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 五十九章
◎無◎
熱鬧喧囂的慶賀過去, 接下來就是準備春闈。
方寅此次秋闈成績位列中遊,名次排在他前麵的,除了程子安之外, 如程箴都算得上是老考生。
餘下其他人已經考過了好幾次, 年歲大不說,考試經驗豐富。
方寅經常來程家, 如今他比以前隨意了許多, 與程子安一樣, 除了沒將腿搭在案桌上,悠閑靠在廊簷下的躺椅裏,掰著石榴吃。
“去京城春闈,雖說盤纏有了,我總歸是覺著自己還是有諸多不足。要是這一次去沒能考中, 下次還要重新考秋闈。”
考不中秋闈功名就不做數,春闈匯集了全大周的考生,人才濟濟。
在府衙班上能取得好成績的,拿到京城去, 差不多是如小魚蝦投入大海。
方寅好不容易取得了舉人功名,方大牛原先賃地種, 聽老張說, 方家已經得了二十多畝上等良田。
這些田地都免稅,方寅要是三年以後考不中,良田就得交稅了。
程子安具體也不清楚, 除了田地, 方寅家還收了多少貴重賀禮。等田產多了以後, 方大牛可會在佃租上, 給同村一些方便。
“我最為擔心的, 便是時政策令這一塊。”方寅轉頭去看程子安,頗為鬱悶地道:“你竟然一點都不當回事?”
春闈的考試題目與秋闈差不多,主要差別在時政策令這一塊。
讓成日埋頭苦讀的學生談論天下大事,文筆上佳的,肯定能談得精彩絕倫。
關鍵問題就在,僅僅是文章罷了。
程子安當然不太當回事,程箴已經是舉人,他不會去參加春闈,賦稅這塊,程子安就沒壓力了。
要不是聞山長威脅會與他斷絕師生關係,加上程箴的勸說,程子安連春闈都不會去,哪會這麽早就開始犯愁。
聞山長說:“若你考中了,就算去窮鄉僻壤當個縣令,至少能護著一個縣的百姓。”
程子安:“嗬嗬。”
說得輕巧,窮鄉僻壤的縣,他終究有調離的一天,等離開了,百姓窮照樣窮。
不僅僅是護著,要真正將他們從泥潭中拉出來,如對莫家那樣,不脫一層皮才怪。
程箴起初則是很不客氣地道:“你考不考得中還難說呢,就當去京城長長見識,探一探自己的深淺。”
程子安對自己的深淺沒甚興趣,激將無用。去京城走走,他倒覺著不錯。
程箴道:“你姨母來信說,你姨父納了一房妾室,要是他中了進士,還不知會如何待你姨母。耀祖夫妻倆在青州府,總歸靠你姨父照應著。你阿娘成日念叨,苦了你姨母。要是你考中了進士,他總會收斂著些。”
秋闈放榜才幾天啊!
程子安怪叫道:“這麽快?難道小妾早就備在門口等著,等到一張榜就接回了家?”
程箴瞥了他一眼,無語道:“納妾又無需過六禮,一頂小轎從偏門抬進去,擺一桌喜酒就成了禮。孫仕明再次中舉,納個妾還不是輕易而舉的事情。”
程子安很不屑,孫仕明太猴急了,他翻個白眼,道:“打斷他的腿,閹了他!”
程箴駭笑,道:“阿寧與阿喬還小呢,再說孫仕明沒了,阿寧的親事,阿喬的前程都跟著受損,你姨母心疼兒女,與孫仕明又是多年夫妻,如何能舍得。”
孫寧與孫喬是崔素娘的一對兒女,兩姐弟都比程子安要小。
既然是崔婉娘自己的選擇,再說家務事太複雜,不能以常理去判斷,程子安隻能歎息。
程箴道:“你阿娘說沒出過遠門,這次你去京城春闈,我就順道陪她一起,前去京城長長見識。”
程子安摳耳朵,不想聽。
程箴真是,成天在眼前秀恩愛。
對比起孫仕明,程子安不由得感慨,還是真有品行端方的君子啊!
程箴繼續道:“聞山長與林老夫人離開京城了多年,難得與兒孫們見麵,這次也想一並去京城。”
程子安嗬了聲,“還真是熱鬧!”
程箴語重心長道:“去了京城,有聞山長在,先替我們一家賃個安靜的院落,待到了之後,你就能安心讀書,出去會文交友。”
程子安明白,聞山長這次回京,主要是給他引入京城的圈子,替他提前開路了。
“阿爹,負擔實在太重了啊!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程箴不搭理程子安的哭訴,笑笑道:“你中舉的時候,那些送上來的賀禮,你可是收得一點都不手軟。錢不好拿,更不好花出去啊!”、
送上門來慶賀他中舉的賀禮,程子安來者不拒。他將收到的貴重禮物,托有門道的崔文去悄然變賣了,將清水村另一半的地買到了手。
他與程箴兩人免除的賦稅,就能全部回饋給村裏的百姓。
餘下的錢財,程子安托付給了崔武,安排了一番。
崔武找到了神通廣大的王半城,由他出麵,拿去修葺府城城西窮人聚居之處,幾間已倒塌無法住人的大雜院。
修院子的人手,選無家可歸的乞兒窮人,他們不但能得一口飯吃。修好的屋子,沒去處的男女,皆可入住。
不過,他們隻能不要錢住半年,這段時日由他們去找工,找到工之後有了錢,就要搬出去,騰出空地給其他人住。
敢偷奸耍滑,賴著不走,鬧事使壞之人,就要看惹不惹得起王半城了。
王半城在上次府城的變動中,發了一筆大財。他聰明狡猾得很,看到崔家安然無恙,對崔武那是畢恭畢敬。
“做善事好啊,我最喜歡做善事了!崔爺放心,別的不敢保證,在府城隻要肯吃苦,倒不至於餓死。就說桑榆裏,嘴甜一些的,跑腿利索的,得了貴人喜歡,一出手打賞,就足夠活上一年半載了。婦人隻要有個落腳處,縫補漿洗,幫廚燒火粗使活計,都得要人,做工這塊,我包圓了,保管給他們安排得妥妥當當!”
錢已經花得一幹二淨,程子安哀嚎:“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好人難做啊!”
程箴笑而不語。
拉起了這麽大的陣仗,等於筵席擺好,客人都已經到來,程子安這個主人家,隻能出席了。
對於方寅的打算,程子安不會強加幹涉。
且方寅說得對,要是地方得了隻會紙上談兵的父母官,與禍害也差不離了。
程子安沉默了下,問道:“方寅,你為何而讀書?”
這是方寅第三次聽到程子安發問,他愣了下,想了想道:“我不否認,我想出人頭地。我恨辛寄年,恨騎在如我這等窮人頭上欺侮的權貴!等我做了官,他們就不能再隨意欺我!”
程子安理解,道:“那你可會報複回去?”
方寅神色迷茫了,半晌後,他搖搖頭,坦白地道:“我現在一時也說不清楚。這個世道太不公平了,憑什麽他們就能世卿世祿,什麽都不用做,靠著好的投胎,就能高高在上,享受著權勢榮華富貴!我哪裏比他們差了,哪裏差了?!”
漸漸地,方寅情緒激動起來。
中舉之後,他的人生,可謂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鄰裏之間看到他畢恭畢敬,前去“書齋”,以前他去抄邸報時,進來買書的有錢不屑目光,變成了討好,趕著上前與他道賀,寒暄。
一舉成名天下聞。
方寅起初誠惶誠恐,後來就漸漸習慣了。
如今,他敢大大方方說出來,恨辛寄年,恨權貴。
深埋在心裏的話說出口,方寅長長舒了口氣,感到輕鬆無比。
“程子安,我知道,你以前幫了我很多。”方寅突然道。
程子安挑眉,笑笑道:“你還放在心上啊?”
方寅道:“我都清楚記得呢。那次辛寄年要朝我衣領裏扔臭蟲,你喊夫子來了,我才躲了過去。其實夫子沒來,是你故意喊了出來,好嚇走辛寄年。”
“還有看龍舟那次,辛寄年來欺負阿爹,你故意要買阿爹的草編蛐蛐,抬高價錢,讓阿爹賺了一筆,辛寄年沒能得逞。”
方寅猶豫了下,道:“你幫我那般多,我開始總是躲著你,因為我在你麵前抬不起頭來。你是程家少爺,我多靠你阿爹才進了府學讀書,阿爹經常在家裏說,要記得程舉人的恩情。你再幫我,你們父子的大恩,我銘記在心,卻深感惶恐,怕無以為報。”
後來,程箴受了傷,方寅主動與程子安接近,估計是他那時候以為,他們差不多一樣了。
方寅晦澀地道:“後來,我以為你家中遭了難,我能還你一二。倒是我異想天開了,方家與程家相差太遠,我如何能還得起,反倒繼續受你們父子照佛。考秋闈時,崔家伯父伯母忙裏忙外,做好飯菜吃食,安排好舒服的住處。阿爹回來說,程家與崔家都是好人。”
麵對著恩人,有些人會感激,有些人會感到壓力,無顏麵對。
莫柱子一家與方寅,便是如此。
莫花兒送了一塊她織出來的錦緞來道賀,盼著他穿上以後,能有錦繡前程。
莫草兒與招上門的女婿,送了他們小夫妻養的雞,剛剛生出來的幾個雞蛋。
村民們都上門道賀,送石榴梨,各種果子,新鮮菜蔬。
程箴則拿出錢,在村西搭了戲台,請了戲班子來,讓村民們熱熱鬧鬧看了幾場好戲。
程子安笑道:“你平時還經常去“書齋”,其他讀書人見你去了,也經常去光顧,三表哥成天高興得很,說是托你的福,他賺了不少錢呢!”
方寅笑道:“我再有本事,也比不上你這個解元啊!明州府都在誇讚,稱你為程明州,想著要將家中的小娘子許配給你呢!”
早就有媒婆上門,程箴以程子安要一心準備春闈,全部推辭了。
程子安虛歲才十五,他壓根沒想過親事。
至於程明州,嗬嗬!
能以一地州府相稱,比起以前程箴的名號還要響亮!
程子安很喜歡這個稱號,但他眼下絕對擔不起。
這後麵,肯定是有人故意給他拉仇恨,將他捧上天,再把他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程子安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是聞山長的弟子,這次學政為官清廉公正,文士善在從中沒能動得了手腳。
狠狠摔一次程子安,文士善被聞山長逼到絕路,總算能出一口惡氣。
作為幕後指揮的程子安,被文士善針對,倒也不算冤枉。
想到文士善,程子安沉吟了下,問道:“方寅,你認為,如何才是一個好官?”
方寅考慮了下,道:“清正廉潔,一心為民,治得一方安寧,才稱得上好官。”
程子安放下手上的石榴,慢慢坐直了身,臉上的笑容淡了去。
“不,這些遠遠不夠。”
方寅怔住,程子安一向溫和,從未見到他如此淩厲過。
清正廉潔等如方寅所言,這是朝廷對官員的基本要求,離好官的標準,還差了十萬八千裏。
尤其是眼下的大周,官與民身份不對等,犯事有官身護身。
要做一個好官,麵對的考驗太大,難於登天。
程子安神色凜然,鏗鏘有力道:“要做一個好官,你要比菩薩還要慈悲,全無私心,隨時做好為百姓獻祭,赴死的準備!”
程子安盯著方寅,問:“方寅,你可還要做官?你要做什麽樣的官?”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