夫來過問她的事。
她禮數周到先到老夫人那兒請安,又來在董夫人屋裏說話, 桌上還擺著午飯, 等馮老爺忙完了再吃。
董夫人餓著肚子與她交心,問她這次黃瑞祥哪裏招惹到她。五年了,她無所出, 黃家還無二話, 她倒先跑回來了。
馮知玉聽到這裏, 謝過董氏屋裏婆子端來的茶, 笑了笑, “我隻是回來住幾日,還要回去的, 不叫爹娘為難。”
“那也該有個由頭!”
“由頭自然是有的, 黃瑞祥在外頭跟人有孩兒了。”
董夫人正吃果子,“噗”地嗆出口粉來, 兩條描繪精致的眉毛倒豎,“你說什麽?”
馮知玉黯然神傷,擦擦幹涸的眼角,“他家裏書香門第, 不許納妾, 他便在外頭養人,而今那小女子已懷上八個月的身孕了。”
董夫人往前坐坐, 好像聽別人的事似的,“八個月?那不是快生了?”
馮知玉點頭,“快生了我才曉得。”
“還有這等事…”
一個正室,過得如此窩囊,那黃家也真是,還要這個兒媳婦如何退讓?
董夫人聽罷眉頭緊蹙,知玉也是她看著長大的丫頭,在外頭受了近十年委屈,人家不領情,反倒還變本加厲起來了,“知玉,你聽我的,那女人千萬不能領進家裏,要生個兒子,你膝下空虛,還不躥了你的位置?”
說罷,她想起馮知玉就是姨太太生的,自己這麽說,沒得叫她覺得含沙射影。
馮知玉不當回事,點點頭,“我曉得,可我就是生不出來,有什麽辦法,黃家不厭棄我就不錯了,前幾年公爹還替我說說話,如今見我遲遲不能給黃家添丁,他也著急。”
董氏明白過來,意味深長一頷首,“你這幾日安心在家住著。親家公可知道姑爺在外頭的事?”
“還不知道,我回來一趟,黃瑞祥就不得不說了。”
“你倒聰明,隻你這不能生養的毛病還是得看,再生姑爺的氣也不好分房睡啊。知玉,我當你是親生女兒才這麽說,你是正室,哪能全然沒有自己的孩子養在身邊?”
“我曉得的,您是為我好,可這幾年我和他也是同過房的,懷不上就是懷不上,橫豎我不怕,他家要臉麵,不會為著這個休妻。”
“說是這麽說。”董夫人擺擺手,一個頭兩個大,“罷了,你去吧,難得回來一趟,益哥兒還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你,快去吧。”
馮知玉正欲告退,想起什麽,又問:“我見爹在書房裏兩個時辰了,不吃不喝的,是為著何事?”
“誰知道,大約為著公務吧。”董夫人忽而一笑,轉臉忘了適才話題沉重,“我看你就多住一段日子,俊成人在錢塘,過幾日就該回來省親了,你們太久沒見,趁這機會姐弟兩個也見上一麵。”
馮知玉麵露淡淡欣喜,欠身道:“於我來說倒成了不幸中的幸事了,公爹說過俊成到錢塘巡撫的事,也是趕巧,不然我還沒理由回家,見咱們吏部來的巡撫大人。”
董夫人愛聽這話,又多寬慰兩句才放人離開。
晚晌,江家二爺江之衡從南邊遊玩回來,下了船,帶回幾箱子的奇珍異寶,命人挑揀出幾件,親自給馮府送去。
馮俊成走任順天府以後,江之衡也曾北上與他聚首,二人關係始終交好。
江之衡在這五年間成了家,妻子是與他門當戶對的杜家小姐。杜家的老爺子是應天府國子監祭酒,也是馮俊成和江之衡的老師,不過不是正兒八經的師生,隻是看在幾家交情的份上,讓他們給杜老爺子磕過頭。
疏狂過後,昔日兄弟中了探花,自己卻在鄉試當中失利,迫於家中壓力,江之衡隻得去到應天府拜訪杜老爺子,入國子監求學,其實他資質不差,隻是天性懶散,這才耽誤了自身前途。
一入國子監,忘記了江寧的風花雪月,江之衡當真有如神助,平日裏便備受矚目,也因此他頻頻出入杜府,拜訪恩師、做學問,常來常往,與杜家最小的孫女締結了姻緣。
他成婚那日,馮俊成派人從順天府送來賀禮,是一麵玻璃鏡子,黃銅架子鐫刻一圈西洋紋,往妝奩一擱,照得人一清二楚。
這好東西在順天府也是可遇不可求,馮俊成就這麽舍得,買下贈了摯友。
因此江之衡回到江寧,得了好東西一樣緊著馮家。拿來馮府的紅珊瑚珠子串串有鴿子蛋大小,這麽好的品相他自個兒嶽母也隻得著一串。
“這真是好東西,我還沒見過這麽大的珊瑚珠,哎唷,我都想好了,這要是穿個釧子,該多漂亮。”董夫人見著這珊瑚珠好生喜愛,盤在手中把玩,轉臉又瞄上箱子裏的一隻螺鈿妝奩。
江之衡見狀道:“這妝奩原是帶回來給內子的,但她自己嫁妝裏還有一件形製相似的,這隻收起來也可惜,便叫我一並拿來給您挑揀,其實要我說,回頭當個小玩意送給若嵋妹妹做新婚禮正好。”
“你這嘴,比俊成還能說!”董夫人輕輕一拍江之衡的小臂,看向妝奩,那花樣的確是小婦人用的,放她屋裏不夠莊重,“送若嵋還早,就拿給知玉吧,她素來不喜那花啊粉的,螺鈿做紋飾,她一定喜歡。”
江之衡許久沒聽見過這個名字,輕輕頷首,“那好,哪日我到應天府去,順道帶給她。”
董夫人卻擺手,“不用,她此刻就在府裏,正在姨太太屋裏和益哥兒玩耍。”
江之衡一愣,“黃瑞祥也在?”
“哼,就是不想見他才回來的,哪能帶在身邊。”
“不想見他?我瞧前幾年二姐姐在黃家過得還算舒心,怎麽一下子又給氣回來了?”
董夫人心想黃瑞祥早晚將那母女接進家門,便沒有藏著掖著。江之衡聽後,臉孔隨即板起,“竟有此事?”
“可說呢,本以為嫁個嫡子是好事,誰知道姑爺這麽不叫人省心,也不曉得知玉怎麽就非要嫁這個沒出息的,當初那鳳陽知府家的庶子不也有心求娶知玉?依我看,當初要是嫁到鳳陽去,如今過得還好些,雖不如黃家體麵,但勝在夫婿老實。”
江之衡沒有作答。
“洪文,你說呢?”
“…噢。”江之衡回神頷首,“是,您說的是,我還帶了些小玩意給益哥兒,您歇息,我到白姨娘院裏也問個好。”
江之衡跟著領路丫鬟去到白姨娘的居所,才剛踏過月洞門,就聽見裏邊歡騰的笑鬧聲,是馮知玉的聲音,他認得出來。
聽她在笑,看樣子她也無所謂黃瑞祥在外頭生養多少孩兒。
益哥兒先瞧見江之衡,喜出望外叫了聲哥哥,馮知玉聽那一句“哥哥”,趕忙轉回身來,見是江之衡,麵上期待落空,欠身與他笑笑。
馮知玉抱起地上亂跑的益哥兒,朝江之衡走過去。
“上回見麵是什麽時候了?有三四年沒有?我聽說你成婚了,是應天府杜家的小姐。”
“是,有三年半了,二姐姐這些年過得如何?”
馮知玉領江之衡往暖閣走,側目道:“還成,就這麽過,你和俊成還傳信不傳?他眼下人在錢塘,過兩天沒準就要回來一趟。”
“我知道的,就是沒聽他說要回來,大約是這幾日忙得不可開交,他眼下在錢塘審理一樁鬧到應天府去的案子,想必那案子結束就要回來了。”
“什麽案子?”
“有個寡婦控告當地惡霸。”
“這案子要巡撫來審?”
“大概是縣令不中用,有些說不清的事情要他裁決,我也不清楚,你等他回來親自問問他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來在暖閣。馮知玉叫丫鬟給江之衡看茶,又端出果子,讓益哥兒和江之衡分著吃。
江之衡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還和益哥兒搶吃的。”
“在我看來你們都是弟弟,是一樣的。”馮知玉見到江家隨從抱進來妝奩,眼波往那一指,笑問:“那是拿來給我娘的?”
“是送給二姐姐你的,太太說你在家,我就拿過來了。”
馮知玉吹一口茶湯,“你見過太太了,太太沒說別的吧?”
江之衡本該配合著粉飾太平,可卻凝望她不語,眼神中有心疼也有無能為力。馮知玉不甚在意地迎上他的目光,輕描淡寫地笑。
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二姐姐,當年你為何非要嫁給黃瑞祥?就因為,他是嫡出?”
一夜間,吹來陣風,摧折遍地春花。
清晨窗寮外枝條晃動,涼風習習。
往內望,馮俊成身姿峻拔坐在書案旁,正仔細閱讀小廝送進來的信,待看完,他扣了信紙在桌案,掐掐眉心,說不上是什麽感受。
信是應天府府尹,也就是柳若嵋的舅舅加急讓人送來的。
信上說,秦孝麟的案子本不該在杭州審理,那杭州知府是他親二叔,錢塘縣令哪敢對他動真格的?馮俊成眼下在錢塘受到的諸多阻礙,他也有所耳聞,若早些將那婦女帶去應天府,這會兒案子已告破了。
說得有理,可眼下案子已經掃尾,屬實不必節外生枝。
馮俊成隻擔心,他別是專程為著自己來的,畢竟那是柳若嵋的舅舅,少說不是受柳家所托。
七零八碎想了一通,沒什麽用,他雖是巡撫,但在府尹麵前說不上話,左右這信的目的也不是商議,而是傳達。
馮俊成不放心,起身衝王斑道:“套車,我要去茶莊一趟。”
王斑正坐門檻上嗑瓜子,彈起來,“去見青娥姑娘?”
馮俊成挑眉睇他,嫌他多嘴,不發一言掣過架子上的薄鬥篷,係上往屋外去。
青娥正在家賣力推磨盤,磨麵粉做棗泥糕。馮俊成以德報怨,她羞愧得無地自容,早上在市集稱了三斤紅棗,預備做糕點謝他。
隻那附近攤販見她麵熟,認出她來,有說她是騙子的,也有說她是娼.婦的,青娥沒有理會,原想稱了棗就走,卻被缺斤少兩,邊上甚至有人給那老頭出主意,要他抬高價格,不賣給她。
青娥沒帶茹茹在身邊,又盤算搬家,忍都不帶忍的,鞋尖踢開地上爛菜葉,“衙門還沒斷的案子你們幾個斷完了,那麽大的本事,屈尊在這兒賣菜,怎麽不考秀才當老爺去?什麽樣的人種什麽樣的菜,矮梆子老幹菜,瞧著就次。”
幾個癟老頭子差點沒慪死在街上,青娥丟下銅板,轉臉走了。
從小到大窩囊氣沒少受,唯獨這次越想越氣,氣得回家剁棗泥推磨盤泄憤。
熱火朝天一陣忙活,扭臉見茹茹踩在杌子上夠著灶台偷吃,吃的還是碗裏剩下的生麵糊,青娥連忙上前阻止,叉著小姑娘咯吱窩將人抱下來,“不吃生的,蒸熟了再吃。”
茹茹還在咂抹,“蒸熟了沒有生的甜。”
“那也吃熟的,你要是想吃甜,到糖罐子裏撚一點吃。”
茹茹驚喜萬分,捧著掌心的黃糖,視若珍寶往外走,出門迎麵遇上王斑,麵生得緊,連忙跑回去。
“青娥,外頭來人了。”
蒸鍋剛剛上汽,青娥擦擦手走出去,見是王斑,不自覺看向他身後院外,那兒停著架馬車,卻不見馮俊成下來。
王斑蹲身和茹茹打招呼,目光上下梭巡,找尋起這小姑娘身上馮俊成的影子,仔細看了看額頭和眼睛,但這歲數的小孩全都團頭團腦的,看得出什麽?
他隻好問:“這是吃什麽好吃的呢?”
茹茹鑽到青娥身後去,探出腦袋打量他,“糖。”
青娥領著茹茹上前,笑道:“王兄弟,是你啊,我正愁不得閑將棗糕給馮大人送去,你來了正好捎給他。”
“那我來得還真是時候,青娥姑娘,是爺叫我來的,他有一事要我代為傳達。”
“進屋說,我沏茶你吃。”
都是老熟人了,王斑也不客氣,進屋落座,看茹茹坐在自己對過,舔掌心的糖粒子吃,又夾著嗓子問她:“甜不甜呀?”
茹茹頷首,還遞了手掌心給王斑,大有種讓他也舔一口,驗證真偽的架勢。王斑幹笑兩聲,讚了幾句可愛,見青娥拎著茶壺過來,連忙起身去接。
“我來吧,王兄弟你坐。”青娥倒了茶水也坐下,好整以暇看向王斑,等他說明來意。
王斑讓她笑盈盈望著,沒得有些不好意思,撓撓胳膊道:“那個,應天府給爺送了封信,說結案那日要改換主審官,縣衙裏不會提前告訴你,就讓我來知會一聲。”
“這是何意?”
青娥擱下茶碗,目光憂慮,“案子要生變數?”
“大嫂不必驚慌,是應天府府尹要親自接手此案。”王斑靠著自己的理解,解釋道:“郭鏞審不動秦家,此案從一開始便該由杭州知府裁奪,可他是秦孝麟的二叔,理應避嫌。眼下雖有大人監察,可主審官郭鏞到底難堪大任,應天府既然願意出麵定案,也算師出有名,將來秦家決計不敢再為難你。”
青娥茫然問:“有這必要嗎?應天府府尹為何插手此案?”
王斑一頓,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青娥自己回想起來,那應天府府尹有個外甥女,叫柳若嵋,五年過去,沒準馮家和柳家都是一家人了。
她笑笑,“噢,我曉得了,人家不是為了幫我,是為了幫你家大人,來給你家大人撐腰的。棗糕該好了,王兄弟,你稍等我,我裝幾塊糕點煩你趁熱給大人捎去。”
王斑擺手,“噯,不著急。”
一刻鍾後,王斑揣著熱乎棗糕上了馬車,車裏馮俊成等候多時,問王斑為何耽擱如此之久。
馬車跑起來,王斑將揣好的紙包遞給他,“爺,我到的時候,青娥姑娘正好在給您蒸糕點呢,我就坐下等了會兒。”
蒸糕點……難怪這麽香,看樣子她是要謝他。
若今日不來,她會帶著做好的糕點登門去尋他嗎?
“要你說的事可說明白了?”
“說了,青娥姑娘已經放心了。”王斑嘿嘿笑,“您不趁熱吃嗎?聞著可真香,包久了仔細返潮。”
馮俊成低頭看向腿上的紙包,熱乎乎往外透著濕熱的氣,他拆開紙包,本來隻想看看,卻被那撲麵而來的香氣勾起了食欲。
正要將紙包合上,聽王斑道:“吃吧,爺,您中午都沒來得及吃什麽,好歹吃點東西墊墊。”
馮俊成提口氣,正色道:“也好。”
那熱棗糕拿在手裏還是燙的,馮俊成咬下一口,鬆軟甜香,無疑是好吃的,又沒來由叫他心頭阻塞,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爺,不好吃麽?我聞著可太香了。”
王斑陪著馮俊成跑來跑去這一下午,也餓了,盼他賞口吃的。
馮俊成收起紙包,目不斜視穩坐車內,“回去你拿些錢到街上吃,這幾日你也忙,去買些愛吃的。”
王斑默默將眼神從棗糕上收回,吞口唾沫,“噯…謝謝爺,您仁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