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攻山
寅時初, 水師營攻上銀屏山,三道哨卡不攻自潰,土匪們自相奔走,卻都喪命於朝廷兵馬的屠刀之下, 一時間哀鴻遍野, 銀屏山上屍如山積,血流成河, 宛如紅蓮地獄。
後半夜, 山裏下起暴雨。
之前為了躲避大火,謝翊一夥人逆風往山下跑, 趁著火勢還沒蔓延,所有人操刀將附近的植被全部砍光, 每個人都累得精疲力竭, 癱坐在地上,滿臉黑灰, 被雨一澆,又淋成了落湯雞,異常狼狽。
鄭鏢頭的人死了八個,自己也掛了彩,觀潮福大命大沒出事, 反倒被山上炭烤人肉的香味勾出饞蟲,餓得肚子咕咕響,在地上四處扒拉著找吃的。
沈茹蓬頭垢麵, 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身上披著一件謝翊給她找來的披風, 手掌上的傷也被包紮好了。
謝翊沒有坐,神情憂慮地望著山頂的方向, 眉心緊皺,手裏還提著那把繡春刀。
沈茹盯著他高大的背影出神,站起身,走到他身後,小聲勸道:“七爺,坐著休息一會兒罷。”
謝翊側眸投來一眼,道:“你坐就是。”
附近隻有一塊可容身的石頭,他們毫無疑問讓給了這裏唯一的姑娘。
沈茹搖搖頭道:“我已經休息夠了,倒是你,忙活了一整夜,鐵打的人也撐不住,歇一會兒罷,妹妹和小王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出事的。”
謝翊也確實是累了,這一晚上,他先是在客棧搏殺,又一口氣不歇地連夜奔襲二百裏,接著上了山又是一場血戰,已經累得抬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而現在沈葭與懷鈺下落不明,還不知道是不是死在了大火裏。
謝翊心中一痛,連忙拋卻這個不吉利的念頭,走到石頭邊,剛要坐下,忽然聽得身後腳步聲傳來,還有一人聲若洪鍾的嗓門。
“良卿!”
謝翊回頭,看見一名披甲戴胄、腰挎寶劍的國字臉將軍大步走來,身後跟著大部兵馬,正是此次率營攻山的千總譚淼,此人負責在南京新江口操練水兵,統禦江防,為人豪爽仗義,與謝翊因酒相識,此後結成至交,互相以表字相稱。
謝翊見到他,精神一振:“子遊!”
二人碰了麵,互相拍了拍肩膀,謝翊問:“你怎會在此?”
譚淼大笑道:“這不是為了來救你麽?我說謝大東家,你怎麽把自己玩兒進土匪窩裏去啦?”
謝翊擺手無奈道:“別拿我開涮了,此事一言難盡。”
當下二人交換起了各自掌握的信息,譚淼說專程來救謝翊當然是玩笑話,若要真說是特意救某個人來的,那也是為救扶風王。
阮嘉佑派來的信使將扶風王被困白虎寨的消息說出後,整個南京官場都瘋了。
什麽?扶風王?!那個聖上最寵愛的侄兒,連同他的王妃一起,被一群土匪綁上了山?
這還了得!
這個土匪窩必須端,不管是為了救出扶風王,還是為了政治上做個姿態,就算扶風王真的死在這群土匪手上,也跟他們沒關係,都是這群膽大包天的土匪的錯。
當下兵部尚書文蹇立刻點了三千兵馬,星夜朝巢湖進發,譚淼是前鋒軍,也是第一撥攻上山的人。
“朱大人、文大人,劉公公和撫台大人還在山腳,冷先生也在,對了,還有一個姓陳的書生,據他說,他夫人在山上。”
謝翊看了眼身後的沈茹,沒說話,腦子裏回想著譚淼說的這些人名。
朱大人是南京守備大臣、襄城伯朱旭,文大人是南京兵部尚書文蹇,劉公公是南京守備太監劉筌,而撫台大人則是應天巡撫胡仲明。
自從遷都後,南京的六部形同虛設,唯獨這四名重臣手中握有實權,共同管理南京一應事物,而現在這四位大員一齊駕到,顯然是為了懷鈺的安危而來。
謝翊道:“李寶、仇鳴已死,大火起後,丁進不知所蹤,殿下和王妃也下落不明。”
譚淼立刻緊皺眉頭,心道不妙,萬一扶風王出了什麽事,他們誰也擔待不起,聖上的怒火一旦跨過長江熊熊燒來,還不知道多少官員會因此落馬。
謝翊和譚淼都深知此事的嚴重性,各自眉心緊鎖,謝翊的憂慮裏還有對沈葭安危的牽掛。
二人遙望山頂,見山火已經撲滅,他們商議過後,預備領一隊人馬先行上山去尋,剩下的部隊原地休整,等待和山腳的大隊人馬匯合。
謝翊就著雨水啃了幾口幹糧就準備動身,鄭鏢頭身上有傷,留下休息,觀潮也被他留在這兒,唯獨沈茹跟了上來。
謝翊讓她回去,沈茹卻固執道:“我也擔心妹妹的安危,我同你們一起去。”
她強烈堅持,謝翊隻得讓她去了。
譚淼好奇地打量了沈茹一眼,視線在她和謝翊身上來回移動,顯然是在猜測這二人的關係。
譚淼壓低聲音問謝翊:“賢弟出海在外一年,這是又另覓佳人了?”
謝翊道:“子遊兄,不可胡說,那是我外甥女。”
譚淼奇道:“你莫誆我,你的外甥女不是王妃嗎?何時又多跑出來一個?”
謝翊歎道:“此事說來話長,絕非三言兩語就可解釋得清。”
“又來這句!”譚淼很是不滿,“每次碰上你不願說的事,你就拿這句話來搪塞我。”
謝翊笑笑,沒有接話。
天明時分,雨終於停了,大部隊也上了山,同謝翊等人在山頂匯合。
一場山火過後,昔日鬱鬱蔥蘢的銀屏山,一夜化作焦土,沒個十來年不能恢複,龍興寺也被燒作一堆廢墟,他們坐在大殿的殘磚瓦礫上休息。
陳適看見安然無損的沈茹,激動地奔過去,卻看見她披風下的大紅嫁衣,腳步登時一頓。
“你……”
沈茹隻是淡淡地瞟來一眼,沒有說話。
謝翊和冷師爺、譚淼還有文朱劉胡四名大人組成了臨時指揮部,正在商討搜尋扶風王夫婦下落的事宜。
謝翊雖無一官半職在身,在這四個大官麵前卻是個熟人,當下幾人打過招呼後,謝翊建議抽調一隊人馬去追殺白虎寨的殘兵敗將,當時大火燒起來後,人人隻顧著逃命,有不少土匪朝山下潰逃 ,若讓這支流寇成功躥逃出去,又會為禍一方百姓。
兵部尚書文蹇深以為然,點點頭道:“除惡務盡,必須將這群悍匪一網打盡,譚淼,此事由你負責。”
譚淼立刻躬身抱拳:“是!”
說罷,轉身領著一支人馬去追殘餘的土匪了。
守備太監劉筌歎了口氣,問謝翊:“謝老板,事發的時候,你就在山上,難道就沒有一點王爺和王妃的行蹤嗎?”
最後見到沈葭的人是沈茹,謝翊根據沈茹告訴他的信息,推測沈葭應當是去了監牢救懷鈺。
劉筌立即追問:“牢房在哪兒?派人去找了嗎?”
謝翊點頭:“在一個石洞裏,去找過了,沒有人在,想必是已經救出去了。”
文朱劉胡四人互相對視幾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深深焦慮,尤其是劉筌,他是內監,出守南京之前是四大秉筆太監之一,在天子跟前伺候過的,自然知道延和帝有多看重這個侄兒,說是親生兒子也不為過,若是扶風王真死在南直隸的地盤上,他們這幫官員也別站這兒了,回家洗幹淨脖子準備挨斬罷。
就在眾人憂心忡忡之際,一名士兵跑來,跪在地上道:“報,已找到王爺、王妃蹤跡。”
“在哪兒?!”幾名重臣異口同聲道。
士兵猶豫片刻,道:“回稟諸位大人,據屬下們抓到的一名賊首說,王爺和王妃……掉下山崖了。”
“什麽?”謝翊愕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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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底,大雨傾盆。
沈葭憋著氣,一手攬著懷鈺,劃水往岸邊遊,水下.體力流失得快,有好幾次她累得撐不下去了,險些弄丟懷鈺,最後還是咬著牙,一鼓作氣地帶著他遊上了岸。
無根之水從天而降,盡情洗刷著大地,沈葭仰躺在河灘上,眼睛被雨水砸得睜不開,還沒歇幾口氣,她起身拍打懷鈺的臉頰。
“懷鈺,醒醒……”
懷鈺雙眼緊閉,麵色蒼白,仿佛一具死屍。
沈葭嚇壞了,耳朵貼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不知是不是因為雨聲太吵,竟什麽也聽不見。
“懷鈺!醒醒……你別嚇我!”
沈葭手足無措地給他按壓胸膛,又不斷拍打他的臉頰,呼喚他的名字,正拿不準是不是該給他渡氣時,懷鈺咳嗽出聲,吐出幾口水來。
看著沈葭慌張的神情,他幽幽地說:“怕什麽?我死了你不正高興?可以找你喜歡的男人去了。”
“……”
沈葭氣得往他胸口拍了一下,憤然起身。
懷鈺誇張地叫了聲痛,也跟著站起來,但很快又摔進水裏,痛得叫起來,這回是真痛。
沈葭以為他還在開玩笑,怒道:“別裝了行不行!”
“沒裝。”懷鈺小心翼翼地抬了抬右腿,痛得擰眉,“我的腿好像斷了。”
沈葭:“……”
懷鈺卷起褲腿,察看了下腫起來的部位,確認自己骨折了。
這懸崖底下是片莽莽山林,一條碧波潭穿林而過,他和沈葭正是因為掉進潭水裏,才福大命大沒被摔死,斷一條腿已經是輕得不能再輕的傷了。
“怎麽辦?很痛嗎?”
沈葭六神無主地看著他,一到這種時候,她就完全沒主意了。
懷鈺道:“死不了人,去,給我撿幾根樹枝來。”
沈葭立即起身去撿,又聽見懷鈺在她背後喊:“別走遠了!就站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沈葭答應了聲,很快撿回來幾根樹枝。
懷鈺已經將外袍衣擺撕成幾根布條,然後他咬著一根木棍,兩手摸索著自己的小腿,摸到斷骨的位置,狠力一扭,沈葭都聽見了那恐怖的骨頭咯吱聲,嚇得別開眼,懷鈺卻全程麵色不改,用樹枝將接好的骨頭固定住,再用布條綁好。
“走罷。”
懷鈺遞來一隻手,沈葭下意識握住,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然後扶住他。
“走去哪兒?”
“隨便,找個避雨的地方,總不能在這兒過夜罷。”
懷鈺撿了根最粗壯的樹枝做拐棍,將重心盡量壓在完好的左腿上,因此沈葭雖然攙著他,卻沒有感到過分吃力。
二人順著河流往下遊走,懷鈺興許是覺得無聊,一直找沈葭說話:“沈葭,你方才為什麽閉眼?”
“什麽閉眼?”
沈葭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盡量避開河灘上的石頭,因為天色不亮,她需要很專心才能看清腳下的路。
“我正骨的時候,你為什麽閉眼?”
“我沒閉。”
“你閉了,”懷鈺哼笑道,“你不敢看,因為你怕我痛死,對不對?”
沈葭不想理他。
懷鈺卻不依不饒,繼續逗她:“我死了不是很好嗎?你就成寡婦了,沈葭,我死了你會哭嗎?你會為我守幾年寡?三年?五年?該不會一年不到就嫁給別人罷,要真是這樣的話,我就跟閻王爺說不投胎了,我要化成厲鬼來找你,天天趴床底下嚇你,你怕不怕?”
沈葭:“……”
“你怎麽不說話?”懷鈺問。
沈葭垂著頭,一言不發地走路。
懷鈺好奇地低頭去看,竟然看見了她滿臉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