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怎麽這麽晚了還在點賬?”趙琪進門就見青娥點燈熬油還在清點賬目。

青娥剛將“奸夫”送走,搶在趙琪進門前坐在了凳子上,因此姿勢有些別扭,她打個哈欠,合上賬簿,“對完了,適才困得不行,就打了個盹,耽誤了些時候。”

趙琪不疑有他,抽抽鼻翼,似乎聞見了極上等的檀香氣味,說不出的熟悉,待細聞,又隻嗅見滿屋酒味,眼見青娥掀簾往後院去,他道了聲奇怪,舀了酒自回屋去。

今夜於青娥而言有些非同尋常,她躺在床榻上,唯有沁涼月色將她難以入睡的兩眼照亮,心裏空落落、甜絲絲,有些傷感,又高興能讓小少爺這樣的好人對自己青眼有加。

即便那是她佯裝的一個不誠實的她。

小少爺說她是一艘船,始終漂泊不定,他不光說得對,還說到了青娥心坎裏。她不曾擁有安穩生活,來到江寧渴求的也不過是與趙琪金盆洗手,過尋常日子。

這種日子或許永遠不會到來,可是不妨礙她覺得馮俊成和她此前接觸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一樣……

不一樣到,她不介意他的擁抱,甚至仰起頭期待他的親吻。

青娥探手到枕頭下,摸出那塊平安扣,冷冰冰在掌中摩挲,直到有了溫熱手感,她假裝那點溫度來自他大氅之下,喜滋滋捧著那塊玉佩側身入睡。

今夜月色是知曉人的浪漫,於是將溫柔化作銀灰,鋪灑足下。

馮俊成輕快地跺跺腳,抿抿嘴唇,裹緊了氅衣,掀開猩紅軟簾回進屋內,舉目卻見岫雲哭哭啼啼坐在房中。

他狐疑上前,撥亮了屋子裏的油燈,“怎麽了?誰欺負你了?大晚上這是為何而哭?”

岫雲本來就哭得傷心,聽馮俊成不知自己在哭什麽,愈發不可收拾地俯桌抽噎,“還問是誰欺負了我,我真想看看你那副心肝究竟是冷的還是硬的。”

馮俊成睜圓了眼,有些明白她在哭什麽了。

岫雲直起身來,“少爺,你適才到哪兒去了?你叫我替你遮掩,總該告訴我你去了哪裏。”

馮俊成一時頭疼,岫雲的心思他是知道的,這婢子有母親撐腰,心照不宣給了她伺候床笫的首肯,他踅身往內寢走去,“時候不早了,有什麽委屈,等明天白天休息好了再與我說如何?”

岫雲見馮俊成全然不接招,站起身追上去問:“你可是到酒鋪去會那沽酒女了?”

今日青娥被請進府宅的事鳳來閣都聽說了,幾個人聽得大氣不敢喘,想想少爺這段日子的反常之舉,自然有人猜測他短暫偷溜出府的幾次,都是到巷口去見那沽酒女了。

適才岫雲不信邪,便跟著他出了角門,老遠就見他彎進了酒鋪裏去,還瞧見那沽酒女在門內搔首弄姿,狐狸精轉世,當真好厲害的手段。

馮俊成果真頓住腳步,踅足對岫雲道:“這是做什麽?我去見誰幾時需要與你報備?岫雲,你跟我這些年算得上盡職盡責,而今年歲也到了,我便讓母親為你指一門婚事,早些放良了吧。”

“少爺?”

岫雲聽罷頹然跌坐回去,咬緊牙哀求,“少爺,我知錯了,求你別和太太說起此事,不要將我趕出鳳來閣。”

馮俊成無語凝噎,他也是可憐這些家生的婢子,罷了,等他明年帶了青娥遠走,這屋裏的丫鬟小子多半也都是要放良的。

“出去吧,往後別再說不該說的話了。”

岫雲手裏還捏著預備送給他的荷包,攥得都汗濕了,最終也沒能送出去。

這廂岫雲楚楚可憐求少爺不要將自己趕走,那廂黃瑞祥深更半夜醉酒歸家,摟過服侍的婢女便要將人拖拽上床。

馮知玉大半夜聽見主屋鬼哭狼嚎,連忙爬起身掌燈查看,不看這日子還將就能過,看完隻恨黃瑞祥這庸才怎麽還不去死?

小婢子掙紮得滿臉漲紅,滿臉淚痕淒楚無比,“二奶奶…二奶奶饒命……不是我,是二爺……”

馮知玉見黃瑞祥像頭豬似的拱,抄起瓷枕便往他肩頭砸去,“你這豬狗不如的東西,也配叫個人!”

劇烈的疼痛化作一聲哀嚎,劃破夜空,激起三聲狗叫。

次日清晨鳥啼陣陣,花香清幽。黃瑞祥一夜無夢,醒了酒,口幹舌燥正欲爬起來要點水喝,一抬手,又一抬手,愣是沒能將胳膊抬起來。

“來人,來人呐!”他使大了勁兒,右臂總算傳來鈍痛,六神無主地大喊,“我胳膊呢?來人,我胳膊上哪去了?”

丫鬟一擁而上,給他端水墊枕頭,“二爺,手在呢,大夫給你纏了紗棉,說脫臼了要你靜養。”

黃瑞祥左手掀開被子一看,右臂果真在胸前吊著。

鄭夫人聽見兒子醒了,推門抹著淚,遊魂似的飄進來,他大嫂也擠出些眼淚,在病榻前噓寒問暖,“瑞兄弟,你可算醒了,頭疼不疼?要不要再叫個大夫上門來瞧瞧?”

不等黃瑞祥發完懵,鄭夫人一巴掌打在他另一條好胳膊上,“還知道醒過來?你這不爭氣的!昨晚上可闖了大禍,你等著吧,你爹說了,等他回來定要拿你問罪!”

黃瑞祥一陣愣神,喝大了記憶不清,真要費勁回想,又是一腦袋漿糊,“昨晚上怎麽了?馮知玉呢?怎的我傷成這樣她也不來看我?”

鄭夫人就來氣容色精致的臉上浮起惱怒,“還說!就是她將你打成這樣!”

聽到此處黃瑞祥的記憶便蘇醒了,嘶,馮知玉抱著瓷枕罵他豬狗不如的那景象也在眼前浮現,當真像個怒目女金剛,對他下了死手。

黃瑞祥捂著腦袋惡狠狠道:“那賤婦……敢與我動手。她人呢?”

“什麽語氣?你這是跟我逞能?”鄭夫人先照他肩頭輕打一記,而後歎氣道:“回娘家了,大清早便套車到江寧去了。”

話說到這兒,她想的已不是昨夜的事,而是今後這家裏的長幼尊卑,她若有所思地咀嚼,“這女子厲害,你不許去接她回來,我倒要看看她能硬氣到幾時。”

江寧這邊,青娥大清早起來神清氣爽,揣著平安扣在身上,打開鋪門做生意。

王斑來了一趟,塞給她一包杏仁酥餅,說是二小姐清晨歸家帶來的,少爺早上吃了覺得好,讓她也嚐嚐。

“二小姐怎的大清早回娘家來了?”青娥問出口見王斑尷尬笑笑,便不再問了,她曉得馮家姑爺是個什麽德行,和那種男人過日子,忍不了的三天兩頭就得回趟娘家。

送別王斑,青娥好生歡喜,趴在櫃台上將紙包小心拆開,掰一小塊含在唇齒間,讓杏仁的滋味一點點占據整個口腔。

後院的簾倏忽拉開,趙琪大喇喇從後頭走出來,嚇得青娥一個激靈。

“你怎的還沒走?”青娥手上默默收拾,將紙包團起來往桌下藏,“今天去得晚?”

趙琪和她多少年的兄妹情分,當即察覺她暗藏古怪,歪過頭朝她走過去,“背著我偷吃?吃什麽好吃的呢?”

青娥見他盯著自己嘴角,抬手一抹,還要嘴硬,“誰說是偷吃了,噥,小少爺給的杏仁酥,也給你嚐嚐。”

趙琪上前來掀開紙包,她藏得急,全捏碎了,他隻得拈起一點來嚐,“哎唷好吃,真舍得用油,酥香酥香的,什麽時候給你拿來的?怎的不和我說?”

“就剛剛,我還當你出門去了。”

“大清早就給你送來。”趙琪又酸又喜,搓搓手,笑起來,“那你看他什麽時候能凶相畢露,咱們趁早收網趁早拿錢搬家,這回哥哥給你換大院子,你也不必賣酒了,咱們買塊地租給佃戶,你就每天收收租,給我生兒育女,從此做我的地主婆子,你看好不好?”

青娥捧著紙包,杏仁的香氣直往鼻子裏鑽,她點點頭,轉過身去,“且不到時候呢,還不是因為你看走眼,以為人家好上鉤。”

趙琪舔舔上嘴唇,上前摟過她腰,“好青娥,你覺著這個馮家小少爺人怎麽樣?比之先前那個書呆子如何?”

小少爺、書呆子,他們總會給行騙對像起個綽號。

青娥狐疑扭臉瞧他,閃躲過眼神,“小少爺比他更善,是真的讀書人,不是那種滿口之乎者也,眼睛卻隻愛往女人脯子上瞟的偽君子。”

“不好騙?”

“不好騙。”

“那要不咱們就不騙他了,放他一馬如何?”

趙琪搭在青娥胯骨上的手沉甸甸的,倒像挎在她肩上,如同一把枷鎖,叫她有些無處可逃的緊迫,“怎的突然如此問?”

趙琪笑了笑,“不是你說不好騙?他又那麽喜歡你,我怕他真有法子帶了你走,你多機靈,一通合計,最後撇下哥哥和少爺跑了可怎麽辦?”

青娥猛地扭轉過身,蹙眉將他瞪視,“你就是這麽想我的?咱們風裏來雨裏去,早比親人更親,我能撇下你去哪?”她忽而一笑,俏皮說道:“就是我真跟少爺跑了,也會帶上你,有福一起享麽。”

“真這麽打算?”趙琪抱著她隻覺軟乎乎香噴噴,想在她嘴上親一親,俯身往前送,“這就叫買一個送一個?”

“噯!”青娥往邊上躲,見躲不過,便將臉偏過去些,叫他的嘴落在腮畔,“青天白日的,我還開門做生意,你別這麽著。”

趙琪不大高興,眉毛擰著,肌肉虯結的胳膊將她困在臂彎,“好嘛,親也不讓親了。”

青娥轉過身掐腰罵他,“還有臉說?若非你答應我不再賭了,我還能讓你親到?承諾守不住,獎賞要得倒勤。”

她話音剛落,就見門口晃過個天青色的影兒,心跳倏忽漏下半拍,人還在趙琪懷裏待著,心思卻跟著那影兒跑遠了。

外頭王斑垂首跟在馮俊成身後,不敢抬眼瞧主子臉色,隻聽酒鋪傳出幾聲動靜。

青娥掙了掙,“外頭有人,你快鬆開我。”

趙琪不放,“你生是我趙家的人,死是我趙家的鬼,老子想怎麽抱怎麽抱,想怎麽親怎麽親,人家要說嘴就讓人家說去,就是給你這嘴親爛了,別人也隻有眼饞的份。”

“琪哥!”

大約是讓他得逞了,才總算消停,

“嘿嘿,那我這就走了,晚點回來。”趙琪言訖晃晃悠悠來在鋪門外,外頭哪還有什麽人,早就拐進巷子躲起來了。

馮俊成背靠窄巷,好一陣心亂如麻,天青色的衣袍被攥得起皺。

想他一個讀聖賢書的舉子,為著婦人背棄道德禮法不說,竟還要狼狽躲她丈夫……

可他又好生嫉妒,適才趙琪在門裏對著青娥又親又摟,實話說,像有千百隻螞蟻在啃噬他的肌骨,酥癢難耐,又刺痛不已。

這便是……**的感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