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二十八章

◎無◎

滿打滿算, 程箴到京城一共兩月有餘。

平安到達傳家書,無需崔文崔武大晚上親自趕來。

崔文長長歎息,一時開不了口。

崔武性子急, 搶著道:“妹夫受了傷。”

崔素娘隻感到眼前一黑, 抓住崔武尖聲問道:“夫君傷得如何?如今可還好?”

程子安安安靜靜站著,心此時徹底沉到了穀底。

崔素娘關心則亂, 他一樣亂, 卻努力保持冷靜。

科舉考試幾經變遷, 考試內容與側重點都不停在變。

其中基本上沒甚變化的是,不得解送身有殘疾的考生。春闈所取的士子,必須長得周正,相貌堂堂。

這一要求,並未嚴格執行, 端看當時皇帝的喜好。

當今聖上喜風雅,美物。

青州府曾有舉人唇角長了一顆大些的黑痣,惹得聖上不喜,找了個由頭, 將青州知府貶謫到了窮鄉僻壤去做小縣令。

崔文道:“妹妹放心,妹夫人沒事, 隻是......”

遲疑了下, 崔文想到瞞不住,一咬牙全說了:“妹夫一行到了燕州下船,改乘馬車進京。那天下了場小雨, 路滑, 妹夫的馬車翻倒在了溝裏。身子幸虧無甚大礙, 隻右邊的眼角到太陽穴處被傷了。傷口深, 當時就流了不少血。去京城請最有名的大夫看過, 皆稱無法祛除疤痕。”

崔素娘聽到程箴身體無恙,先鬆了一口氣。接著那口氣堵住了喉嚨,她急促地喘息著,痛苦捂住了胸口。

程箴若麵上留疤,等於絕了仕途,至少在當今聖上當政時,他永遠沒了機會。

當今聖上年方三十五,在皇子時期曾率兵到邊疆,將來犯的南蠻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身子康健。

“妹妹!”崔武一聲驚呼,上前攙扶住崔素娘進了正屋。

老張與秦嬸雲朵三人驚慌失措圍了上前,幫著搬椅子,墊軟墊。

崔素娘臉色蒼白,倒在椅子裏眉目緊鎖,胸脯不斷起伏,卻緊閉著眼睛,不肯醒來。

一時間,安寧的家亂成一團。

崔文最年長,在衙門做小吏多年,到底要鎮定些,一迭聲吩咐道:“秦嬸將碗碟收下去,雲朵去打水來,老張你看好大門!妹夫不在,家中隻剩婦孺幼小,你要警醒些。”

老張趕緊應了,奔到了大門口守著。秦嬸輕手輕腳收拾幹淨案桌。

雲朵去打了水進屋,擰了帕子替崔素娘擦拭。

崔武蹲在屋角愁眉不解,不時歎息一聲。

崔文看得惱火,上前虛踢一腳,嗬斥道:“你起來,妹夫還好生生呢,你歎什麽氣!”

崔武撐著膝蓋站起身,再次歎了口氣,嘟囔道:“妹夫是在,可有什麽用,他的仕途.....唉!”

崔素娘終於睜開了眼,眼淚簌簌滾落。聽到崔武的話,側過頭,用帕子捂住臉,哭得肝腸寸斷。

崔武慌了,又紮著手上前安慰崔素娘:“妹妹,妹妹我嘴笨不會說話,你別聽我瞎說。就右臉頰留了一道疤,京城藏龍臥虎,說不定能找到聖手神醫,治好了妹夫的傷,就是聖上湊近看,都看不出來半點端倪!”

崔素娘哭得更厲害了,傷口深,留的疤要人看不出來,得神仙下世才能治好。

崔文氣得咬牙,淬道:“你閉嘴!”

崔武訕訕去坐下了,雖沒再作聲,跟吃了黃連般,臉上能擠出苦水。

崔文心情也不好過,嫌棄崔文不會說話,想要勸崔素娘,又不知如何開口。

程箴不能再考進士,最好的打算,是與他們兄弟一樣,做個小吏,或者去做幕僚。

他們兄弟讀書不好,隻能去做胥吏。

可那是程箴啊,年少出名,名動明州的程箴!

一朝跌落,那些妒忌他才華的人,不知會如何笑話他。

崔文被崔素娘哭得鼻子發酸,眼睛很快就紅了,他抬手去拭淚,這時看到了站在那裏的程子安。

程子安從見麵時叫了舅舅,就沒再說過話。此時他木然立著,像是被嚇傻了一樣。

崔文頭更疼了,這裏還有一個呢!

程箴與崔素娘感情深厚,不願納妾,膝下就一個獨子。

雖說自己的妹妹,崔文當然樂意見到此種情形。

可......

程子安不爭氣,學習一塌糊塗之事,崔文當然知道。

有程箴珠玉在前,程子安能得父輩恩萌,以後的前程定不會差。

程箴倒下之後,程家就從此再沒盼頭了啊!

程子安從聽到程箴確切的消息起,腦子裏就一片空白。

要臨危不亂,冷靜,冷靜!

程子安不停告訴自己,控製不住太陽穴突突跳,崔素娘的哭聲絲絲往裏麵鑽。他最終放棄了,什麽都不去想,就那麽呆呆地站著。

“子安,快過來,勸勸你阿娘。”崔文神色複雜招呼程子安,轉頭又對崔素娘道:“妹妹,你還有子安呢,別哭壞了身子。”

程子安抬起沉重的雙腿,挪到崔素娘麵前,握住了她的手,啞聲叫了聲阿娘:“你別哭。阿爹......”

“大舅舅,阿爹那邊的具體情形,你可知曉?”程子安拚命穩住情緒,轉開話題問道。

崔文道:“信件是你姨父托了關係,走的朝廷驛站,到明州府方快一些。”他掏出信,手伸在半空,頓了一下。

程子安不醒事,崔文手一轉,將信欲遞給崔素娘。

程子安手快,接過信打開看了起來。

信是孫士明所寫,內容與崔文所言無差無幾。當時孫士明也在馬車上,他扭傷了腳踝,養些時日就能康複。

程箴本不願意告訴他們母子,說是從京城回來時,再親自給他們說也一樣。

程箴應當不忍他們母子擔驚受怕,反正遲早得知道,到時候他在,家中有個男人,能放心些。

算一下時日,程箴已經在路上,不時就會回到明州了。

人生的浪潮一個接一個,不知哪個浪潮,會將人淹沒。

程子安苦笑,將信遞給了崔素娘:“阿娘,阿爹快回來了。你快別哭,阿爹得知你哭,他會更傷心。”

崔素娘怔了下,拿帕子拭了淚,展信看完,手指緊緊捏著信,失神望著前方某處。

程子安想了下,道:“阿娘,現在城門關了,你明日早上隨舅舅們回府城。等到阿爹回來,你再同他一起回家吧。”

崔文怔楞了下,一想也是,崔素娘有許氏方氏陪著,總好過她獨自在家想東想西。她身子本就不好,別憋出了病來。

“妹妹,子安說得對,你明日跟著我回府城。子安跟先生告幾天假,反正你讀書......”崔武開口,話語一滯,將程子安讀書反正不用心的話咽下去。

“等到妹夫回來,一起過完冬至再回家。”崔武道。

崔文跟著勸說:“妹妹,妹夫受傷之事很快就會傳開。村裏人好八卦,定有人上門來打探,煩不勝煩。不若你們去避一避,等過了這陣就好了。”

崔素娘遲疑起來,程子安卻搖搖頭,道:“就阿娘去,我留在村裏。雲朵陪著阿娘,老張與秦嬸留下就行了。”

家裏有牛與驢,老張與秦嬸留下來照看,順便守著宅子。

崔素娘還未開口,崔文就斷然道:“子安你還小,哪能留你一人在家。你隨我一同回府城,不告假也行,到時候從府城去府學就是。”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因為程子安小,他們在他麵前才會無所顧忌,他可以借此機會,看更多的人心。

躲不是辦法,他穿來時病倒在床,來程家探病的人流如織。

他們都是看在程箴的前程上,如今這份倚靠沒了,有人前來看笑話,程子安也攔不住。

等這陣喧嚷過去,程箴回來時,也能風平浪靜些。

程子安堅持道:“大舅舅放心,我沒事,有老張與秦嬸在呢。”

崔文與崔素娘都不同意,反倒是崔武梗著脖子拍了板:“妹夫斷了前程,以後這個家就得靠子安。他人雖小,到底該撐起來。我讓小三來陪他,有什麽事,回城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小三跑回來遞消息也來得及。我們還在呢,那些不懷好意的,總要掂量掂量!”

崔素娘沒了主意,她此時心太亂,著實顧忌不了太多,不禁轉頭看向了崔文。

崔文思索了下,道:“老二說得對,子安這時是家中唯一男丁,該由他出麵去解決。”

事情總算定下來,崔文與崔武還未用飯,程子安讓秦嬸去煮了湯麵上來。他們囫圇吃過,坐著吃了杯茶,勸了崔素娘幾句,時辰不早,就先去歇息了。

程子安送崔素娘回了臥房,叮囑雲朵收好行囊,小心伺候。

雲朵忙應了,在熏籠裏灑了把安神香,屋內很快暖香繚繞。

程子安見一切無恙,就回了西屋。等到東屋的燈滅了,才上了床。

以前沾到枕頭就睡了過去的程子安,枯望著暗中的帳頂。他以為會睡不著,卻沒一會就睡了過去。

就是睡不踏實,半夜突然驚醒,心中空****。

半睡半醒到了天亮,程子安起身穿衣洗漱。崔素娘早起了身,她眼睛紅腫,神色憔悴不堪,想來是輾轉了整夜。

崔文與崔武在院子裏走了一圈,進屋時嘴裏呼著白氣。

崔武撣了撣肩膀,道:“這鬼天氣真是冷,才十一月,就起了厚厚的白霜。”

崔素娘勉強道:“大哥二哥,快來用些熱湯飯。”

崔文打量著崔素娘,神色不由得黯淡了幾分。他與崔武都要趕回衙門當值,最終沒再多說。

用過早飯後,莫柱子從家中來了,等著送程子安去府學。

崔文心道莫柱子畢竟是外人,隻字不提程家的事,隻嚴厲叮囑他好生伺候。

莫柱子替程子安背著書箱,老實地道:“舅老爺放心,我一定會好生伺候少爺。”

崔素娘拉著程子安,檢查了一遍他身上的穿著,叮嚀了又叮嚀。

崔武見狀,趕緊拉過她:“妹妹,子安上學要遲了。”

崔素娘這才上了騾車,崔武一拉韁繩,駕車離去。

程子安看到騾車車簾掀起,崔素娘的頭探出來,不放心張望。他心酸不已,硬生生轉過頭,對莫柱子道:“走吧。”

莫柱子哎了聲,往府學方向走去,好奇地道:“少爺,娘子怎地舍得留你一人在家?”

程子安沒回答莫柱子,反問道:“柱子,你給我當書童,過得可好?”

莫柱子想都不想,咧嘴笑道:“好!能吃飽飯,有新衣穿,我這輩子,從沒過過這般的好日子。阿爹阿娘大姐他們都說,我是走了大運呢,要我一定要盡心當差,以後報答少爺一家。”

程子安唔了聲,笑笑沒說話。

程箴沒了舉人身份,田產要繳納賦稅,服徭役。同時,失去因舉人身份得到的額外收入,他還要讀書,程家說不定再也養不起書童。

好人沒好報啊!

程子安惆悵萬分,到了府學門口,接過書箱自己背在了身上,讓莫柱子回家小心。

“程子安!”身後,李文敘大聲在喊。

程子安慢慢轉過身,看向朝他奔來的李文敘。

李文敘胖乎乎,跑得臉上肉都在顫抖。他喘著氣到了程子安跟前,眼珠子咕嚕嚕轉得飛快,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大聲道:“程子安,你阿爹出事了!他傷了臉,永遠不能參加春闈了!”

趕著上學的學生們,被李文敘大聲的話吸引住,腳步慢下來,朝他們好奇打量。

有人上前問道:“出什麽事了?誰不能參加春闈?”

李文敘得意地說了程箴受傷的事,周圍的學生瞬間嘩然。

程箴在府學亦是鼎鼎有名,此次明州府參加春闈的舉人們,他是最被看好能中進士之人。

“這可如何是好?”

“換做我,肯定受不了,不若幹脆一死了之。”

“噓,你小聲些,程子安還在呢。”

“程子安啊,他連他阿爹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聽說在蒙童班,經常考倒數。”

“怪不得他阿爹出了事,他還能若無其事來上學。說不定,他不學無術,不清楚他阿爹絕了前程,以後程家徹底完了!”

各種眼神齊刷刷看向程子安,不停朝他指指點點。

章麒躲得遠遠的站著,辛寄年也在,他撓撓頭,看上去很糾結,一時不知該上前,還是該躲開。

方寅離得近一些,神色憐憫,腳往前抬了下,最終縮了回去。

項伯明與同學們經過,看到這邊的熱鬧,湊上前打聽。

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完,項伯明的眼神微冷,頓時厭惡地淬了口,撇嘴對同伴道:“那程箴被吹得天花亂墜,說不定隻徒有虛名罷了。春闈是何等大事,在明州府能小有名氣,全大周的人才那麽多,他算得了老幾!我估摸著,他害怕春闈會露出底細,故意傷了臉,省得到時候落第丟人現眼。這樣一來,反倒保全自己的名聲,以後還能繼續張揚,拿名頭出來唬人,騙口飯吃。”

“是啊是啊,程箴中舉都好幾年了。今年秋闈尤其難,他要是參加考試,說不定秋闈就落第了!”

話說得越來越難聽,程子安麵無表情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他知道風浪會來,沒料到來得這般快。

府城的世家大族有自己消息門道,李文敘家中經商,消息更比其他人靈通,他能提前得知,不足為奇。

李文敘向來看不起讀書人,皆因為李家出不了讀書人。

其他人說他沒出息,程子安都認了,他本來就是學渣,穩坐倒數的寶座。

他們看不看得起,對程子安來說,不痛不癢。

隻是,項伯明太過惡毒!

項伯明對程箴的怨恨,肯定同崔耀祖與項小娘子的親事有關。

程子安不知其中究竟,但項伯明此時的心思明明白白。

程箴傷了臉,他還要傷了程箴的名聲。

程子安餘光掃過人群中,臉色難看的周先生。極少見到的聞山長也在,他向來嚴肅,此時微微皺起了眉頭,沒有作聲。

程子安掂量了下書箱的重量,取下拿在手中,飛快衝上前,揚起書箱,朝笑得張狂的項伯明砸了過去。

項伯明比程子安高大半個頭,書箱重,程子安揮舞得不高,隻堪堪擊中他的肩膀。

“啊!”項伯明痛得跟殺豬般叫了起來,剛想還擊,程子安丟下書箱,躬起身,如頭牛犢般,頭重重頂在他的肚子上。

項伯明趔趄後退幾步,哐當倒地慘叫連連。程子安繼續上前,騎在他身上揮舞著拳頭,狠狠砸了下去。

電光火石間,周圍的人尚未回過神,項伯明已躺在地上鬼哭狼嚎。

“敢汙蔑我阿爹!我阿爹就是受了傷,也不是你項伯明這等混賬,隻知吃喝嫖賭的廢物能比!”

“你罵我行,敢辱罵我阿爹,我不替我阿爹報仇,就是不孝!”

“阿爹,兒要替你伸張冤屈,項伯明敢汙蔑你,我替你撕爛他的嘴!”

程子安手下不停,嘴裏的話說得大聲又清楚,遠遠傳了出去。

項伯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抬起手胡亂阻擋,連還手都忘了。

“打人啦!打人啦!”

辛寄年看得興奮不已,隻恨不得自己也跟上去打架,揮舞著雙臂給程子安助威:“程子安用力,打死他,打死他!”

圍著的人看得更起勁了,也有人上前拉架,有人跑著去告訴先生。

聞山長這時撥開人群,大步走了出來,威嚴吼道:“夠了,都給我住手!”

周先生一個箭步上前拉起程子安,聞山長朝周圍一掃,厲聲道:“你們在此作甚,還不趕緊去讀書!”

圍著的學生見聞山長發怒,立即嘩啦啦散了。

聞山長眼神沉沉,對程子安與項伯明道:“你們兩人,都隨我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