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金陵
寶船過了長江, 進入外秦淮河,就是金陵城的地界了。
金陵自古繁華,是六朝金粉之地,戰國時楚威王在石頭城建金陵邑, 金陵由此得名。此後東吳大帝孫權將都城由武昌遷往秣陵, 改名建業,金陵才第一次成為帝王洲治之所在。永嘉之亂後, 漢人士族衣冠南渡, 琅琊王司馬睿在丞相王導的輔佐下定都建康,曆經宋齊梁陳四朝, 金陵因此被稱為“六朝故都”。
昔年太.祖爺定都金陵,靖難之後, 考慮到北部邊防的需要, 成祖將都城遷往北平,金陵成了留都, 又稱南京,雖然失去了政治中心的地位,卻是東南財賦之重地,又扼守水運要道,衣冠文物甲於天下。
秦淮河從金陵城南貫穿而過, 東起通濟門,西至三山門,綿延十餘裏長, 便是著名的十裏秦淮了。
寶船從西水關進入內秦淮河,在東水關碼頭停泊, 此時岸邊早已等候一批南京官員。
當初成祖遷都北京時,在南京留下一套和北京一模一樣的政府班子, 除去內閣外,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翰林院、國子監、五軍都督府都有,隻不過北京管的是實事,南京的官員除參讚機務的兵部尚書、管漕運賦稅的戶部右侍郎還能掌些實權外,其餘官位大多形同虛設,在這裏當官的大部分是些仕途失意之人,南京官場也成了官員們戲稱的退休養老之所。
扶風王攜王妃回鄉省親,南京地麵上但凡是能來的官都來了,各自穿戴好官帽公服,一早就來到碼頭接駕。
今日陽光甚好,秦淮河上波光瀲灩,從甲板上隔江望去,岸上一片朱紫,冠蓋雲集,加上那些侍衛、衙役、樂班、舞班,手持旌旗、金瓜、羅傘、黃扇等鹵簿儀仗,將偌大一個東關碼頭擠得幾乎沒落腳之地。
寶船靠岸後,守備太監劉筌麻利地上前托著懷鈺右臂,襄城伯朱旭落後一步,隻得扶住他左手,兩位大人小心翼翼地將懷鈺扶下浮橋,仿佛他是個易碎的花瓶。
等候在岸邊的官員們立刻跪下,像事先演練過無數遍一樣,整齊地山呼殿下千歲,王妃千歲。
沈葭沒見過這等大世麵,險些嚇一跳,在北京城裏還沒有成為王妃的自覺,到了自己家門口,才真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錯覺了。
懷鈺卻似見慣這等場麵,隻淡淡說了句“平身”。
眾官員平身後,南京禮部尚書上前,將懷鈺引到一乘十六人抬杏黃大暖轎前,恭請懷鈺和沈葭上轎,他們在館舍已備好接風宴。
沈葭一聽,從懷鈺背後探出頭問:“什麽館舍?我們不是要回家嗎?”
禮部尚書嗬嗬笑道:“啟稟王妃,按照禮製,親王駕幸留都,要居於行在,待擇定良辰吉日後,才可隨王妃歸府省親。”
行在就是南京的紫禁城,自成祖遷都後,宮城便空下來了,隻派了些太監留守。
沈葭一聽,猶如晴天霹靂。
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家,沒想到進了金陵城還能過家門而不入,要隨懷鈺去住什麽皇宮。
沈葭也不顧還有別人在場,拉著懷鈺的袖子道:“懷鈺,我要回家的,要不你自己去宮裏住?”
眾官員:“……”
懷鈺斜她一眼,道:“一起回。”
禮部尚書聽到這話,臉上的笑險些掛不住:“殿下……”
懷鈺看著他問:“怎麽,我說的話不管用?”
禮部尚書登時急得滿頭冷汗,結結巴巴道:“不……不是……”
眾官員大氣也不敢出,心說這麽任性的嗎,咱們專程起個大早來到碼頭迎駕,一上午沒水米打牙,結果因為王妃一句話,你說不去就不去了。
最後還是老成持重的襄城伯出來打圓場:“那請王爺、王妃上轎,我等在轎旁護送。”
懷鈺看一眼那十六抬大轎,似乎有些嫌棄,轉頭問沈葭:“你家裏派人來接了沒?”
謝家三日前便收到謝翊的信件,知道他們今日會抵達金陵,所以一早也派了人來接,隻不過扶風王駕幸留都,百官迎候,閑雜人等都被趕去碼頭外了,由禁軍將士攔著,謝家的人也在裏頭。
懷鈺命他們把謝家的人放了進來,沈葭一看見那人,就高興地喊了聲“汪伯”。
汪伯是謝宅的管家,從小看著沈葭長大,三年不見,昔日的小女孩搖身一變成了王妃,汪伯不由得有些拘謹:“哎……王妃,不敢不敢。”
他拿不準是不是要給沈葭下跪行禮,沈葭卻親親熱熱地挽著他的胳膊湊了上來:“汪伯,我好想你啊,你還是像以前一樣,一點也沒變老,外祖母身體還好嗎?我們的車在哪兒?”
謝家派來的是輛青蓋大馬車,足夠容納十餘人,謝翊、沈茹、陳適先行上車,懷鈺被觀潮扶上車的時候,眾官員的表情像天塌地陷一樣。
沈葭心說你們也太誇張了,她家的馬車也不差好不好,難不成還委屈了他?
馬車啟動,眾官員和侍衛們舉著鹵簿儀仗徒步跟上,樂班舞班也開始鼓瑟吹笙。
懷鈺手伸出窗外揮了揮,叫停奏樂,道:“別跟著了,都回去罷。”
眾官員愕然,腳步齊齊一停,目送那輛馬車消失在視線裏,精心準備的接駕儀式就這樣潦草地落下帷幕。
沈葭掀起簾子,朝後看了一眼,看見那些人稀稀拉拉地開始回去,忽然覺得當官也挺累的,一上午不吃不喝,站在河岸上吹冷風,好不容易接著人,又沒討到好。
沈葭放下簾子,望向對麵的懷鈺,發現他閉著眼,神情似有些疲憊。
沈葭心念一動,心想他是不是也厭惡這些繁文縟節?親王出行,排場是夠了,但每天要應付這麽多人,每到一個地方,就烏泱泱地跪倒一片人,每次都要說一聲“平身”,也會很累罷?
“看什麽?”
懷鈺睜開眼,目光徑直向她射來,眉眼間的疲憊一掃而空。
“沒看什麽。”
沈葭慌亂地移開視線,不是在睡覺嗎?怎麽她一看就知道,這麽警覺,屬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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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坐落在烏衣巷內,是條百年老巷,曾經是東吳石頭城駐軍的營地,因為守軍將士多穿烏衣,故以此得名。東晉時,這裏曾是王、謝兩大士族的聚居地,出過東晉名臣王導、謝安,以及著名的書法大家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山水派詩人謝靈運,因此唐朝劉禹錫曾有詩言: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朱雀橋就在武定橋和鎮淮橋之間,橫跨內秦淮河,距離烏衣巷不遠。
永寧年間時,烏衣巷有所衰落,地價下降,沈葭的外曾祖父抓準良機,趁機用極低的價格一舉購下,就在王謝故居的舊址上建起謝宅來。
烏衣巷大致呈南北走向,謝宅橫跨東西兩條長街,二宅相連,中間隻隔著一條青磚窄巷,對開二門,沈葭的外曾祖父占了西街,對街讓給他的兄弟住,從此東西二宅便分開來,街西是本家,街東是旁支,為以示區分,外人一般叫作“東府”和“西府”。
因為通往正門的巷子太窄,馬車擠進不去,隻能在巷口停下。
沈葭下車後,轉身去扶懷鈺。
懷鈺立在車轅上,垂眼道:“怎麽不去扶你的陳公子?”
說罷也不用她扶,自己下了車。
沈葭:“……”
沈葭摸摸鼻子,心道又來了,自從銀屏山脫險後,懷鈺就跟她置了一路的氣,沈葭找他搭話,他要麽不理她,要麽說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酸話,沈葭真不知道一個男人的氣性怎麽能這麽長。
被他一刺,沈葭也上火了,在陳適下馬車時,還真托著他的肘,虛扶了一把。
陳適受寵若驚:“多謝。”
“不客氣。”
沈葭轉頭去看懷鈺,卻隻看到一個背影,他拄著拐走遠了。
沈葭忽然就有點泄氣。
馬車裏又低頭走出一人,她下意識抬手去扶,卻是謝翊。
謝翊看見伸到眼皮子底下的手,頗覺訝異:“看來是沾了某人的光了,平日醬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兒,竟然知道扶我這老人家了?”
說完便準備伸出手,享受外甥女的貼心服務,卻搭了個空。
謝翊:“???”
沈葭轉身走得頭也不回,留給他一個無情的後腦勺。
謝老夫人得知外孫女即將抵家,從昨晚開始就激動得睡不著,一大早地出門在巷子裏等,連累東府一幫侄子侄孫、侄媳、侄孫媳也陪著,站得腿腳發酸。
眼見大中午的人還沒到,老夫人也乏了,東府的當家主母王氏便力勸她先回去歇著,喝口茶,讓小廝在巷口候著,遠遠看到人影後,麻溜回來報信就行了。
誰知一行人進了正廳,屁股剛落座,一個小廝就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嘴裏喊道:“來了!來了!”
一行人霍地起身,謝老夫人在侍女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出去。
眾女眷急忙跟上。
剛出正門,與沈葭撞個正著。
沈葭見著門口那身穿玄色比甲的銀發老婦人,眼淚一下就忍不住了,撲進老太太懷裏,哭著大喊道:“外祖母!”
“珠兒!珠兒!我的心肝肉兒!你可算回來了!”
謝老夫人也摟著她大哭起來。
祖孫倆抱頭痛哭,自延和二十二年沈葭搭船北上,她們已有三年未見,這三年,老夫人每每想到疼愛的外孫女,都要心疼地掉眼淚,生怕她在外受欺負。
二人哭了好些時候,才被王氏一幹女眷好言勸住,還是先進去再說,總不能晾著遠道而來的客人。
謝老夫人一經提醒,登時容光煥發,目光投向沈葭身後的兩名青年男子,都是一樣的高大挺拔,豐神俊朗,左邊的書卷氣一些,一看就是個讀書人,再往右邊一瞧,老眼頓時一亮。
乖乖觀世音菩薩,世上竟有如此俊俏的郎君,與謝翊相比也差不離了,隻不過,腋下怎麽拄著拐?
謝老夫人想了想,迎上前去,理所當然地執起陳適的手,笑得慈祥和藹:“這位便是老身的外孫女婿罷,長得真是一表人才。”
一旁的懷鈺:“……”
“不是!”沈葭臊得麵紅耳赤,扶著自己外祖母道,“不是他,外祖母,這個才是。”
“啊?”
謝老夫人仔細打量懷鈺一眼,有些糊塗:“這個才是?”
眾人紛紛埋下頭去,不敢看這尷尬的一幕,連八麵玲瓏的王氏都不知說什麽好了,外孫女好不容易回來一次,老太太還認錯了外孫女婿。
觀潮和辛夷、杜若幾個眼觀鼻鼻觀心,偷瞥著懷鈺越來越沉的麵容,在心底拚命祈禱:別發火!千萬別發火!
出乎意料地,懷鈺沒發火,而是規規矩矩向謝老夫人行了個小輩的禮,道:“老夫人好,晚輩姓懷名鈺,是珠珠的夫君。”
謝老夫人幹笑著道:“好……好,長得真是一表人才。”
“……”
眾人抓狂地想,就不能換個詞嗎?您老剛剛誇過別人一表人才!
謝翊這時出麵道:“都進去罷。”
謝老夫人遲疑:“可是……”
王氏生怕老太太又說出什麽驚人之語,急忙打斷道:“先進去罷,進去再說!客人們遠道而來,肯定渴了!那個誰!快去沏茶!點心也備上!”
眾人紛紛附和,將老太太簇擁在中間,一窩蜂地進了西府正門。
“珠兒……”
謝老夫人回頭張望,尋外孫女。
“外祖母,我在這兒呢。”
沈葭走上前去,攙扶住她。
謝老夫人拉著她的手,小聲問:“你怎麽找了個瘸子做夫婿?你舅舅不是說,你嫁了個王爺?是個瘸腿王爺?”
沈葭小聲回答:“外祖母,他不瘸,他那腿是為我斷的,大夫說了,養十天半個月就好了。”
“哦,那就好。”
謝老夫人落下去一半的心,又為自己開脫:“可不是我老眼昏花認錯人,你不是一向青睞細皮嫩肉的讀書人嗎?方才我打量左邊那人才是你會喜歡的,怎麽去了趟北京,連看人的眼光都變了?”
“……”
沈葭簡直欲哭無淚,心道外祖母你快別說了,就懷鈺那個耳朵,你說得再小聲他也聽得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