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馮知玉達成目的,答應了黃瑞祥過幾日自己回去,叫他別再丟人現眼,也叫鄭夫人別再想著懲治自己。

此時馮知玉人已來到鳳來閣,不必岫雲領路,駕輕就熟來在馮俊成屋內,他人就在床下坐榻上側臥著讀書,見二姐到訪,旋即挺身從塌上坐起。

“天都快黑了,怎麽想到來我這兒坐。”馮俊成說歸說,也丟開書本,親自拿起茶壺給馮知玉看茶。

馮知玉拿過他手邊書本,翻了兩頁,漫不經心睇向他,“我瞧你這些日子都在忙開年的春闈。”

“也沒別的事可做,要落榜,屆時就有我好看了。”

“你要落榜,我第一個給你好看。

話匣一經打開,馮俊成坐直了身,皺眉問:“二姐,你究竟作何打算?黃瑞祥那庸才實在不上台麵,你這次原諒了他,他下次未必不敢,以他那沒臉沒皮的品性,反而還要變本加厲。”

馮知玉若有所思覷他一眼,把玩手上茶盞,“我不做打算,他愛怎麽著怎麽著,隻要他別把那些男盜女娼的下作事帶回家來,變本加厲也與我無關。”

馮俊成神情一滯,很快說道:“可這到底是你終身大事。”

“我的終身早就落了聽了。”

“誰說成婚就是落聽。”

馮知玉斜眼笑他,“誰說?誰說的,你把她叫來,我聽聽她是怎麽說的,叫她把對你說的也對我說一遍。”

馮俊成忽然噤聲,終於咂抹出味來,馮知玉大體已看出了什麽,隻是不與他挑明。他們姐弟兩個打小走得近,雖不能互為蛔蟲,卻也能輕易看穿彼此。

“你喜歡她什麽?”馮知玉抬眸,與他挑明。

馮俊成正強作鎮定啜飲熱茶,一口嗆住,掩飾道:“誰?二姐這是在說哪一樁事?”

“為著個外頭的女人,和我裝瘋賣傻。”馮知玉來了氣,搖搖頭,“她丈夫是個流氓混子,你膽子大得真要沒邊了,小時候頑皮我替你遮掩,而今你又來犯渾,也要我裝看不見嗎?”

馮俊成頭疼欲裂,萬想不到事情還未實施,便先遇上阻礙,“我會想法子叫他們好聚好散,來年我便帶了青娥離開江寧,不會牽扯出那些不好的事來。”

馮知玉忽而皺眉,“聽聽這說話的口吻,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和黃瑞祥交心,你這都是跟誰學來的?是不是江洪文那紈絝給你支的招數?”

怎麽又牽扯到了江之衡的頭上,馮俊成輕歎道:“二姐,你這又是做什麽?罷了,你要說就去說吧,等我會試之後,你不說,我也是要說的。”

“和個有夫之婦攪纏不清,你還敢告訴家裏!”馮知玉話說出口,眼瞼一動,“這都是她要你這麽做的?”

“是我自己,她說…她不圖我的將來。”

馮知玉冷笑了笑,“我看她比你聰明,故意這麽說,瞧給你欲罷不能的,她不圖你的將來你的錢財,和你好什麽?你別被她騙了!”

“不說了,我自己有數。”

馮俊成話音沉悶下來,儼然不願再談。

馮知玉想叫他好自為之,轉念一想,多說不宜,放榜之前她都不會再提起此事。十九歲的小公子,何至於就這麽意誌堅定,為個婦人就拋棄前途了。

日子一晃來到年關,青娥這段日子過得滋潤,動不動就有馮府接濟,這下子快過年了,更是有收不完的好東西。

馮俊成這段日子都跟銷聲匿跡了似的,他在籌備春闈會試,一心撲在科舉,顧不上兒女私情。

除夕這日,青娥被請進馮府,說老夫人院裏整理出兩口閑置的樟木箱子,還有幾件家具,瞧著還挺好的,不至於賣了換錢,青娥要是看了有用,就讓小廝給她抬去。

有用!當然有用!她做著勉強糊口的生意,能得江寧織造府蔭庇,哪有那麽多講究,當即點頭答應。

青娥一回生二回熟,先到主屋給老夫人請個安,老夫人中覺剛醒,屋裏炭盆暖烘烘的,盆上放著鐵篦子,烘烤著一爐茶,和一些花生果脯。

老夫人招待青娥吃了些,問她近日生意好不好,忙不忙,青娥說年關忙過一陣,從昨天起閑下來了,都置辦好了年貨,隻等著正月裏過年。

“一過年都熱鬧起來了,我瞧我那門臉也不像個樣子,昨日就叫琪哥去街上找秀才寫了一幅春聯,貼上才有了年味兒。”

老夫人笑著點頭,“你家裏人少,要妝點起來才看得出喜慶。你要寫春聯,早和望春說一聲,我們府上也是要寫的,早知道就叫俊成多寫兩幅,叫人給你送去。”

逢秋走進來,說箱子和家具都抬出來了,這就帶青娥去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場,選幾樣拿去,青娥忙不迭道謝,和老夫人告辭看家具去了。

馮府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樟木箱縱然有年頭了,可那漆麵卻仍閃閃發亮,再看邊上的躺椅,擦幹淨瞧著和全新的無異,哪像是閑置吃灰的東西。

逢秋在邊上朝她笑,“都喜歡都能派上用場,我曉得,這就叫人給你抬去。”

青娥也掩嘴偷樂,拿手肘輕碰她,“又叫你看明白了!”

二人也許久不見,閑說起話,並不急著走。

就見王斑從回廊那頭小碎步趕過來,對逢秋說道:“我們少爺說鳳來閣收拾出一屋子的閑置,知道趙家大嫂子今天過來,正好也去鳳來閣瞧瞧,要有喜歡的就拿走吧。”

青娥一怔,逢秋還當她抹不開麵,“你去看看,少爺用東西不儉省,沒準還是全新的呢!”

“那我看看去。”青娥點點頭,挑眼望向王斑,後者比她鎮定,揣手兀自踅身帶路。

這還是她第一回 去到鳳來閣,但也沒能進到內院,跟著王斑繞過一眾林立的假山石,來在一間偏廳,那地上擱著幾件舊家具,青娥一眼相中了當中的黃銅鏤花炭盆。

“這都隨我拿?”她眼睛滴溜溜在廳裏轉了一圈,“少爺呢?他叫你帶我來的麽?”

王斑垂眸道:“少爺人在學裏呢,這些都隨你拿,拿不下我叫小廝來抬。”他從衣襟摸出個條子來,壓低聲量道:“這個你收下,到沒人處再看。”

青娥將那紙條在手心裏打開,十來個字,隻認得當中五個,“這寫的什麽?我不識字,少爺寫給我的?”

王斑遲疑將紙條接過去,心說她怎麽能不識字呢?總覺得和少爺心意的女子,就該讀過書識過字。

青娥不大好意思道:“我也認得幾個,這上頭寫‘上元’我看明白了。”

王斑看過字條,“少爺這是約你上元夜一起去街上看社火花燈呢,你要能出來,就到外頭街上等他。”

青娥拿指頭在上麵點點,“上頭這麽多字,隻說了這些?還說什麽了?這兩個字是我的名字不是?”

她求知若渴望向王斑,兩顆眼珠比玻璃珠子還亮,多漂亮的一張臉,王斑兩腮一紅,心說不識字又怎麽樣呢。

他避開眼神道:“少爺還說他近來雖忙,但讀書寫字時想的也是大嫂子你。”

青娥喜滋滋揉手,謝過王斑,將那字條要回來,揣在身上,隻揀了那件炭盆,挎上走了。

少爺想著她,這便夠了,他現在待她的好她都會記在心上,往後不歡而散了,也能拿出來回味。

那可是江寧織造府的小少爺啊,青娥盼他會試拔得頭籌,這樣她就能說,“我曾經也和那江寧織造府的長房獨子,就是當今那個什麽官兒相好過,他待我極好,我也喜歡他。”

大過年的,趙琪不知上哪弄來一堆爆竹,“辟裏啪啦”在酒鋪門口放了一連串,把來乞食的狗都給嚇跑了,青娥坐在門檻上嗑瓜子 ,喜氣洋洋樂樂嗬嗬地看他忙活。

“琪哥,不放了,留著正月裏再拿出來熱鬧,我餓了,吃飯吧。”她撣撣褲腿的灰站起來,趙琪跟在後頭進屋,順便將鋪門帶上。

今晚兩個人有六個菜,趙琪舀了好酒來喝,也非攛弄青娥喝點。青娥蹲在邊上撥弄新炭盆,這件氣派的家具在這廳裏格格不入,但她看著歡心,入睡也要抬到房裏。

剛吃兩口,趙琪便笑著提議,“來,咱們碰碰杯。要不吃個交杯?”

青娥白他一眼,碰杯呷一口酒,“誰要跟你吃交杯。

趙琪嘿嘿笑著連喝兩杯,青娥不禁皺眉勸他,“別喝這麽快。”

“沒事,高興。這骨頭燉得香,剛才那兩條狗就是聞著這味兒來的。”

二人其樂融融吃得額頭發汗,炭盆將整個屋子烤得熱烘烘的。

趙琪打個酒嗝,熱得在大冬天光膀子,揮動著兩條筋肉虯結的胳膊,跟她高談闊論,青娥說他腦袋讓門夾了,催他趕緊把衣服穿上。

“青娥。”趙琪喝了酒渾身暖和,搓搓手與她認真盤算,“等到浙江,咱們盤塊地,我真不賭了,我發誓,你看我這段日子是不是都沒怎麽用錢?真的,我當個荷官挺好,以前在寶局上人玩我,現在輪到我玩人,你管著我,別叫我賭。”

青娥半點不帶相信,兀自掰餅吃,“我不信,差不多的話不知聽過多少遍。”

“青娥,我真想跟你安定了,你管我我一定聽,咱們走南闖北這麽些年,就因為我這點臭毛病,愣是沒攢下多少積蓄,隻等這次幹票大的,我答應你,咱們就此收手,到浙江買塊地,生他個十個八個。”

“十個八個,當狗似的養?你養得起?”

趙琪也急了,“那怎麽著?我養不起你跟誰養?你還想跟誰安定?”

這一問可給青娥問著了,筷頭咬在嘴裏,默默把眼皮垂下去,“我可沒那麽說,我是不想聽你說大話了。”

趙琪倏地將筷子拍在桌上,碗裏的酒灑出來,濺在青娥手背,他渾身肌肉都緊繃著似的,蓄勢待發,“這回我說的都是真的!青娥,青娥。”

他越說越激動,繞到青娥身邊,用堅硬的胳膊摟著她,比先前都要強硬地與她親熱,青娥皺起眉偏臉直躲,沉聲叫他住手。

都道酒是色媒人,趙琪便想趁著今夜酒水做媒,與青娥成個真夫妻。

間壁馮府不合時宜的放起焰火,青娥所有掙紮都被一聲聲蓋過。

她讓胡茬紮得難受,猛推一把,動了氣,“做什麽你?喝半斤貓尿便要對我用強了?”

趙琪察覺她的不情願,也不敢真對她用強,喘氣連連道:“青娥,你隻說,除了我還有哪個男人容得下你?我曉得你清白,可別個未必聽你解釋,你又那麽漂亮,新婚夜不出血,誰相信你是雛。”

青娥身子倏地僵持,趙琪也是一愣,偏臉看她,才轉過去就被貼了一記耳刮,半邊臉孔發麻。

趙琪捂著臉,清醒些了,望著青娥掀簾回屋的背影,倉皇叫了她兩聲,她不理睬,惱得趙琪直扇自己大耳帖子。

這事於青娥是個結疤的痛,那年兄妹兩個行騙讓人抓著,被好一陣踢打,又追又逃,好容易跑脫了,等鼻青臉腫地回過神來,就瞧見青娥褲子上洇了灘不大的血跡。

青娥發覺那不是月事。

也不知是讓人打得,還是翻牆摔得。

趙琪為安慰她,笑說:“得虧咱倆一起挨打,不然你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沒了清白,還怎麽嫁人呐。”

青娥那時根本沒認定他,可他說得沒錯,除了他,不會有人再相信她的清白。

她隻好故作不在意地拍拍浮灰,倔強又小聲地囁嚅,“我知道我清白,誰說我不清白。”

酒鋪的夜空一瞬明亮,仰臉便是間壁馮家的煙火,照亮青娥清明的眼眸。

她曉得這日子沒法過了,她不再願意遷就趙琪。

可耳聽著焰火澎湃綻放的聲音,她被一堵堵牆阻隔,看不見那獨屬馮家的熱鬧,辨不清小少爺說喜歡她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