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 五十五章

◎無◎

方寅陷入了沉思中。

人各有誌, 程子安沒去管他。

在竹林中尋到了三根筍,他偷掰了嫩筍尖藏好,回去課室拿了詩賦的功課, 晃悠悠去了聞山長的院子。

下堂課是算學, 程子安哪怕不學,算學次次穩坐第一的交椅, 徐夫子從不管他。

下下堂課是詩賦, 向夫子布置的功課, 他一個字沒動。

已經挨過一次打,滋味銷魂,辛寄年笑了他很久。

竹筍炒肉的滋味很美,程子安還是喜歡吃在嘴裏,而不是落在手掌心。

到了聞山長的院子門口, 長山走上前,他將筍遞過去,道:“與千張同煮,筍留下, 隻給老師盛鹹肉與千張,讓他嚐嚐味道過過癮。”

聞山長喜歡吃筍, 他上了年歲, 筍不易消化,不宜多吃。

林老夫人不許他吃,管得住他。程子安管不住, 就采取折中的辦法。

聞山長的院子飯菜可口, 程子安經常來混吃混喝, 也會不時拿些新鮮吃食來, 安排要做的飯菜。既照顧到聞山長的口味, 又會顧忌到他的身體。

長山早已見怪不怪,笑著接過筍道:“山長在,你進去吧。”

程子安朝長山擺手,優哉遊哉來到了聞山長的屋前。

一股淡淡的酒味飄散出來,程子安鼻子翕動,悄然探頭進去。

聞山長側身坐在那裏,手上拿著酒壺,失神望著眼前半卷起的窗欞。

清臒的麵孔,透露出難以言說的蕭瑟。

程子安驀地感到鼻酸,暗暗吸氣之後,笑嘻嘻道:“老師在偷吃酒,我要去告訴師母。”

聞山長轉過身來,將酒壺往抽屜裏藏,瞪著他道:“我難得高興吃上一盞,敢去你師母麵前說,仔細我讓向夫子再多打你幾次。”

程子安苦著臉,趕緊閉了嘴。上前坐下,提壺倒了兩杯茶,雙手奉到聞山長麵前,自己端起茶水吃了一口。

聞山長吃了幾口茶,笑了起來,溫和道:“你看到文士善來了?”

程子安嗯了聲,片刻後道:“辛苦老師了。”

與文士善交鋒,聞山長此生從未如此暢快淋漓過。

為何而讀書?

他質問文士善,以前的他,亦模糊難辨。程子安的安排與舉動,蒙著的那層紗退去。

不為功名利祿,為官為宰,而是腳踏實地,實實在在為生民謀福祉。

聞山長斜撇著他,哼了聲,“你這是什麽話,我先前吃酒,乃是激動難抑,惆悵前半輩子都荒廢了。我讀了何止千卷書,總算正經做了一件事,一件讀書人該做的事。”

接著,聞山長仔細說了文士善前來之事,“他們打得越熱鬧越好,最好彼此同歸於盡。文士善死有餘辜,大周能得海晏河清。”

程子安心下稍安,不動聲色將詩賦功課擺出來,倒清水磨墨,道:“老師,估計不會如你所願,元氣大傷就很不錯了。聖上的打算,是從明州府多拿些賦稅,明州府富裕,能拿得出來,拿得多罷了。要真正海晏河清,就得大變革,官身不再享受諸多的優待,世卿世祿。”

聞山長何嚐不清楚,牽一發而動全身。聖上定不會有太大的動作,朝全天下的世家大族動手。

程子安閑閑道:“外戚,皇室,外戚皇室的族人,清客門生,他們才是最大的世家大族,聖上要動其他人,先要從自己人身上下手。不然,沒用啊!”

己所不欲偏施於人,嚴以待人,寬以律己,絕大多數上位者都這樣。

其實不僅是上位者,尋常人亦如此。

程子安說過一兩次這句話,聞山長深以為然。

京城公侯王爵遍地走,加上官身們,將大周的土地財富,分得一幹二淨。

占九成的平民窮苦百姓,做牛做馬,供養著占一成的貴人。

聞山長神色黯淡下來,晦澀地道:“真是可惜了啊。”

程子安將詩賦課,不動聲色放到聞山長手邊,埋頭寫自己的大字。

“老師無需失望,其實已經很好了。明州府這一塊肥肉,無人不惦記。明州府的這群世家倒下去,其他州府的世家就會蜂擁而上,趁機分食,你方唱罷我登場,那才沒意思。”

聞山長皺眉沉思,順手拿起了毛筆,在程子安遞過去的紙上寫起了字,問道:“你可有什麽打算?”

程子安抿嘴偷笑,飛快收回了視線,道:“走一步看一步,他們都是聰明人,彼此留一線,哪會真正趕盡殺絕。其實,土地分給百姓耕種,一畝地能產三四百斤糧食就是豐收,交掉糧稅,所剩無幾,照樣吃不飽。”

百姓賦稅重,賦稅徭役一大堆,累死累活,落不到幾個大錢。

聞山長唔了聲,“那些良田千傾的,若不是官身免稅,他們照樣也得不了幾顆糧食。”

程子安說了聲就是啊,“田地暫且不管,關係著百姓肚皮的糧食鋪子,穿衣的粗布莊等,要從世家手上分出來,打散,分給小商戶。其他的金銀珠寶,酒樓茶樓,留在世家手上,他們是從富人手上賺錢,與窮苦百姓沒甚幹係。**留著了,辦私塾要年年出錢,富紳世家才能有錢源源不斷拿出來。文士善最好能在明州府留任個五六年,五六年過去,窮苦百姓家的孩子讀了書,他們也能成些氣候了。明州府私塾的名氣打了出去,以後的知府到任,他敢砍掉這一部分,讀書人會生吃了他,他也擔不起這個虧待讀書人的名聲。”

“好!這樣好!”聞山長瞬間鬆了口氣,道:“真正關係到民生的買賣分散出來,不被世家把控在手上,明州府的百姓就會好過不少。”

程子安道:“給百姓土地,還不如直接給他們糧食。明州府的常平倉裏,我問過大舅舅,都是些陳糧,新糧早就被換掉了。沒關係,馬上就要麥收,那些糧滿倉的,拿手上的新糧,再將陳糧換出來,做善事布施,平糶給百姓。”

聞山長愣了下,哈哈大笑道:“淘氣,平糶得要銀子,布施做善事,不要錢哪叫平糶。你這是跟那百姓起事,開倉放糧一樣了。不過啊,你這可算不上造反,而是正大光明,有理有據從貴人手上拿糧食!”

程子安道:“沒辦法,隻能做到這樣了。”

聞山長道:“好,我再見一見文士善,再給他些清名。”

旋即,聞山長垮下臉,不樂意了,罵道:“文士善可不是好東西,心狠手辣,白白給他送了清官名。”

程子安氣定神閑道:“老師放心,他一旦離開明州府,肯定就危險了。所以,他會拚勁全力留在明州,這樣一來,雙方牽製得越久,對明州府的百姓來說,就越有好處。”

聞山長沉思了下,神色凝重道:“子安,辛老太爺是老狐狸,你將醫書給了辛寄年,他肯定想到了你身上。我是官身,他們會有所顧忌,你與你阿爹阿娘,定要小心啊!”

程子安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做這件事之前,他已經預計過將會麵臨的危險,與程箴崔素娘先商議過。

程箴想都未想,便一口同意了:“生死何懼!”

崔素娘看得比程箴還要開:“我這輩子也沒甚遺憾,你們父子隻管去做大事,我們一家人齊齊整整在在一起,就行了。”

這也是程子安不願意出仕的理由之一,要真正做好清官,就要有抬著棺槨去做事,隨時赴死的打算。

程子安還不想死,何況,事情也並沒那麽糟。

“老師放心,與聰明人打交道的好處,就是聰明人想得多,總要麵麵俱到。哪有麵麵俱到的事情,有五成勝算,就值得幹了。他們想得多,就是我們的生機。”

辛寄年生了病......

算了,不去辛府探病,再等等。

隻要沉得住氣,他就贏了。

聞山長鬆了口氣,道:“你還是要小心些,他們最近無暇顧及到你,我就怕他們會在科舉仕途上動手腳。”

程子安伸手將聞山長麵前的詩賦功課取回來,哈哈笑道:“隨便動,我反正也考不上。不過,他們敢操縱科舉,就休怪我不客氣了。反正光腳不怕穿鞋的,明州府這些年世家大族考中了不少士子,有一個算一個,他們全都跑不掉!”

僧多粥少,朝廷等著派官的士子,覬覦肥差的官員,肯定不會放過這大好的時機。

哪怕他們沒舞弊,也百口莫辯,難以洗清了。

聞山長笑個不停,道:“好好好,我是多餘擔心了,惹到你,哪有好果子吃......”

話音一頓,聞山長看向程子安正在謄錄的紙張,頓時臉一沉,將紙一把抽回去,揚起手作勢欲揍他。

“好你個小子,居然讓老子替你寫功課!”

程子安笑道:“老師,我都記下來了,你拿回去也沒用。師不勤,師之過。多謝多謝!”

聞山長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罵道:“你個混小子,少亂改三字經!等下我就去告訴向夫子,讓他揍你!”

程子安衝聞山長疲賴地笑:“老師舍不得。”他舉起手掌打量,自言自語道:“瞧我這細皮嫩肉的,打在我手,痛在老師心呐!”

上次程子安手掌被打得紅腫,他硬是稱拿不動筆,好些天都沒寫字。

聞山長氣歸氣,心疼確實要多一些,聞言不由得橫著他,又氣又無奈。

程子安這個厚臉皮,他詩賦課實在是差了些,根本沒想過能考取功名。

許多有本事的人,偏生與科舉無緣,聞山長見得多了,並不擔憂程子安以後的出路。

聞山長相信,程子安隻要選中一個行當,定能做出一番花樣來。

程子安留在明州府,以他的本事,能護著這裏一二,比當官為民也差不到哪裏去。

聞山長笑罵了幾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程子安帶上他幫著完成的詩賦功課,跑回去上課交差了。

*

明州府的街上,騎著馬,身穿盔甲的兵丁,日夜奔走。

百姓們人心惶惶,生怕惹禍上身,躲在家中不敢出門。

所幸兵丁隻管查鋪子,衝去富紳貴人的府上,清點家財,抓人進大牢。

好幾戶以前氣派,平民百姓隻敢遠觀的朱門大戶,轟然倒下。

百姓們一邊看熱鬧,一邊靜觀其變。待摸出了門道,終於敢漸漸敢走出門,擺攤開鋪子,勉強過回了尋常日子。

有那機靈的發現,好些小糧食鋪子,粗布莊等,換了東家。

鋪子裏售賣的糧食,布匹等,因著新東家與其他鋪子爭搶客人,價錢比起以前要公道,夥計招呼客人,遠沒以前趾高氣揚。

百姓就更放心了,於他們來說得了好處,更加興高采烈湊熱鬧看戲。

辛寄年一直沒來上學,隨即李文敘沒再出現,最後是章麒。

西邊市坊的商戶們,趁機上衙門告狀。趙知府不在,去向他們亂攤派,索要好處的章金才,便被在氣頭上的文士善,先拉出來做了替死鬼。

章金才被抄家,打入大牢。好幾個錢糧吏受了牽連,一並被拿下了。

府衙胥吏人人自危,崔文因生病沒參與其中,躲過了這次危機。

青杏終於轉黃,向陽處的杏熟得更早。程子安吃到了一兩顆,其餘的,全部被勤快貪嘴的雀鳥吃掉了。

程子安拿雀鳥沒辦法,隻能罵罵咧咧。

街頭已經有賣杏的,十個大錢就能買一捧,崔素娘不許他多吃,隻勉強嚐了個滋味。

府城的熱鬧,與清水村五官,村民如常過著自己的日子。

趁著麥收前的閑暇,村民陸陸續續,將積善堂築起了地基。

程子安放學後,沒事就會來轉一圈,跟在莫柱子身後,在河邊尋野果子吃。

有種莫柱子叫地石榴的果子,這個時節陸續成熟了,吃起來清甜無比。村裏的孩童們早就眼饞著,跟程子安期盼杏成熟一樣盯得極緊。

熟了一顆,早早被摘掉了。孩童們與程子安關係好,見他喜歡吃,找到後便會送來給他,換走他的零嘴蜜餞。

這天下午,太陽一半墜入了天際,殘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

孩童們圍著程子安,一起吃地石榴,蜜餞,嘰嘰喳喳很是熱鬧。

腦袋剃光,隻在腦門上留著衝天辮的孩童,擠進來脆生生道:“程哥哥,那邊有人找你。”

程子安抬眼看去,辛寄年與從前一樣,跟個炮仗一樣朝他衝了過來,熱情無比大叫道:“程哥!”

在辛寄年身後,跟著兩個中年仆婦,護著一個花白頭發的華服老太太。

程子安微笑著朝辛寄年擺手,心道終於來了。

他贏定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