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指婚

當下眾人也不下船, 便在畫舫上度過了一夜。

沈如海這一夜可謂是輾轉難眠,既是忿恨,又是羞愧,咬牙切齒, 直至四更天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 白露橫江,水麵上起了濃濃的霧, 將那艘停泊在湖心的小船遮掩得快要看不見。

眾人聚集在甲板上, 誰也不出聲,隻等著那船裏的人出來。

昨夜, 那船上的二人幾乎徹夜未眠,一直在做那檔子事, 簡直喪心病狂, 恐怖如斯,鬧得眾人都沒睡好, 臉色萎靡,眼底掛著青黑。

旭日初升,濃霧終於散去些許,烏篷船搖晃幾下,果真從船艙裏走出一個人來。

因為距離尚遠, 又隔著霧,人臉有些瞧不真切。

眾人貼著欄杆,擦亮眼睛, 極力探出身去看。

忽然,三公主懷芸叫了一聲:“啊!”

上官皇後皺眉數落:“一驚一乍, 成何體統!”

懷芸麵色緋紅,延和帝問她:“怎麽了?”

懷芸紅著臉, 支支吾吾道:“船上那人……看著有點像懷鈺哥哥。”

延和帝:“???”

延和帝:“!!!”

-

岸邊。

高順親自帶人,埋伏在林子各處,隔老遠看見一高大男子坐在船頭,劃著船槳,緩緩將烏篷船靠岸。

等他跳下船,高順一聲令下:“奉陛下令,活捉**賊!”

眾太監跳將而出,從四麵八方包抄過來,那**賊一時不防,身手卻不差,兩腳踹翻跑到身前的兩個小太監,卻架不住高順帶的人多,被人從背後突襲,反剪了胳膊,一把按倒在地。

“你們是什麽人?不要命了?!”**賊口中叫囂著。

“我看是你不想活了!”

一名小太監一腳踹在他屁股上,“閉嘴!等老祖宗來了,有你好果子吃!”

高順氣喘籲籲地跑來,一邊問:“抓著了嗎?把頭提起來讓我看看。”

那小太監便揪住**賊的頭發,將他的腦袋提起來。

高順:“!!!”

高順驚恐萬狀,一個撲通跪了下去:“小王爺!怎麽是您?!”

-

半個時辰後,澄心堂。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我不娶。”

“混賬東西!”

延和帝抄起手邊一盞熱茶砸過去,懷鈺直挺挺地跪在堂下,避也不避,上好的鈞窯天青色茶盞砸中他的額角,在地上碎成八瓣,登時將他砸得頭破血流,他卻眼睛都沒眨一下。

侍立在側的高順驚了一下,卻什麽也不敢說。

延和帝頭一回對侄兒下這麽重的手,卻還是怒意難消,他勉強壓下胸中火氣,耐著性子問:“你不是對人家有意?為何又不肯娶她?”

懷鈺瞪大眼睛:“開什麽玩笑?!我怎麽會喜歡沈葭那個潑婦?”

延和帝氣不打一處來:“你不喜歡人家還和她做那種事,還弄上一整夜!你看看你幹的什麽混賬事?朕都不好意思說你!”

懷鈺:“……”

懷鈺俊臉漲紅,結結巴巴辯解:“我那是……是沈葭……”

懷鈺說不下去了,讓他承認自己被下了春.藥?那還不如一刀殺了他。

“反正我不娶她。”

“你不娶她?你強占了人家的身子,毀了人家的清白,卻又不肯娶她,你是要讓她活在別人的指指點點裏,被人恥笑一輩子?鈺兒,朕從小就教你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結果你就是這樣做的?沈葭一個姑娘家,平白無故被你欺負了,你還不負責,你有沒有想過她會如何?!”

懷鈺臉色幾度變幻,最終還是咬牙一口道:“我不喜歡她,我不娶!”

延和帝虎目一瞪:“你娶不娶?”

懷鈺梗著脖子:“不娶!”

延和帝罵道:“臭小子!反了天了你還!”

他衝過來,抬起一腳便踹在懷鈺左肩上,他自幼習武,騎射兼精,還是皇子時便跟隨兄長征戰北疆,腿腳上的功夫可不是騙人的,這一腳下去,立刻將懷鈺踹翻在地,噗地吐出一口血來,幾乎受了內傷。

高順連忙撲上來,從後抱住延和帝的腿:“聖上!聖上息怒啊!小王爺!小王爺您低頭認個錯兒啊!別和聖上強著了!”

“滾開!”

延和帝勃然大怒,一腳將高順甩出老遠。

他揪起懷鈺的衣領,恨聲道:“你父一世英名,竟生出你這麽個混賬兔崽子!與其讓你日後墮了你父王的名聲,不如朕現在就了結你!”

懷鈺眼神陡變,他能聽別人說他是文盲,是草包,是廢物,是爛泥扶不上牆的紈絝,但就是聽不得別人說他讓他爹蒙羞,他汙了大晉戰神扶風王的威名。

“罵我就罵我,少提我爹!”

懷鈺一把擒拿住延和帝的手腕,叔侄二人在片刻之間交手了數個回合,拳來腳往,最終延和帝不敵懷鈺,身形一晃,往後踉蹌幾步,幸虧被高順扶住。

懷鈺拉開架勢,雙眸明亮,渾身充滿戒備,猶如一頭暴怒的年輕雄獅。

看著這樣的他,延和帝竟然莫名消了氣,輕聲笑罵:“臭小子,翅膀硬啦,打起叔父來了。”

懷鈺收了拳,一臉無所謂,完全沒有打完皇帝後應有的惶恐,雙膝跪地,淡淡道:“臣冒犯天子,請聖上治罪。”

延和帝看也不看他,道:“不治你的罪。告訴你,這婚朕賜定了,你是娶也得娶,不娶綁著你也得娶,好了,滾下去罷。”

懷鈺憋著一口氣,最終什麽也沒說,帶著傷一瘸一拐地走了。

高順扶延和帝在太師椅上坐下,跪下去察看他的腿。

延和帝收回右腿,道:“不用看,沒事。”

高順慢慢地站起來,垂頭拿衣袖拭淚。

延和帝皺眉問:“哭什麽?”

高順答道:“奴婢是傷心,小王爺不懂聖上您的苦心,小王爺四歲進宮,從來的第一日起,就是聖上您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吃穿用度、開蒙讀書、拳腳騎射,無一不是您一一過問。奴婢還記得,小王爺六歲時出天花,您不顧群臣反對,貼身照顧小王爺,給他擦身喂藥,怕小王爺半夜受不住癢,撓破水痘,以後長大了破相,您愣是幾宿沒合眼,可今日,您的腿……聖上,聽奴婢一句勸,您以後可千千萬萬別再動手了……”

“好端端的,說這些幹什麽,鈺兒他還沒懂事呢,你見著他方才看朕那個眼神沒有?有他父王昔日的影子,臭小子,一提他爹就跟朕來勁。”

延和帝輕輕地笑,轉眼看見高順還在流淚,又皺起眉:“好了,別哭了,讓你那些幹兒子幹孫子看見了,像什麽樣子。”

高順連忙將眼淚擦幹淨了。

延和帝道:“去把沈如海給朕叫過來。”

高順準備去吩咐人,又被延和帝叫住:“對了,上次在馬球場上,那個要拿刀抹脖子的人叫什麽來著?”

“韓越,翰林院庶吉士,還未授實職。”

延和帝點頭,沉吟道:“朕記得他說自己是韓琦的十四世孫,曾祖父是憲宗朝的首輔韓士寄。韓士寄此人唯唯諾諾,半生毫無建樹,隻知迎奉上意,以此為晉升之道,早年還卷入黨爭,因站錯隊被杖責免官,謫戍雲南,既然這個韓越這麽崇敬他曾祖父,那就授他個雲南右參政的官罷。”

高順:“……”

右參政是從三品的官職,一省掌管民政的佐貳官,從一介沒有實職的庶吉士乍然跳到從三品,這在大晉朝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事,按理說應當算高升,然而去的地方卻偏偏是雲南。

雲南地處邊陲,林多瘴深,境內少數民族居多,不好管理不說,政治生態還十分複雜,隻因這裏不僅有朝廷設置的三司,還有各部世襲的土司與雲南沐王府,稍有不慎便容易被架空,成為光杆兒司令,但凡是想多活幾年的大晉官員都不願去那塊地盤,這便是“明升暗貶”,韓越去了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除非被調回,從此基本就遠離政治中樞了。

寒窗苦讀十餘年,隻因一時沒管住嘴,說錯一句話,便此生再也仕途無望。

高順惋惜地搖搖頭,總結出一條真理,在這大晉朝,寧得罪皇帝,別得罪懷鈺。

-

攬翠閣。

沈葭跪在地上,所有的下人都被趕出去了,隻剩下沈如海坐在上首,麵色陰沉地質問:“我再問你一遍,究竟是誰給你出的主意,讓你幹出這等不要臉的勾當?”

沈葭小聲道:“沒有誰……”

“說!”

圈椅上的沈如海重重拍桌,一聲暴喝,嚇得沈葭雙肩一縮,立時收了聲。

沈葭呆了片刻,嘴巴一咧,孩子似的哭起來:“我要找嬤嬤,我要回家,我要回金陵去……”

沈如海冷哼一聲:“沒有你的嬤嬤了,你也別想著回金陵,你是我沈家人,你不姓謝,這裏就是你的家!”

沈葭愣愣地抬頭:“什麽意思?”

沈如海道:“賈氏已被我打發回山東老家了。”

沈葭徹底陷入呆滯,沈如海的嘴巴還在一開一合,她卻什麽也聽不見了。

嬤嬤走了,從小帶大她的乳母走了,她再也回不去金陵,她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京城,除了聽從沈如海的安排,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男人,沒有別的路可走。

“不——”

沈葭突然從地上站起來,瞪著沈如海大喊。

沈如海一愣:“你說什麽?”

沈葭雙目通紅,咬牙切齒:“你不能趕走嬤嬤,因為你沒這個權力!嬤嬤不是你沈家的人,她是我娘聘來的,她的月例銀子是舅舅發給她的,你不是她的主子,我才是!不止嬤嬤,沈園也是我的,這是我娘買的,我娘建的!你看不起我娘是個商戶女,不能像孫姨娘一樣,為你紅袖添香、燈下讀詩!可如若不是我娘,你當初不過是個落第窮秀才,你連上京趕考的路費都沒有!”

氣頭上的沈葭完全失去了理智,把平日從賈氏那裏聽來的閑言碎語一股腦說出了口。

她生起氣來,咄咄逼人,氣焰囂張,明亮的雙眸被怒意充斥,像燃著兩束旺盛的小火苗,倔強的麵容,與她娘謝柔的樣子像了個十成十。

沈如海氣到發抖,麵部**,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跟妻子爭執的數個夜晚,她也是這樣不服輸地看著他,對他冷嘲熱諷,他這個朝廷命官回到家,到了她麵前,連腰板都直不來,硬生生矮了一頭。

謝柔,這個名字與她沒有半分關係,她就是一團火焰,生來就是為了燒傷別人。

沈葭還在口不擇言地罵著:“你這個陳世美!你這個負心漢!我要寫信告訴舅舅,讓舅舅來收拾你……”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打斷了沈葭接下去的話。

沈葭像被人掐住了喉嚨,無法出聲。

沈如海憤恨地看著她:“你這個逆子!幹出那下賤勾當來,還辱罵生父!天理人倫,都被你學到狗肚子裏去了!繼續留你在這兒也是丟人現眼,你給我滾!改日你就剃了頭發當姑子去,我沈如海沒你這個女兒!”

沈葭的半張臉火辣辣的,這不是她第一次挨耳光,卻是感到如此的疼痛。

沈如海的話在她耳邊回**,她想起三年前,初來京城時,她對多年不見的父親其實還抱有一絲幻想,她記得小時候那個抱著她上街玩兒的儒雅男子,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她所能倚靠的,也唯有這位生父而已。

可等她來到沈園,卻發現她幼時居住過的芙蓉榭撥給了沈茹,她隻能搬到東北角的聽雪閣去,她娘住的鴛鴦館也被沈茹的母親孫氏鳩占鵲巢,沈園還是那個沈園,卻已經不是她記憶裏的沈園。

直至今日,這一巴掌才徹底將沈葭心中那點血緣親情給打散了。

有些父親,不如沒有的好。

門被人敲響,沈如海正在氣頭上,沒好氣道:“誰?進來!”

槅門打開,一個白淨臉的年輕太監走進來,滿臉堆笑道:“沈閣老,這天兒這麽熱,您老呀,少發點火氣。”

沈如海認出這是在禦前伺候的內侍曹安,還是司禮監掌印高順的幹兒子,當即迎上去道:“曹公公,您怎麽來了?”

曹安看一眼旁邊落淚的沈葭,道:“聖上找您呢,閣老大人,跟咱家去澄心堂走一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