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50 五十章

◎無◎

文士善隻帶了長隨常甫前來, 一路進了府學大門,守門的童子機靈,蹬著小短腿跑得飛快前去稟報。

“你瞧這童兒!”文士善輕搖著頭, 指著童子笑嗬嗬。

常甫跟著笑道:“東翁來了一次府學, 連童子都記得了。”

文士善戲謔地道:“何止是府學,恐怕府城那些世家大族, 連燒火婢女都能認出我來。”

“想要微服出門, 難呐。”文士善背著手, 笑著四下打量,喟歎道:“明州府人傑地靈,最靈處,還得數明山。”

開春後,明山花繁葉茂, 流水淙淙,讀書聲嫋嫋。

古樸的宅子掩映在其中,隨處可見一處修竹探出頭,青衣學子捧書埋頭苦讀。

常甫道:“連聖上都多次誇讚, 東翁能來到明州府,不知多少人會暗暗咬碎牙。可惜呐!可惜!”

“他們要如何, 眼紅也罷, 不甘也罷,我管不著。”文士善笑容更甚,嘴上卻很謙虛, 道:“都蒙聖上厚愛, 明相提拔, 我要將明州府治理得海晏河清, 方能還君意。”

常甫忙說是, 落後一步隨著文士善朝前走去。過了一陣,他還未見到聞山長前來,眉頭不由得皺起。

文士善的步伐亦放緩了下來,眉眼冷了幾分。

這時,長山提著衣衫下擺,氣喘籲籲跑了過來,作揖拱手見禮,連聲賠了不是:“聞山長身子不適,未能親自前來迎接,請文知府,常師爺見諒。”

文士善抬眉,哦了一聲,關切地道:“聞山長可是病了?病得可嚴重?你快領我前去瞧瞧。”

長山眼神躲閃,支支吾吾道:“聞山長隻頭疼......文知府請。”

文士善望著長山幾乎逃也似的背影,與常甫交換了個眼神,跟在了身後。

到了聞山長的院子,四下無人,安安靜靜不見端倪。

長山立在門口,打起了門簾。文士善走進屋,屋內比文士善上次前來所見還要淩亂幾分,到處擺著書卷。

聞山長坐在書案後,嘴唇幹燥,眼底一片青色,看上去萎靡不振,起身與文士善見禮,啞著嗓子招呼他們坐。

長山收拾出兩張椅子,便退出托著茶盞進屋奉了茶,守在了門口。

文士善吃了口茶,放下茶盞打量著聞山長,問道:“聞山長可是遇到了難事?”

聞山長揉著額頭,歎了一口氣,再揉著額頭,再歎一口氣。

接連揉眉頭,歎氣,直到文士善身子動了動,聞山長終於長長太息一聲,澀然道:“是難事啊,天大的難事。說起來,文知府是府學的上峰,我不好瞞,瞞也瞞不住。”

文士善轉頭看了眼常甫,見他皺著眉頭一臉霧水,定了定神,道:“聞山長,究竟發生了何事?”

聞山長苦笑道:“我終是不通庶務,被底下人鑽了空子,這府學的賬目,真真是沒眼看呐!”

書案上堆著賬本,聞山長隨手拿了一本遞給文士善:“文知府,你瞧瞧,他們這些混賬東西,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胡來,中飽私囊!府學乃是讀書聖地,豈容他們玷汙!”

文士善神色一驚,接過賬本翻看起來,他粗通賬目,翻看了幾頁,神色沉了下去,將賬本遞給了常甫。

常甫同樣驚訝,對賬目上,他遠比文士善要精通,翻看了幾頁之後,將裏麵的貓膩看得一清二楚。

聞山長閉了閉眼,似乎拿定了主意,肅然道:“他們亂了法紀,我將他們全交給文知府發落。我身為山長,易難辭其咎自願辭去山長的差使。”

文士善神色一震,難掩欣喜。

明州府府學在每次的春闈中,次次都會有人高中。聞山長身為山長,辦學有方,學識淵博,為人清廉正直。

想要尋他的錯處不容易,此次前來,就是借口追問項伯明之事,逼問府學學風。

未曾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們一來,聞山長主動交出了府學的賬本,毫不避諱府學的賬目出了問題。

文士善手緊緊拽著賬本,跟著歎息了幾聲,溫和地道:“聞山長醉心學問,無暇顧及庶務。俗話說千防萬防,家賊難防。財帛動人心,底下的人手腳不幹淨,誰也防不住。聞山長不必為此焦慮,府學的山長,若你不做,就是聖上都不會答應。”

常甫此時焦急起來,暗自給文士善遞眼色。

這事來得太蹊蹺,他總覺著不安。

文士善眼神冷厲一掃,常甫隻能按耐住,不做聲了。

“至於這些賬目,衙門定會清查。庫房,賬房上留下的銀兩,采買的商戶,皆要查個清楚明白。敢朝府學伸手之人,衙門定會秉公處置,一個都不會放過!”

文士善厲聲說完,對聞山長道:“有勞聞山長相幫,連著賬本一起,府學庫房的鑰匙等,全部交給常甫。”

聞山長忙拱手道謝,喚了長山進屋,道:“你去將管著府學賬目的幾人全部叫來。”

常甫見狀,隻能暫時按耐住,站起身道:“長山,我與你一同去。”

聞山長擺手,道:“去吧去吧,長山你攔著些,我就不見他們了。既然敢犯事,就莫要怪我不顧念往日的交情。”

文士善手指點著賬本,坐著說了幾句話,起身離去。

府學變了天,幾個管府學賬目的人,全部被帶進了府衙的大牢。

辛府。

花團錦族的園子裏,辛老太爺手上捧著紫砂壺,不時啜一口明前的新茶,看著台上的女相撲比試。

辛仲滿腦門的煩惱走上前,眼神不時瞄向台上,上前見了禮。

辛老太爺斜睨著他,皺眉不悅地道:“瞧你那沒出息樣!”

辛仲立刻站直身,大大方方看著台上隻著下兜的女相撲,說了府學的事情。

“安氏纏著我,鬧得我腦仁疼。安氏堂妹夫家的侄兒吳禮才,管著府學的佃租。如今被投入了大牢,一家子都慌了,到處求人,求到了安氏麵前,安氏再找上我。老太爺,我可沒那本事,這事不算小,無論如何,都得老太爺出麵才行。”

辛老太爺早就得知了府學發生的事情,不動聲色聽完,隨便揮了揮手,道:“你下去吧。”

辛仲呆了呆,急著道:“老太爺這是什麽意思,老太爺不答應,我哪敢回去見安氏。老太爺不答應,我隻能去找太婆了!”

辛老太爺一腳踢去,辛仲熟練地躲開了。

辛老太爺罵道:“你個龜孫子,還敢拿你太婆出來壓我!你太婆上了年紀,你不知道好好孝順,反倒拿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去煩她。敢吵到你太婆,我打斷你的狗腿!”

辛仲嘿嘿笑,振振有詞道:“老太爺,你老可要說明白,這事你到底管不管?不管的話,你再允我買個清倌人回家生兒子唄。安氏替我生了個獨子,氣焰囂張得很,我可壓不住她!”

辛老太爺舉起手上的紫砂壺朝辛仲砸去,罵道:“滾!”

辛仲躲得飛快,紫砂壺擦身而過,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見辛老太爺動了真怒,辛仲不敢再多說,縮著脖子溜了。

貼身老仆指使下人上前灑掃,掏出一把錢朝台上撒去。

女相撲忙停下來,撿起錢施禮後離開。

園子四下安靜,老仆沉默躬身肅立,辛老太爺微閉著雙眼,半晌後方道:“其他人家可有動靜?”

能在府學管著油水豐厚的差使,皆與明州府的世家大族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辛老太爺想到辛仲的愚蠢,臉色更晦暗了。

兒孫不爭氣,辛氏後繼無人,他一旦去了,辛府再也難以為繼。

幸好,還有京城長安侯府的孫女。

老仆道:“小的未曾聽到有甚動作,此事發生得蹊蹺突然,都還在觀望之中。”

辛老太爺唔了聲,道:“文士善來者不善,萬萬沒想到,他看上了府學這塊肥肉。”

老仆亦皺了皺眉,道:“文士善城府極深,他的用意,連老太爺都沒揣摩透,聞山長隻讀書厲害,小的估計,也就是湊了巧吧。”

辛老太爺道:“我也一直在琢磨,聞山長將府學的這攤爛賬,全部交給了文士善。文士善大包大攬接了下來,府學這塊的財物,他悉數拿在手。聞山長做山長,成績有目共睹。文士善這是錢財名聲兩得,哪怕是燙手山芋,他也會迫不及待吞下去。”

老仆說是,“聞山長為人處世,老太爺最清楚不過,他向來隻管讀書,心無旁騖。小的以為,文士善新到明州府,聞山長來不及有所反應。府學年年都差不多在這個時日交賬目,並非聞山長臨時起意。他們做得著實過了些,估計被聞山長看了出來。聞山長身邊的隨從友人,小的都看過,與聞山長皆差不多脾氣。最近收了程箴的兒子程子安為弟子,與程家來往多了些。程子安與小郎交好,程箴與聞山長一樣,都是君子。”

身邊之人都是君子,府學之事,隻能說湊了巧,文士善運道好。

辛老太爺聽辛寄年提過幾次程子安,頗有哥倆好的架勢。

辛老太爺不由得失笑,能與辛寄年那個不成器的玩到一起,也是個沒出息的。

“君子難得。”辛老太爺咂摸了下,幽幽道:“若是此事是聞山長留有後手,背後的高人,比君子還要可怕可敬。”

老仆神色微變,喃喃道:“明州府隻怕還沒這般厲害之人,能將明州府的各大世家一並拉下水。”

雖說都是各大世家沾親帶故之人,打狗還得看主人。

文士善這巴掌落下來,各府的臉麵是一回事,他得了好,步步緊逼,又是另一回事。

明州府世家富裕,海商的一條海船出一次海,得來的錢財,遠比府學的那點銀子多。

辛老太爺麵無表情思索了會,道:“且看著吧,你盯緊些。去重新替我拿把壺來,小郎回來之後,讓他到我這裏來。”

老仆應是,躬身退了下去。

程子安放了學歸家,他最喜歡吃杏,從杏樹開花時起,每天上下學,都要看一遍路邊的杏樹。枝丫上,綴滿了指尖大小的青杏,看得他嘴裏止不住泛起了酸水。

莫柱子背著書箱跟在他身後,眼尖看到趕著牛與驢歸家的老張,驚喜地道:“張大伯回來了!”

程子安立刻看過去,慶川背著裝滿了青草的背簍,跟在老張身後。

兩人黑瘦了些,不過精神尚好。老張手上牽著韁繩,隻能頷首見禮,慶川朝他揮手,笑著喊了聲少爺。

程子安大聲回應,眼睛笑成了一道彎,心落了一半回肚子裏。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