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 雨痕

◎你確定,要現在脫給我看?◎

那年夏天格外炎熱, 氣溫居高不下,蟬鳴聒噪刺耳。

全國多地出現旱情,鵬市亦是連續多日不曾降水, 水位一降再降, 草木在暴曬下枯槁。

中考考場冷氣打得低,一間教室共三十名考生, 橫五豎六, 座位號呈之字排列。

周雨晚是23號座位, 第四列,第五排。

日落西斜,監考老師過去拉窗簾。

室內齊刷刷一片寫字聲中,突兀地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和拉扯窗簾的刺啦聲。

這窗簾, 拉了,但沒完全拉上。

最後一科,落日傾斜的角度愈發刁鑽。

毒辣日光裹挾灼燙暑氣,生生劈在她臉上。

周雨晚皮膚嬌嫩, 受不得曬,沒兩下臉就烤紅了。

“啪”一下把筆摁桌上, 轉頭, 視線越過旁邊第五列座位,落在兩片窗簾裂開的大豁口上。

隻是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

視線再收回來,舉手想叫監考老師, 卻不經意撞見斜前方一男一女兩名考生, 偷偷摸摸交換紙條。

監考老師走過來。

兩人瞬時收斂, 做賊心虛地埋頭答卷。

“怎麽了?”監考老師俯身問她。

周雨晚唇瓣輕抿, 話到嘴邊, 不知怎麽就變成了:

“報告,有人作弊。”

一場考試,她一連舉報了兩個人。

不僅是同考場的考生,還是同班同學。

經調查,二人確實存在攜帶與考試內容相關的材料進考場,並在考試過程中互打暗號,傳紙條等作弊行為,情節較嚴重,各科成績無效。

說實話,這事剛發生沒多久,周雨晚被放暑假的喜悅衝昏頭腦,是完全沒放心上的。

她覺得自己是正確的,正義的。

不會想到自己一個舉動,會直接扭轉那兩人的人生軌跡,沒想過大家正處叛逆期,最是容易情緒化,做事不顧後果。

等她慢慢回過味來,第一反應就是找商渡討論這事。

“你說他們會不會報複我?”她問他。

那時他在跟人打夜球,正是休息時間。

她盤腿坐在籃球場邊的長椅上,他在她左手邊敞腿坐著。

頭發微濕,被夜風輕輕吹動,皂感木質香隨升高的體溫散出來,味道出奇好聞。

一米八多的高個兒,比起同齡男生瘦胳膊瘦腿的弱雞樣,他骨架偏大,有薄肌,手指修長骨感,肉眼可見會長成高大挺拔的男模身材。

在這個男生都愛耍帥扮酷,靠各種奢侈品裝逼的年紀,他隨便套一身球服,就帥得不行。

周雨晚從右邊的袋子裏,摸出兩瓶冰鎮的礦泉水遞給他。

他接過一瓶,“哢”一下擰開瓶蓋,冰涼水霧打濕手指,把水遞給她時,指尖的濕涼滴落在她熱燙手背,話像是隨口一說,卻又不假思索:

“要敢找你麻煩,爺第一個不放過他們。”

“真的?”

“嗯。”

等她拿穩了,他抽走另一瓶礦泉水,擰開,仰頭灌一口,脖頸暴露在球場燈光下,淋漓熱汗淌過滾動的喉結,冷白肌膚泛著淡淡水光。

之後沒聽到她聲音。

他餘光投過去,她喝過一口,便擰上瓶蓋,低著頭,窸窸窣窣地摳弄礦泉水瓶的熱收縮膜標簽。

“害怕?”他問,屈膝蹲在她跟前,兩肘搭膝上,仰著頭,眸光自下而上地凝睇她,眸色很深,也很亮,像水洗的黑曜石。

“周雨晚,不論如何,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他給出承諾。

窸窣聲停止,周雨晚撩起眼皮,看他,這事算是揭過去了,“我還有件事想不明白。”

她說著,球場那邊有人喊:“商渡,好了沒?”

他落一眼過去,周雨晚也看過去。

他扭頭看回她,不疾不徐地:“你說。”

“就是……”她回避他的眼,又要摳瓶身的標簽了,“中考前,我在你家,停電的那個晚上,你……”

話沒完,那邊催得緊,周雨晚呼出一口氣,肩膀垮下來,放棄了,“算了,你先過去吧。”

當時沒想到,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想到,這個問題,她竟一直沒機會再問出來。

故事轉折點發生在一個狂歡夜。

記不清那晚在KTV包廂,為慶祝中考結束,大家開了多少瓶酒,歌又唱了幾首,有沒有鳳凰傳奇,有沒有人告白,或者發酒瘋,吐得稀裏嘩啦。

隻記得酒至微醺,她收到商渡一則消息:

【出來】

兩個字,一如既往地簡短幹脆。

這才注意到,他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包廂。

挺好,出去透透氣。

當時腦子是有點亂的,沒跟人打招呼,有商渡作對比,她從不覺得自己跟其他人的交情能有多深厚,隻身推開包廂門出去。

他們包廂在二樓,離電梯有點距離。

KTV包廂挺多,縱橫交錯,阡陌交通,天花板和牆壁鑲嵌無數鏡子,用以擴大空間感,像迷宮。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走的,沒找到電梯,腦子一抽,就近從樓梯下去。

事故就是在這裏發生的。

諷刺的是,她偏偏把這一段記得最深刻清晰。

有人從身後猛力推她一把,她不設防,打樓上滾下來。

那瞬間,大腦是懵的。

反應過來要大聲喊叫時,口鼻被人一把捂住。

樓道應急燈慘白地亮了整宿,飛蛾撲棱著翅膀,繞燈打轉,激撞出細微的劈啪聲。

在這個不被關注到偏僻角落,以一男一女為首,總共五道人影將她淹沒。

商渡找到她時,一隻飛蛾停止掙紮,“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她奄奄一息躺在血泊裏,胸口起伏弧度明顯,雙目無神地望著那隻死掉的飛蛾。

那五人拔腿跑得飛快。

商渡陰鷙地落去一眼,沒追,撲跪到她身邊,她沒錯過他看向她時,眼中一片兵荒馬亂。

一向意氣風發、遊刃有餘的少年,現在卻像潰不成軍的敗將,紅著眼眶,伸手想碰她,又怕她會傷得更重。

她還記得他打電話叫救護車的樣子,語無倫次,藏不住的顫抖和哽咽。

她覺得能讓他變成這樣,說明於他而言,她應該是很重要的。

但是……

“你騙我。”

這是昏迷前,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

說好會保護我的。

但你沒有。

你騙我。

她被送急診,昏迷整整一天才醒過來。

整個人孱弱地躺在病**,戴著呼吸罩,輸著液,身體每一寸筋骨都是碎裂的痛,雪白肌膚上大片淤青傷痕顯眼。

商渡由始至終陪了她全程。

她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還穿著那晚的衣服,蓬勃朝氣不再,頹靡倦怠,像攤爛泥。

卻在見她清醒的瞬間,一束光照進萬念俱灰的眼。

他問她感覺怎樣。

她不吭聲。

後來也一直沒開口說過話,冷漠,厭世。

尤其是在發現她父母把她全權交給護工照顧,一次都沒到醫院看望過她時,心如死灰。

“如果做不到,就不要輕易許諾。”

這是那晚之後,半個月以來,她第一次同他說話,音量很輕,態度夠明確。

“商渡,我不想見到你。”

全心全意地陪護,隻換來這麽一句冷硬決絕的話語。

商渡愣在那裏,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隻是眼底亮光在一點一點暗淡,挺直的脊背在一點一點垮塌。

窗外夜色翻湧,土腥味彌漫,蛇形閃電緊跟震耳欲聾的雷鳴,“轟隆——”劈裂少年傲骨。

久盼不至的雨,在這時,來勢洶洶。

他舔了下拔幹的唇,喉結顫著,聲音緊澀地哄:

“晚晚,別這樣,嗯?”

她沒理。

還生著他的氣,生周牧和陸卿晚的氣,生那些人的氣。

也氣自己為什麽要多管閑事舉報作弊,為什麽要擅自離開包廂。

大概是那句話起到作用。

第二天,周雨晚沒在醫院見到他。

第三天,沒有。

第四天,也沒有。

……

他也未曾打過一通電話,發過一條消息過來。

仿佛人間蒸發。

中考前,他們一起計劃的歐洲之旅,還未開始,現在徹底宣布沉底。

後來再有交集,是在高中開學不久前。

那時,她已經出院,在家中靜養。

餘曼致電,問她,還要不要跟商渡安排在同一班。

這問題挺耐人尋味。

盡管高喊“人人平等”的口號,但在學校裏,哪怕是穿著同款校服,尚未出到社會的學生,也會被分個三六九等。

以周雨晚的成績,其實是很難跟尖子生商渡分到同一班的。

從小到大,他們之所以能同班,無非是商渡願意遷就她,被調到平行班或次重點,又有餘女士跟校方那邊斡旋打交道。

以前,他們從未問過她要不要同班的問題。

好像這已成默認。

現在卻突然來問了。

周雨晚沒及時作答。

猶豫的那幾秒裏,在“商渡決定跟她徹底絕交”和“高中不比九年義務教育,他決定進重點班好好學習”之間,拿不準哪個是真相,或者都是。

但餘曼都這麽問了,她不想表現得自己好像多在乎似的,便說:

“聽從學校安排吧。”

這事就這麽定下來。

她盡量不往心裏擱,再怎麽習慣商渡的存在,也要學著戒掉他,不再事事依賴他。

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學會獨立行走。

她一改炫富人設,清光以前曬包包曬珠寶的動態,開始風風火火地做起美妝博主。

開學後,再收到商渡的消息,是他說他要搬出去住,問她要不要一起。

她拒絕。

兩人曾有過如影隨形的人生軌跡,卻在這個青春敏感期的路口,選擇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高一寒假,有初中的朋友約她外出聚會。

她去了。

參加聚會的共有九人。

KTV包廂的液晶顯示器正播放一支MV。

有人問起商渡的現狀,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望向周雨晚。

她說:“就那樣。”

具體是哪樣,她也不太清楚。

隻知道,他很牛逼,穩坐全校第一的寶座不說,還參加不少比賽,拿過不少獎項

——事實上,過去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的。

後來,就聽她們問:“那,之前,他跟人打架的事,怎麽解決的?”

見她皺眉,不明所以。

她們便說詳細點:“就是你在樓道被人毆打的事呀,聽說後來商渡找他們打了一架,下的死手,動靜鬧太大,警察都來了,把人給送局子裏了,對方好像還堅持要起訴來著……後來怎麽解決的?”

周雨晚愣然。

她們說的這些,她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

商瑾周和餘曼沒同她說過,商渡本人也沒同她說過。

她們還在聊:

“應該是動了關係,讓人和解了吧?商渡還那麽年輕,前途無量,家裏怎麽可能讓他留案底?估計連行政處罰都沒有。”

“聽說商渡那會兒也傷得挺重,在醫院躺了好一段日子。”

……

再後麵,周雨晚心不在焉。

直至聚會結束,她們各自歸家。

天氣嚴寒,南方特有的潮濕氣,沉沉地積進衣服布料裏,裹著冷意滲入骨髓。

她獨自行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霓虹閃爍,車水馬龍。

這座城市愈繁華熱鬧,襯得心中那座城市愈空虛殘破,留不住任何一個人。

周牧和陸卿晚視她為無物,就連商渡……

她終於知道,為什麽中考後的那個暑假,他再沒聯係過她了。

打架受傷住院是一回事。

最重要的是,捅出這麽大一簍子,饒是商瑾周和餘曼再好說話,港城那邊,他爺爺是個嚴苛板正的人,鐵定不會輕易放過他,肯定少不了一頓家法伺候關禁閉。

她想象不到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光是想想,她都覺得膽戰心驚。

突然特別想打電話給他。

沒敢用自己的手機。

花兩塊錢,借用路邊報刊亭的座機。

電話撥過去,鈴響。

抓握話筒的手指被凍僵,血色烏沉地凝在慘白肌膚下。

她忐忑不安地等著,頭垂下去,眼睛鼻頭漫著紅,另隻手把報刊亭老板找回給她的三塊錢摁在桌上,折疊,展開,再折疊,再展開。

“寶寶,在幼兒園有人欺負你,一定要跟爸爸媽媽說,知不知道?”

聽到聲音,她側了點身。

餘光內,一個男人單臂抱著個小女孩,另隻手裏拎著兩袋瓜果肉菜,而在他旁邊,一個女人喂小女孩吃香蕉,說起話來,溫聲細語,眉眼溫柔。

很普通的一幀畫麵,夾在匆匆碌碌的人潮中。

鼻尖突然泛酸,她狼狽地別過頭去,抽一記鼻子,耳邊,聽筒傳來一道清朗聲嗓:

“喂?”

她霎時止住所有聲音,上齒將下唇咬得破皮出血。

沒說話。

他那邊也沒掛斷。

兩人保持沉默。

有些道理,她明白得太晚

——父母帶她來世上,本應由他們撫養她、教育她、保護她,可是,在他們都不願承擔責任和義務的時候,是她一廂情願地把責任和重擔托付到商渡身上,卻忘了,他再怎麽早熟聰慧有手段,也不過是個比她大一月的同齡人。

她抓著他太久了,依賴他太久了,也難為這麽長時間以來,他不介意拖著她這個累贅。

電話掛斷,她終究一句話都不曾對他說。

然後,高一稀裏糊塗地過去。

暑假,接到他來電,兩人去了趟非洲。

再回來,到高二,到高三……

他對她說:我們和好吧。

*

這一晚在車內將就,超跑帥歸帥,但空間狹小,睡起來並不舒服。

周雨晚腰酸背痛地醒來時,商渡已經醒了,沒在車內,而是坐在車前蓋上。

黑色超跑炫酷,焊著肌肉感。

他一件克萊因藍衛衣鮮豔惹眼,手往後撐,左手指間夾一根香煙,火光亮著,沒抽,像在想事情,若有所思地垂著眼,煙氣四散,無名指的銀戒閃著細碎的光。

察覺她動靜,偏頭。

一眼穿透車前擋風玻璃,鎖定她的那一秒,日光從海平麵噴薄而出,金燦燦地打過來,雲蒸霞蔚,濃烈的浪漫氛圍在這時達到頂峰。

海風兜過來,吹拂他的發,高眉骨,深眼窩,構造出一雙多情迷人的深情眼。

他擁有讓所有人瘋狂尖叫的資本。

用詞精準些,是“姿色”。

周雨晚下車,捋著淩亂打結的長發,靠在車門邊,隨他一道欣賞海上日出的美景。

“有件事,我一直沒問。”

“什麽?”他抽一口煙,屈指彈掉灰。

“那時候,你發我消息,‘出來’,是什麽意思?”

她走向他,找地方坐。

風把頭發往他那邊帶,吸附在他衣服上,落了兩根到他肩頸,撓得發癢,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他目光長久停留在她身上,嘴角淺勾出一抹淡笑,像釋然,挪開眼,望向遠方更遠處,開口說話,煙霧逸出薄唇,縹縹緲緲:

“時候到了,你會知道的。”

她沒問他,那到底是什麽時候。

愛說不說,她不追問。

他打電話叫人過來,一是送他們回市區,二是把這輛大牛開進他家車庫裏。

今天周一,還有課。

都還記得自己是什麽身份。

先送周雨晚回名雅豪園。

她下車,轉身離開時,恍然記起身上是他的衝鋒衣,折回來,蔥白手指捏著拉鏈頭,邊往下扯,邊說:

“差點忘了還你衣服。”

她俯著身,商渡一眼跌進她拉鏈漸開的領口內,呼吸間,空氣漸漸燥熱稀薄,語氣玩味:

“你確定,要現在脫給我看?”

“……”

這是一件他們心知肚明的事,她裏麵掛的空擋。

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昨夜,在那逼仄狹小的跑車裏,在她平穩均勻的呼吸聲中,他曾因她起立過一次又一次。

隱忍,克製。

徹夜難眠。

時候到了,她會知道的。

他會讓她知道的。

作者有話說:

再排一次:

HE|SC丨青梅竹馬

未成年期間無親熱描寫

相互尊重,棄文不必告知

不定時捉蟲修文

曖昧期長重拉扯,禮貌謝絕不合理催進度

※謝絕極端男/女主控;謝絕代入現實上綱上線;謝絕貸款劇情、臆想情節、虛假排雷、帶節奏;謝絕寫作指導;謝絕梗母/親媽眼空口鑒;謝絕侵權盜文;謝絕造謠及亂潑髒水扣帽子;謝絕hyb

PS:寫到了相應劇情,就是有;沒寫到,就是沒有。

——預收——

青梅竹馬:《雨汛》

前任合租:《潮痕》

先婚後愛:《指痕》

感謝在2023-09-20 09:09:54~2023-09-21 01:05: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吳世勳老婆 5瓶;什麽芋泥香蕉、舊城冷巷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