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翌日趙琪憂心忡忡,瞞著青娥去到賭坊去打探,得知馮俊成果真如他自己所說,閉門不出,潛心準備起了開年二月的科舉會試。

江之衡見趙琪格外關心馮俊成的去向,拇指摩挲牌麵,一時間心裏也泛起嘀咕,擔心他這是發現了什麽端倪,隨即打算將此事告知馮俊成。

他臨時起意到馮府拜訪,穿過黑油門,瞧見門房上幾個小廝正坐在一起抽葉子戲,周圍站著三個衣著陌生的小子,揣袖籠看得聚精會神,顯見府裏正有客人來訪。

江之衡隨即問起領路的丫鬟,那是誰家的仆役。

小丫鬟也正偷瞧著玉樹臨風的衡二爺,被抓了包地臉紅道:“是二小姐和姑爺,正在老爺太太那兒說話呢。”

江之衡輕佻眉梢,轉而問:“那你家少爺呢?”

“少爺也在老爺太太那兒,不如您先隨我到鳳來閣稍侯,我這就去回稟少爺。”

“有勞姑娘,不必催他,我在鳳來閣等等就是。”

江之衡袍角撫過廊上雕刻精美的木欄,來到馮俊成的書房,靠窗坐下,沏了茶等。

小幾上的香爐還在升起嫋嫋白煙,聞著是最簡單最純粹的檀香。

桌上攤著馮俊成寫了一半的文章,江之衡拿起隨意讀了幾行,隨即擰眉又翻兩張,叫內容吸引,逐字逐句細細品讀。

光顧著驚訝,不留神身後有人叫他,江之衡愕然回身,想不到會在這兒見到馮知玉。

“二小姐。”江之衡將手上東西擱下,又無所適從地拿起來,“你怎麽在這兒?”

馮知玉愣了愣,還是幾年來第一次近距離瞧這位兄弟的友人,和馮俊成那“陌上人如玉”的氣質不同,江之衡是寫在臉上的紈絝,特別一笑起來,半點正型沒有。

但有一點好,和他這類人說話,天然的沒那麽拘謹。

馮知玉本身也是個直脾氣,輕笑道:“還真是你,我遠瞧著就覺得眼熟。我怎麽在這兒?你這問的真有意思。他們幾個在我爹書房說事,我就來這兒借本書看看,倒是你,來找他何不叫人通報一聲,你是客人,不好怠慢了的。”

江之衡畢恭畢敬,“無妨,我想著二姐姐難得回來一趟,不好過去打擾。”

“那你就在這兒幹等著?”馮知玉徑直來到桌邊,低頭看了看,認出字跡,“這是俊成寫的文章,衡二爺明年也要去投考進士麽?”

江之衡也不遮掩,笑了笑,“不比時謙,我還得等三年再投考一次鄉試。”

其實他本身就不願投身仕途,不知怎的,當著馮知玉的麵,極難承認這句心裏話。

二人又生疏地閑聊了幾句,馮俊成趕了來,身邊還跟著來尋妻子的黃瑞祥,黃瑞祥那庸才光看皮囊與黃老爺年輕時神似,因此乍看去還算一表人才。

屋子裏三位“才俊”聚頭,這還是江之衡與黃瑞祥初次相見,二人報上大名,這才知道黃瑞祥表字“南風”,與大名相比出乎意料的風雅。

“名是外祖起的,字是我爹賜的。”黃瑞祥笑了笑,“故而許多人說我的名字相差甚遠,也確實如此。”

馮知玉見他人模狗樣,在旁翻書但笑不語,曉得馮俊成看不慣他,催促一聲,“出來前答應了你娘天黑前回應天府,留心著天色,咱們這就走吧。”

黃瑞祥拱拱手,“我和這位洪文兄弟相見恨晚,說起話就顧不上時間了。”

“我送送二姐。”馮俊成提膝跟上,江之衡見狀也送了出去。

二人一路送出影壁,見馬車駛遠才回轉身來,馮俊成見江之衡還在往巷口眺望,蹙眉笑話他,“怎麽你還跟這黃瑞祥惺惺相惜起來了?我見著他就來氣,還有臉上我們家裏。”

江之衡輕歎口氣,看向他,“我來是有要事問你,到個沒人之處,與你細細講來。”

馮俊成聽到此處已大致有些明白,等全須全尾的聽完,也慌了神,趙琪如何會問起他的行跡?

“難不成是我那日到酒鋪被人撞見?”

江之衡大為驚訝,“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敢到酒鋪去與她相見。”

馮俊成正色答:“我不去,如何讓她知道我的心意,她盼著能有人帶她走,我總要給她些期冀。”

江之衡擰眉道:“她是有夫之婦,我還歎你寫得一手好文章,枉你讀這些書,就不怕天打雷劈!”

別的鎮不住他,隻好搬出老天爺來嚇唬他,誰知馮俊成卻道:“若老天有眼,就該讓我先遇著她。”

“你……”

江之衡也倏忽沒了聲音,像被戳中了肋下軟肉,不能爭辯。

明知這麽做是錯的,卻也沒了理由阻止,見馮俊成突然往外走去,江之衡趕忙將他叫住。

“你上哪去?”

馮俊成邁開腿,片刻不能停留,“我叫王斑到酒鋪去瞧瞧,別是真的出了事,她一個人應付不來。”

“馮時謙!”

江之衡無話可說,被無形的牆壁困在原地,不住咂舌。

王斑領命到酒鋪去瞧了一眼,回來說一切如常,去時看到她正樂嗬嗬地招呼著上門買酒的客人,神清氣爽,叫少爺不要擔心。

馮俊成總算放下心來,又問她今日穿什麽色的衣裳,戴什麽款的首飾,王斑哪裏記得清楚,即便記清楚了,也不敢如數家珍地說出來,隻大致說是銀珠色的比甲,發髻似乎埋了一支光杆子銀釵。

一通形容 ,小少爺手執書卷在屋中踱步兩圈,推窗見入了初冬,深吸氣沁涼舒爽,沒頭沒腦地笑起來,靠在窗下捧書細細研讀。

屋外岫雲聽窗紗裏主仆二人窸窣耳語,暗道古怪,留了一個心眼,在王斑走出來時,待他拐過回廊,將人攔下。

“哥兒請留步。”

素日馮俊成與王斑最親厚,即便是岫雲紫瑩要想知道少爺在外的近況,也要靠在他那兒打探。

王斑將身子半傾,“岫雲姑娘有什麽吩咐?”

“你適才和少爺在屋裏密謀什麽呢?都壓著嗓子說話。”岫雲問得玩笑,也好不叫王斑懷疑,“別是他在外頭惹了什麽麻煩,不敢告訴家裏。”

王斑笑一笑,“姑娘多心,少爺在外好著,沒惹麻煩,那也不是密謀什麽,隻是說起日前和江家二少爺一起看到的一樁軼事罷了。”

“什麽事?”

王斑脾性溫順,從來與幾位姑娘交好,這會兒推辭也不會惹惱了岫雲,“姑娘要好奇,就等少爺休息聽他親口說吧,我這還有急事,要往賬房去。”

岫雲哪能真去問馮俊成 ,聽王斑如此說,至多留個心眼,少爺多半有什麽事瞞著家裏。但太太要問起來,她也一樣不會泄密。

沒幾日就是馮俊成的生辰,過完生辰他才是滿打滿算十九歲,岫雲見少爺房門緊閉,便兀自坐到耳房繡起要送他的荷包花樣,一麵繡一麵拿遠了瞧,愜意地哼起小曲。

馮俊成正是生在初冬,也有著冰雪般澄明亮堂的心性。

轉眼烏兔奔走,鬥轉星移,來到馮俊成生辰這日。

老夫人院裏養了幾個小戲,今日將戲台擺到後花園,叫小戲子們甩水袖穿梭亭台間,別有一番風味。

馮家原籍山西,在馮俊成太.祖那輩搬到了浙江錢塘,因此馮家祖宅也在錢塘,若非後來公事調動,使馮家二房搬來江寧,這會兒馮府舉家都該住在錢塘老宅,幾代同堂,熱鬧非凡。

而今錢塘隻住著馮家長房,也就是馮俊成的大伯,管著馮家的良田和商號。不過兩邊大長輩都隻剩下老太太,妯娌之間不比親兄弟近,於是關係漸疏,唯年節裏才相互走動。

今歲錢塘家裏幾個長輩陸續生病,錯過了江寧老夫人的五十大壽。

上月傳來消息說錢塘那邊大好了,就趁著馮俊成生辰,闔家到江寧來團聚。

正午時分人就到了,門口停了足有十駕車,行下車人頭攢動,說起話更是人聲喧鬧沸沸揚揚。

上次見麵還是去歲年關,因此大家都格外熱切。馮俊成迎賓走在最前,被錢塘親戚簇擁著回進府裏,對他又是道賀又是讚揚,這個塞他一隻金樽,那個贈他一塊寶玉。

老夫人見他被“推來搡去”形容尷尬,咯咯笑著,招呼眾人一道往後院去看戲。

錢塘那邊不是官宦人家,規矩不比馮俊成的家裏繁瑣,他大堂哥隻比馮俊成年長一歲,孩子卻能自己走道兒了。

那還不是正室的孩子,是通房丫鬟生了過繼給正頭奶奶的,正頭奶奶如今也懷上了,肚皮微微隆起,再大些便不好再乘車趕路。

趁這會兒賓客們還沒到,錢塘家裏的老太太忽地就抓著馮俊成的手,問他幾時也給馮家添幾個重孫。

馮俊成不曉得如何應對,是自家老祖宗替他說了句,“俊成不比錢塘的兩位堂兄弟,將來手下要管商號管生意,沒什麽好讓孩子繼承,我們也不催他。”

錢塘的老太太姓孫,孫老太聽後笑了笑,拍拍馮俊成的手背不再言語,轉而是兩位堂嫂接二連三又誇耀起他去歲中舉,忙著替他找回顏麵。

族裏都知道馮俊成是個怪人,都快二十的年紀還不成婚,也不是出身不顯,難不成身有頑疾?若為等柳若嵋及笄成人,也不礙著他先經曆人事。

旁人一概不知,這都是因為馮俊成的一個心結。

他眾多友人都是官宦商賈之後,當中不乏開蒙甚早,在外尋花問柳毫無節製者,就有那麽一位,十六歲時,染病死了。

至於岫雲紫瑩,丫頭們到年紀都要放良嫁人。眼下她們是盼著想著,可真要讓他收做通房,若幹年後還不恨死他了。

這些念頭他從來不曾宣之於口,因為沒人會懂他,正如沒人懂他不願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隻願與所愛之人永結同心的天真念頭。

正值晌午,不到宴饗的時候,府上隻到了錢塘親戚。

馮俊成是今日主角,當然要耐心作陪,忽而聽到堂哥和董夫人說起本地特產的一種“湯溝酒”,來一趟不免想嚐嚐鮮。馮俊成坐在前座百無聊賴,眼睛霎時亮了起來。

董夫人素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上哪知道這湯溝酒,盤算道:“這個麽,待我叫下人出去尋,難得來一趟,自然要好生招待幾位表叔。”

馮俊成轉過身,笑著大包大攬下此事,“就交給我吧,我曉得哪裏賣這湯溝酒。”

他想著借此機會讓王斑到酒鋪走一趟,叫她曉得自己還念著她,沒有忘了她。

王斑不敢懈怠,趕緊走角門出府。

青娥彼時才知道今日是馮俊成生辰,難怪府裏又叮叮匡匡敲打起鑼鼓,卻道自家沒有這種酒賣,辜負了少爺送的這單生意。

青娥環顧一周,軟聲對王斑道:“能否替我向少爺帶句話,就說我掛記著他,琪哥明日下晌不在家,叫他得空還是親自來吧。”

她急著收網,自然要慇勤些。

慇勤得王斑都有些不好意思,點點頭,“噯,好勒,我一定將話帶到。”

出去後,王斑轉轉悠悠一合計,省得再跑回去稟告少爺了,自己先叫人出去買了來吧。

他招呼來角門相熟的哥兒,摸了一錠銀子給他,“煩你跑一趟,去買兩壇湯溝酒來。多出來的權當賞錢。”

哥兒掂量銀子好奇問了一嘴,“怎麽不去巷口那家?”

都是相熟的弟兄,王斑笑了笑,“少爺倒是想從那家買,這不是沽酒西施沒得賣。”

說罷二人捂嘴偷樂,顯見沒少背後偷瞧主子熱鬧。

王斑甩甩手,“行了不廢話了,快去快回。”

話音甫落,他轉回身隻見到柳若嵋忽扇的一雙眼眸,正在假山石後將自己看著。她身側還跟著隨侍的奶母,兩眼如炬,簡直要將人盯個窟窿。

王斑霎時渾身發毛,想要遮掩過去,又苦於自家隻有馮俊成這一位少爺,隻得垂下頭,“柳小姐,您來了怎麽不走正門,反走角門呐?”

柳若嵋慢慢上前,兩手絞著,不安地問:“什麽西施?你說的是誰?和俊成哥哥有什麽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