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2 五十二章
◎無◎
府衙值房裏, 文士善愜意坐在案幾後,手指敲打著供狀,嘴角泛起了冷意。
明州府的世家大族依然按兵不動, 對牢裏那些人置之不理。
真是可笑, 這不過是他順水推舟的第一步罷了!
聞山長一個被排擠在外,書讀得迂腐了的老學究, 就算他留有後手, 他文士善也不放在眼裏。
常甫急匆匆跑了進來, 將藏著的一疊文書拿出奉上前,拱手見禮:“東翁,全都在這裏了。”
文士善哦了聲,眼神一亮,坐直身正準備去翻, 旋即又坐了回去。
“不看了。崔武呢,你去叫上他,一同隨我們前去。”
常甫不解,轉頭朝屋外看了眼。
明州府春秋極端, 一晃就過了。太陽大的時候,天氣就炎熱。此時已近午飯時辰, 太陽當頭照, 他去了趟戶帖簿值房,去庫房兌了半天,就熱出了一腦門的汗。
“東翁這是要去何處?”
文士善神色陰冷, 道:“拿著地契戶帖契稅賬簿, 去查鋪子!”
有偷逃契稅的, 鋪子估計就保不住了, 文士善這是要直接拿世家大族開刀了。
常甫瞪大了眼, 結結巴巴道:“東翁,這要查到何時去?”
文士善冷笑一聲,怡然自得地道:“查不了幾家。這些豪紳世家啊,我看他們是真拿自己當回事了。天下之大,莫非往土!”
常甫隻一想,很快就明白過來,頓時佩服地道:“還是東翁聰明,保管查上一兩家,那些人就會坐不住了。”
文士善哈哈大笑,起身拂了拂衣袖,負手往外走去,道:“春日瀲灩春光好,正好賞春賞人賞景。”
常甫湊趣說是,跟在文士善身後出了屋,便加快步伐跑向了差役值房,心裏卻七上八下。
文士善聰明,見不得底下的比他聰明,上次他在府學覺著不對勁,一時急了些,回來之後,文士善就讓他叫上差役,去瓦子裏巡邏了一整晚。
春夜裏依舊寒冷,加上整晚不得睡,常甫又累又困,他卻不敢躲懶。
文士善這是在警告他逾距了。
常甫與詩詞歌賦上沒有天分,屢次不中,歇了科舉的念頭,尋了幕僚的差使,給文士善做師爺。
東家聰明,有前途也是好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常甫壓下了心裏的不安,隔得遠遠就吼道:“崔武,叫上你的人,護著文知府去當差。”
崔武剛從外麵巡邏回來,一口茶還沒咽下,聞言放下茶盞,對幾個差役道:“走吧,還等著作甚!”
這些時日,他們抓人,來回跑府學,忙得腿都細了,卻沒落到半點好處,甚至連句辛苦都沒落著,不免都暗中怨聲載道。
崔武抓起佩刀,道:“想要差使,就跑快些。如今可不比以前,皮都給我緊了!”
平時崔武待他們好,底下的差役也肯聽他的話,紛紛起身拿著佩刀走了出去。
文士善走了過來,對著他們的見禮,隻眼皮抬了抬,鼻孔裏唔了聲,目不斜視走在了前麵。
崔武啜著牙花子,示意差役趕緊跟上。
常甫翻看著手上地契的地點,道:“先去明輝樓。快,讓兩個差役到前麵去領路。”
明輝樓乃是明州府頗有牌麵的酒樓,雖不算頂頂豪華,勝在一個雅字,背後的東家乃是辛氏。
崔武掩住了心中的驚疑,對身邊的差役嘀咕傳了話。
差役以為文士善要去用膳,不疑有他,忙快步跑了上前。
明輝樓離府衙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能並排過五輛馬車的街道兩旁,店鋪鱗次櫛比。
常甫走了沒幾步,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平時人來人往的街上,行人稀少,皆不時好奇張望著兩旁的店鋪。
九成的店鋪,大門緊閉,隻留了扇半開的窗欞。
有人不解上前,問道:“你們銀樓為何未開大門?”
夥計在窗欞後道:“客官可是要來拿頭麵?客人請說明誰家定的頭麵,定了何頭麵,我這就去給客人取。”
那人搖搖頭,忙道:“我哪買得起你們福來銀樓的頭麵,隻看著你們大白天關門,一時好奇罷了。”
夥計便坐了回去,連解釋都欠奉。
那人一步三回頭走了,常甫見著不對,趕緊走上前,對文士善道:“東翁,不對勁。聽福來銀樓夥計話裏的意思,他們開著半扇窗,是為了客人取貨方便,並未有開門做買賣的打算。”
文士善豈能看不出來,麵上笑容不變,繼續往前走著,陰森森道:“他們這是想反了!”
常甫覷著文士善的臉色,到底不敢多說,再說,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直覺就算有聖上的旨意,這次的差使也難辦,深一腳淺一腳跟在了身後。
一路過去,鋪子大多都關著門,隻有挑著擔子的貨郎,在來回走動叫賣。
見到差役前來,貨郎忙避讓一旁,驚惶地望著他們。
貨郎到處做買賣,消息靈通。今日隻是朱門大街的鋪子關門,這條街上的鋪子,賣得貨物吃食,尋常百姓都買不起。
聽傳聞說,明日起,先從東市開始,市坊也要關門!
市坊一旦關門,城外的百姓進來賣菜賣鮮魚鮮肉菜蔬糧食,就沒了去處,城裏的百姓也買不到。
貨郎挑著擔子,連買賣都顧不上做了,飛也似的跑了回家。
文士善一行到了明輝樓前,不出所料,明輝樓的大門緊閉,連窗欞都關著。
常甫咽了口口水,迎著文士善黑沉得幾欲滴水的臉色,硬著頭皮上前,忐忑地道:“東翁......”
文士善一個旋身,冷冰冰盯著崔武,厲聲道:“查,去給我查!還有那些地方關了門。罷市,嗬嗬!”
崔武應喏,揮手叫上差役離開。
丁甲驚恐地道:“頭兒,不對勁,先前我們回來時,街頭一切如常呢,怎地這般快,全部都關門了?”
衙門裏的胥吏,比泥鰍都要滑頭。裏麵不乏各家世家的人,衙門就是個篩子,文士善話音未落,消息就傳了出去。
崔武也不明就裏,知曉這次絕非尋常。琢磨了下,他神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別說我沒提醒你們,此次的事情,別亂摻和,隻管去做事,別把自己填了進去。”
丁甲忙道:“頭兒放心,我保管不添亂。”
崔武未再多說,想著等下去要趕緊回去找崔文商量,急步朝桑榆裏走了去。
王半城並不在平時慣常呆的如意樓中,而是在宅中未出門。
聽到崔文前來,王半城在門口候著,遠遠迎上去拱手見禮,臉上慣常掛著的笑容沒了,唉聲歎氣道:“崔爺裏麵請。”、
崔文抱拳回禮,斜乜著他道:“王爺,你這是怎地了?你不在如意樓,桃娘子還以為,你看上了今年新選出的新鮮姐兒呢。”
王半城臉色一變,賊眉鼠眼朝四周張望,連連抱拳,央求道:“崔爺,你就甭說了,家裏的河東獅,你又不是她脾氣,聽到之後,還不得抓花我的臉。我保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行行好吧。走走走,我得了些明前的薔薇茶,聽說茶樹旁種了薔薇,茶得了薔薇的熏陶,吃起來有薔薇的香氣,雅得很。我這個人呐,雖說滿身銀子的臭味,就喜歡一個雅!”
崔武嗤笑,接著正色道:“王爺,你我明人不說暗話,外麵的事情,你比我清楚......”
王半城清楚,還能有心思吃什麽風雅的茶,以他的性情,這件事,要不是他夠不著,要不就是壓根沒事。
崔武神色微定,隨著王半城進了他的書房。
王半城吩咐隨從拿了他一兩茶一兩金的大雅之茶進屋,王半城揮手讓他退下,親自提壺衝茶。
“王爺,我不比你,身上還擔著差使呢。”崔武見王半城慢吞吞地衝茶,到底坐不住,提醒道。
王半城衝了盞茶,先遞給了崔武,道:“不急不急,一盞茶的功夫還是等得起。再說崔爺,你再急,文知府再急,能快得過街頭的那些鋪子東家?東南西北四地,市坊,瓦子,茶樓食鋪,關門不做買賣,不過是將歇下門板重新裝上的事。自己的買賣,先要歇息,聖上都管不著,崔爺你說,可是這個道理?”
崔武起初就感到有些不對勁,大致猜到了些。明州府真要罷市,此事傳出去,聖上都得頭疼,何況文士善。
王半城笑道:“明州府,究竟是姓周,還是姓其他,還難說呢。”
周是皇姓,崔武臉色不由得變了變,遞到嘴邊的茶盞又放下了,道:“王爺,可別胡說。”
王半城嗬嗬道:“我拿崔爺當自己人,就你我坐著說話,有甚不可說之處。這些時日崔爺忙得不可開交,我想要尋崔爺吃盞茶的功夫都沒有。今兒個崔爺既然得空上門來,咱們就好生坐著吃杯茶。”
崔武繼續拿起茶盞吃了口,王半城也啜了口茶,微眯著眼睛滿臉享受:“唔,比用薔薇花窖進去的要香,雅!”
反正崔武是吃不出來,忍不住淬了他一口。
王半城毫不在意笑道:“定要有薔薇花香,不然,這銀子花了出去,可就得心疼嘍。這茶呐,我當做珍寶,明州府真正有頭有臉的貴人府裏,管事都不稀得吃。崔爺,你可知道,文知府吃的什麽茶?”
崔武愣了下,他哪在意過這些細節。
王半城抿了口茶,咂摸著嘴,道:“文知府隻吃清水,不吃茶。便宜的茶葉與樹葉沒兩樣,還不如吃清水。文知府是清官呐,他要做清官,就要做出一番模樣來。至少在聖上眼中,他得清。”
崔武一言不發聽著,文士善對府學動手時,崔文與他說過,他是貪著府學的錢財,可不是什麽清官。
如今看來,文士善所圖不小。
王半城道:“不能辜負了君意,文人都這般說。這上意君意,得揣摩。明州府說富吧,那是真正富裕啊。說窮吧,底下的百姓真是窮得叮當響。我不比崔爺,幼時家貧,窮得連多餘的褲子都沒得穿過。不止是明州府,大周疆土遼闊,十幾道,所有州府,皆如此。富了誰,窮了誰,聖上那是真龍天子,他高高在上,豈能看不清楚?”
崔武臉色微變,程箴昨日一早就進了城,問了明州府曆年來上繳的賦稅。
王半城與程箴的話連在一起聽,便是大周戶部收不到錢糧,錢都在世家大族手中。
這樣的情形,崔文最了解不過,每次上繳朝廷賦稅時,就會與他感慨一翻。
程箴叮囑過崔武,千萬得小心行事。別事事衝在前麵,要是忙不過來,有危險時,就推掉差使,先顧著眼前要緊。
真有緊急情況了,差役不當事,還有江南道的廂兵在。
程箴當時也未講太多,崔武急著當差,來不及細說。
此時回想起來,要是動到廂兵,明州府真正就要大亂了。
文士善這般大膽,定是得了聖上授意,戶部國庫窮了,要對明州府的世家大族動手。
王半城笑嗬嗬道:“天下之大,莫過王土。動了明州府這片土,其他州府,朝廷那些人就坐不住了。這片土可不好動啊,得找個厲害些,不怕死的前來。除非,他們會底下握手言和,做些表麵文章送上去。若非如此,你我就端看著,究竟鹿死誰手了。”
崔武腦子突然冒出個古怪的念頭,若是背後還有第三隻後手在推動,定要使得有人退不得,要將弄得雙方兩敗俱傷呢?
這樣一來,既弄死了文士善,又能打擊明州府的世家豪紳。
明州府方能得到清朗!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