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認。

你送的花,我還留著。

從沒,當外人。

風月霧裏,男人笑意淡然高華。

明明他這個人麵相很顯年輕,完全看不出他三十歲的模樣,但從他的性格,笑意,背手而立於百年老樹下,教她做人做事,和她親切地說他沒有把她當外人的這一幕,讓人覺得和他差了很多很多年月。

明明一個陌生人的話不應該輕易相信,淪陷,可他的話卻有一股致命性的吸引人。

“我不知道,我怎麽有資格讓您覺得我不是外人,可能您也隻是說個客氣話,但是如果有需要的話,比如您可能覺得我因為經常和練練在一塊兒,比您更了解小孩子的心理,那我可以幫您看看練安個人的想法。”

應晨書看她的目光深了些,徐徐地斂眉一笑:“君熹,我依然是那句話,你是很值得的。”

感覺自己是說到他的點上了,但他肯定式的誇讚,還是讓君熹臉頰有些許發燙。

“回見。前麵拐個彎就是女寢了,應先生不用送了。”

應晨書微微頷首。

君熹邁開腿往前。直到她走了二十米遠,拐入女寢的路口,餘光中的應晨書還在負手而立於澄明的橘黃色校園路燈下,原地目送著她。

樓上五個舍友已經全部到齊,正在開寢室夜談,見到君熹回來,立刻都從**探頭看她。

“熹熹,熹熹,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馮筱說是有個大人物去局裏撈你。不是我們亂想,是你真的,難道真的最近認識了什麽了不起的人物?”

君熹邊往浴室走邊忙裏抽空回複寢室長的話:“是蘇文軒的舅舅,因為我沒法去上課,來撈我。”

舍友感歎:“天,隻知道蘇文軒是個有錢的花花公子哥,沒想到他舅舅這麽厲害啊。”

“是誰無所謂啦,那個狗輔導員終於滾了就普天同慶了,我忍了他很久了,靠,一直仗著自己手裏那點破權利就整天吆五喝六讓我給他幹這幹那,得罪人的事全讓我來,我特麽來讀書的活像到他家當店小二,那個狗東西。”

君熹去洗手間換下禮服,出來時舍友又和她轉播消息。

“熹熹你知道嗎?今天學校做出決定開除任萬海,據說後麵審查下來大概還會開除黨籍後,論壇裏刷屏了‘學為人師,行為世範’,真是好諷刺啊,這校訓能把各位院長的臉氣綠了,師先無德,何以教人。”

馮筱住在下鋪,正在擦護膚品,終於輪到了她開口:“熹熹,你怎麽知道下午那個男人是蘇文軒舅舅的?”

君熹打開櫃子取睡衣,在她對麵背著她低語:“廢話,我教他家的女兒,我能不知道。”

“……”

馮筱:“那,你真的和那個人,沒有關係嗎?”

君熹一個冰涼的眼神遞過去,馮筱上鋪的舍友幫她開火:“拜托,這麽多年了你還不知道她的人嗎?兢兢業業披星戴月的賺兼職費,工作還是你那個前男友家的你也知道。再胡說八道小心下一個打的就是你。”

馮筱閉了嘴。

君熹下鋪的舍友發現她在上床的樓梯上掛了件禮服,想起她剛剛回來時就穿著這件,不由好奇地問:“熹熹,你怎麽忽然穿這身衣服啊?今晚又沒晚會。”

馮筱在對麵扭頭覷了眼,又忍不住說:“是不是去參加交流會啊?有個學長問我去不去,我嫌冷。”

君熹準備去洗澡,順路瞅她一眼:“蘇文軒說他沒劈腿,隻是你太疑神疑鬼所以受不了幹脆分了,你用你這此刻還算有用的腦子想想是不是真的,但無論真的假的,自己搞定別整天跟人吵架,那種狂得跟沒腦子似的的人也值得你跟她吵得急眼紅臉的。要不是蘇文軒的舅舅今天電話打通了,我特麽成了無業遊民你得養我一輩子。”

“……”

宿舍笑成一片。

後麵幾天在蘇文軒家沒有遇見應晨書。

四月初,本該已經晚春的北城又迎來一場降溫,雖不再下雪,但是寒意逼人,練安感冒了。

君熹發現到門口接她的小姑娘蔫蔫的沒精神,就在家裏的醫藥箱翻出感冒藥喂她吃,末了發消息給蘇文軒。

蘇公子這次倒是沒有玩消失,但半小時後到家裏來的,不是他,而是他那位舅舅。

君熹正在陪小姑娘玩遊戲,人手一個遊戲機,驀然見到高價聘請她的雇主,她有些尷尬。

“應先生……”君熹馬上解釋,“練練今天不太有精神,可能休息休息比較好。”

“休息吧,一整個月沒有休息,你也辛苦。”

“……”

君熹越發尷尬。

應晨書放下手上拎著的一個水果蛋糕在書桌上,示意君熹吃,末了走到坐在地毯上的女兒麵前,單腿屈膝半蹲下,溫柔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難不難受?”

“沒精神,好累。除了玩遊戲其他沒精神。”

君熹:“……”

沒想她爸說:“那就玩吧。玩什麽?”他偏頭看了眼她的遊戲機,“你君熹阿姨還會這個 ,挺厲害。”

君熹:“……”這份工錢越收心越虛,要不是他應晨書說的,擱別人百分百是在奚落她。

她去切蛋糕,拿了一塊給小練安;“來,吃一點看看喜不喜歡,中午都沒吃飯。”

應晨書才知道女兒中午沒吃飯,心疼地撫了撫她的小腦袋。

君熹隔著幾米距離看他疼惜的目光,心情莫名複雜。

不知道這個孩子具體是怎麽來的,應晨書的這道目光似乎不止是父親對女兒的疼愛,還有更多的複雜背景,透過她身上好像看了很遠。

小練安看上去很喜歡這個蛋糕,明顯應晨書是知道的,專門買來哄生病的小孩兒。

看她吃得很歡,他就起身,見君熹沒有吃,他指了指蛋糕;“你不喜歡這個口味的?”

“哦,沒有,我不餓。”

“一會兒吃點,練安吃不了那麽多,我買的夠你們倆個人吃。”

君熹抿嘴點頭,說了句謝謝。

應晨書出了書房,在門口往裏回看一眼。君熹莫名心思玲瓏,跟了出去。

應晨書走到了二樓的玻璃花房,在這樣的天氣裏,花房中景色宜人又沒有風,配上桌上還徐徐冒著熱氣的一壺茶,正是談話的最佳場所。

“坐,君熹。”

應晨書微微彎身拎起茶壺,斟了一杯顏色剔透的花茶放到女孩子麵前。

“謝謝。”

“我最近可能要離開北市幾天,”他在她對麵的椅子落座,“如果練安有什麽狀況,你告訴我就好,我讓文軒回來照顧她,你打電話他未必接。”

“好。”

“如果趙高啟找你的話,你就說我要考慮考慮。”

君熹一邊點頭一邊端起茶杯輕抿一口。

本來以為低頭就不會不自在了,結果那兩秒裏,應晨書似乎直接把眼神落到她臉上。

不過他這人做事向來光明磊落,並不會無緣無故地看你,讓你不自在。

“君熹,你覺得,練安每天自己在家裏,會不會有點孤單?”

“好像也還好,”她抬頭迎上他的視線,“據我所知,蘇文軒是會帶她出門玩的,遊樂場,上街,都會去。”

“嗯,但她沒什麽同齡小夥伴,正常這個年紀的小孩兒,在學校應該玩得很好。”

“練安性格很開朗,或許眼下她還是能接受的,我也經常給她講我們學校的事,宿舍的事,她還一度說以後要給我當學妹。”

他淺笑:“挺好的,那是全國最好的師範學院。”

“後來我跟她說了我們宿舍的狹小六人間,昏暗沒空調的條件後,她就說算了。”

“……”

男人微頓後,搖頭失笑。

君熹:“我的意思是,既然要以練安自己的感受,那就不止在關於交友環境方麵上,更重要的是,她喜歡跟誰。雖然我不知道她和那位趙先生的關係如何,但是也許她已經認了你做爸爸,其他人她很難再適應。”

“對,你說的有道理,不然,我早早就把她送到趙高啟身邊過正常生活了。”

君熹很意外,他竟然是早有準備的。

“那,既然您考慮過,又覺得不行,為什麽現在又要考慮呢?如果是那位趙先生不死心,就直接拒絕,不行嗎?”

應晨書有兩秒沒說話。

君熹忽然意識到她問太多了:“不好意思,我沒有要打探您隱私的意思。”

“沒有,君熹,我說沒有把你當外人,隻是有些事,需要捋一捋才能說得清楚。”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而後薄唇微動,磁性嗓音流轉在花房中:“想送她走,是因為她繼續跟我,可能也跟不了多久,我怕最多過兩年還是得送到趙高啟那兒去,所以索性想趁著練安還小,送她過去,大了我擔心她更不想挪窩。”

“為什麽可能兩年後就……”君熹知道不能問,但是不問又無法繼續這個談話。

應晨書點點頭,“她爸爸現在落魄,難以保證後麵會不會更加落魄,所以,我擔心不久後我無法照顧她。”

“落魄……”

他這個樣子是落魄?

君熹是萬萬沒想到的,他出門那樣的派頭、這樣的身家竟是落魄?

不過她想起他那前後兩輛車的安保,可能就是因為這份落魄,所以他才會被動地需要那麽多安保人員保證自己的安全?

而現在的身家,隻能說有句古話誠不欺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君熹試探性地幫他分析:“您說的,是什麽樣的事?比如,錢這方麵,還是,人身安全這方麵?您方便說嗎?”

“後者。”他定睛看她,沒有什麽猶豫,眼神溫柔又堅定。

君熹卻因為這簡單的兩個字而心口忽而有些加速跳動,“人身安全有危險?那,那您還是問問練安的意思吧,把她帶給趙先生吧。”

“要是她不願意怎麽辦?”他輕歎,“說實話,君熹,我主要是想請教你這個問題。”

“我擔不起請教這兩個字。您擔心她不願意,是怕她不舍得您,還是不喜歡趙先生呢?”

“不舍得我。”

“您是什麽時候收養的她?”

“兩年前,但是,從她出生開始,會叫人開始,她就認識我了,所以我們感情比較深。”

君熹點點頭:“兩年前她五歲,跟著您過的時候,她很願意嗎?她身邊沒有其他親人了嗎?”

“她父母離婚,沒媽媽;父親出事了,其他家人不知道她的存在,總之,沒有其他親人。當初被我帶回來,除了想她父親,沒有其他情緒。”

“那,她現在七歲了,要是你這個父親也出事了……”

應晨書的臉色果然第一次肉眼可見的微微變色。

君熹不知道他遇到了多大的困難,才知道自己會有人身危險……但是又放不下這個可能是朋友抑或兄弟的孩子。

君熹不知為何,看不得他苦惱,就說:“不能繼續放在這裏 ,讓蘇文軒盯著嗎?”

“他不靠譜,還不如送到趙高啟身邊去。”

“那位趙先生,”她輕咳下,“怎麽感覺,也有些不是百分百那個。”

“他有錢。”

“……”

君熹說:“那隻有最後一個問題,練練不想去的話,您有其他辦法嗎?”

他又端起茶杯。

君熹也是第一次在應晨書臉上看到他“無奈”“無能為力”的一幕。

他直直喝了一杯茶,整整一杯,最後拿起茶壺給她續上,又給自己倒上,而後才說了一句:“那就隻能保重自己了。”

君熹提了一口氣,想都沒想地說:“那您就保重吧,為了練安,為了自己也要保重啊,你還這麽年輕。”

應晨書朝她淺笑,看著女孩子似乎有些著急的神色,他忽然問:“君熹,你有男朋友嗎?”

“……”君熹尷尬地挽起臉頰的發絲別到耳後,“什麽?應先生問這做什麽?”

“如果沒有,不如你幫我帶練安,帶到她成年。謝安街那套四合院,還有市區主城區兩套平層,覽市我也有幾處房產,我都轉到你名下。這些你留著應急,現金我額外給,夠你一輩子和練安衣食無憂的。”

君熹驀然失笑,麵對這忽如其來的潑天富貴一點沒怔愣,完全沒猶豫地開口:“應先生說笑了,我不過一個路人,甚至我連拿你高於市場價兩倍的工資我都拿得不心安,你怎麽能把一個幾歲的孩子寄托給一個陌生人呢?你讓我對你的印象簡直……”

“我相信你。”他從容低語,微笑端茶飲水,並沒有因為她的失望而慌亂。

君熹有點冷漠:“我沒什麽值得您相信我的,我和您不熟。”

“那就算了,你還小,還沒畢業,不應該攬上這麽大的責任。”

他又為她考慮起來,認認真真地考慮,說明他剛剛那段話真的不是兒戲,他是真的有在考慮把孩子寄托給她。

君熹簡直不可思議,他到底看重她什麽?

她還沒認出他到底是不是當年那個人,他總不能認出她是當年那個給他送梅花的人吧?

怎麽可能呢?當初他們不知道走訪了多少個學校,收了多少禮物,怎麽可能他這樣的人物會記得近十年前那偏遠小城裏那普通至極的小女孩呢?

可是君熹實在是沒有思路,忽然就忍不住問了:“您能不能告訴我,您找我當家教,是因為什麽?”

男人抿唇淺笑:“因為你成績好,有時間。”

“我們學校最不缺的就是適合當老師的人,都學習不差,您這太沒有說服力了。”

“那就是,合眼緣吧。”他很隨意地道。

君熹屏住呼吸,看著一桌之隔那在烏黑天色下豐神俊秀的容顏,溫柔四溢的笑臉,忽然脫口而出:“應先生在此之前,是不是有工作的?”

他很平常地頷首:“我這把年紀,不能一直是無業遊民。”

他還有心情開玩笑。

君熹:“那您之前,很多年前,到過瑚州市高雨縣的某個學校走訪嗎?”

他深深看著她。

君熹驀然眼眶濕潤。

大抵是看出小姑娘雙眸泛起了紅暈,他薄唇輕勾,低頭抿茶。

君熹真的很不可思議,真的是他,難怪他說他落魄了,那他必然是落魄了,在她的想象裏,那個他絕對有著大好耀眼的前途,絕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千裏之外的悠悠北城,有身家性命危險。

“您總不能,認識我吧?”君熹忍住鼻尖的酸意,問道。

應晨書長指按在杯沿,薄唇輕撚,語氣清淡如風,仿佛八年光陰,八年風雪,這幾年他的變故都在他口中隨風而逝。

“小姑娘送的梅花,現在我還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