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那就隻能一命嗚呼了。◎

食訖, 夜色落了下來。

園子裏的花草地燈全都亮起,老太太照如平素前往戲台聽戲。

戲台前的簷角懸掛的燈籠光攏起,涼風過, 花篦**悠。

宅子裏人煙寥落,說話聲經過池麵, 再由風拂上來。

清淨的熱鬧。

商岑想起前幾日在網絡上刷到的視頻:

“伯母,前陣子出了紅樓夢的舞台劇,舞台表演氛圍好, 受到不少年輕人的追捧。想必很是不錯, 到時候我讓人給您將班子請過來。”

人天天吃一種食物會膩, 聽曲也一樣。

老太太愛聽這些玩意,大多數時候都是聽戲和聽曲輪換著來,全憑自己的心情。

大家偶爾聽到哪座城市出了有名的戲班子,也會盡最大的努力邀請過來。

“一朝春盡紅顏老, 花落人亡兩不知。”她聞言, 輕歎,“人老了, 見不得這些悲劇, 還是聽聽老調的曲子,你們也不必為我折騰了。”

“祖母, ”商文晟坐在老太太右側, “不想聽就不聽罷,老祖宗留下的好戲好曲還多著呢, 等改天我再讓人替您尋來。”

“文晟說得是。”商時序附和,“若您有自己中意的, 盡管吩咐我們。”

“好、好。”老太太抬了抬手, “都是在自己家裏, 誰也不必拘著。”

麵容浮著笑,看著商文晟,隨口問了句:“最近在學校裏怎麽樣了?”

商文晟:“都挺好的。”

“我聽慧茹說你下月就要去美國了,是這樣的嗎?”

“嗯。”他點頭,“這周回來,原也是要和您與祖父說的。”

“在學校這幾年裏,有沒有遇上心儀的姑娘?”

“祖母。”商文晟垂頭笑笑,“我都馬上都要去國外留學了,還能喜歡誰,那不是耽擱人家嗎。”

“國內國外都好,要是遇見喜歡的,可別藏著掖著。”老太太語重心長,“要是喜歡人家,就好好對待,別讓人家姑娘傷心。”

“嗯。”

林春花欠身,續了茶水。

周晚棠見她這番動作,便說:“奶奶,晚上喝茶水容易失眠,這種東西晚上還是不喝為好。”

“小婉啊,”老太太接過杯盞,春花替她說了後話,“這個不是茶水,是專門泡的桑葚,補血益氣的。搭配酸棗仁、茯苓有助於睡眠。”

“原來是這樣。”

晚棠點點頭,表示了然了。

老太太放下茶盞,將肩上的披帛往上扯了扯,和她說:

“你啊,和瑾之一樣。前陣子他回來的時候,見春花給我續水,便也以為我夜裏在喝茶水,那會兒,他跟你一樣一樣式兒的說辭。”

晚棠抿了抿,有點兒不好意思,但也沒多想。

老太太關切:“你祖母近來身體無恙吧?”

她:“挺好的。”

“她每天晚上最大的樂趣,就和您一樣的,喜歡聽點曲子,放鬆心情。”

老太太閉著眼,感受四麵八方湧動的風,長舒口氣,“你們這群年輕人,是不大愛聽這些戲的。太老了,年齡比你們都大。”

她轉臉,朝在座的各位看去。

布滿皺紋的眼尾,小幅度上揚,“要是覺得無聊,就早點歇息。不必為了陪我這個老婆子,就在這兒苦坐著。”

”那是您覺著。“商時序語氣嫻熟地話家常,“我可不讚同這話。”

老太太聽他說,末了才慢悠悠地接上話:

“我讓春花提前給你們把房間重新收拾了,要是覺得現在時間尚早,也可以去周圍轉轉。”

“這做事啊,就要全憑自己的心意。”

周晚棠真心道:“聽戲多好啊,吹吹涼風,淨淨心。”

“我這老婆子是該靜靜心了。”

老太太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最近總是心神不寧,白日裏覺得嘈雜難以抑製。夜裏,就讓我自個兒靜靜吧。”

“小岑啊,今日天色已晚,你也就留下來宿著吧。明早,咱一大家子一起吃早飯。”

“好。”商岑起身,“那我就先過去,不打擾您聽曲了。”

孟素桐也適時起身:“那我也先離開了,明日再過來陪您。”

轉而對晚棠他們說,“就讓媽自己在這聽吧,我們在這,反而是一種打擾。”

老太太白日裏喜歡熱鬧,宅子裏多點人煙,是件喜事。

夜裏,又喜靜。

聽著曲,闔著眼,搖椅晃啊晃。

如水清透的月光籠了下來,池子裏的一筆殘荷,如藥草的清新。

黃粱夢,六十一生,多少命數藏在夜風的浮動下。

名伶甩甩水袖,兒時如白駒過隙,彈指憶浮生。

*

兩人踩著月光。

山石上的流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如一條銀色的綢緞,耳畔緩緩傾瀉淙淙流水聲。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相隔的距離並不算太開。

晚棠問:“今天都沒怎麽看見爺爺,晚上去戲台子聽戲的時候,他也沒去,是怎麽了嗎?”

“老爺子身體不大好,加上人年紀上來了,抵抗力下降,晚上吹點涼風,稍沒注意就感冒。”

商時序補充,“他們感冒和我們不一樣,好得慢,後續還可能會引發身體的其他病症,這對身體也是件折磨事。”

她心下唏噓。

想起祖父祖母年事已高,如此這般想著,心情便有點低落了。

想起上次兩人見麵時說的話,“你上次說的那尊青銅器,帶我過去看看吧。”

將注意力轉移,再三強調:

“老生常談,能力有限。要是不能修舊如舊,你可別嫌我技術差。”

“不會的。”兩人閑步於庭院,商時序因這話站定,“如果能修複自是一樁好事,但不能修複也並不是什麽大事。因為從一開始,你見著它之前,它便是那般模樣了。”

朝她側頭垂眼過去:

“既是無緣罷了。”

“其實也不用那麽悲觀的想著,”晚棠聳了聳肩膀,安慰道,“畢竟,再沒見過它的真麵貌之前,一切都不好說。”

他搖頭無奈笑笑。

兩人在園子閑庭漫步,風從山野中趟過,一陣一陣的林木味,周圍清寂,鳥鳴微弱。

呼吸間,帶著曠野的自由與恣意。

“藏書閣在山腳那邊,”行至分岔口,商時序替她指了指路,“從這邊過去,路程稍短。”

“那就走這邊。”她選擇了反方向,“反正現在也沒什麽事情要做,走走看看也是極好的。大多數時候,我們都適應了快節奏生活,現在正好有時間,不如把腳步放慢點,親近親近自然,感受山風環繞的閑適。”

“好。”

商時序繼續道:“不過周末的時間太趕了,等你放年假了。到時候想去哪裏,我們提前做好攻略,到時候定張機票飛過去就好。”

“我可沒有答應你。”

“嗯。”

他眼皮微塌,像是有點落寞,“那你想去哪裏玩,我給你做旅行攻略?”

“也不行。”

她背著手,“現在說,都還太早了。未來還那麽長,說不定會有其他的事耽擱了,那現在商討這些,不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麽。”

“是。”

他緊接著,“那到時候會考慮帶上我嗎?”

“你是我的掛件嗎?”

“什麽?”

“沒什麽。”她及時住嘴,“我就是隨口胡說的。”

“不過你們家裏,真的好冷清。”晚棠盯著樹葉罅隙中漏出的清月,“感覺老人獨自在家,難免會感覺到落寞。”

時代在不斷發展,一切都在朝著美好的方向前進。

但他們好像與時代脫了軌,被單獨落下了,老人家生活的那個時代,車、馬、郵件,都很慢。

而今歲數上來了,唯一的樂趣便是聽聽曲。

他們看著好像被留在了舊時代,可心裏卻比誰都門兒清。

“是。”商時序低著頭,“家裏人煙若真要細算下來,其實並不單薄。隻是隨著時間的增長,大家就開始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從以前的假期回來,變成節日或重大聚會的日子裏,才會或多或少地聚在一起。”

“親情需要維係,可惜我們並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愛和念想。”

“說來,挺慚愧的。”

*

秋天可以是百姓豐收的時節,也可以是萬物凋敝的開始。

這些樹都是幾十年前,園子剛開始建設時栽植的。時間一晃,樹木參天,枝幹粗壯。

由於這邊不住人,夜間一般沒什麽人。

草木葳蕤、衰敗。

枯葉落了一地。

草地裏的地燈安裝得並不多,整條羊腸小道的路燈隻設置了一盞。

燈光沒有溫度,人走在上麵,光線暈開模糊鈍化的黑影。

橙黃色的光,落在頭頂上時,好像開始升溫。

“時序、晚棠,”孫姨正拿著新的被套,恰好碰見兩人,“你們怎麽到這邊來了?”

她繼續說:“這邊的夜裏沒什麽人過來,這燈壞了足有一個星期,還沒來得及修。過去的時候,注意點腳下的路。”

“樹多,這蟲子也難免會有點。”

“嗯。”

晚棠指了指身側的商時序:

“我和他打算去藏書閣那邊看看,順便在周圍轉轉。聽說爺爺先前收了尊青銅方鼎,不過好像配件壞了,我來看看是什麽情況,有沒有修複的可能。”

其實不管受損到什麽程度的文物,大部分其實都是能修的,但就是不敢修、也不能修。

文物之所以稱為文物,因為那是經過曆史的滌洗,老祖宗流傳下來的。

代表當時人民勞動力、智慧、審美,多元合一的結構。

過多的現代修複,就改變了原本的味道。

“那好,我便不耽擱你們了。”孫姨道,“那邊過去沒有燈。通往藏書閣還有另外一條道,走的人多,有光。”

“沒關係的。”

晚棠笑笑,“走都走了,就當消食了。”

“那我們就先過去了。”商時序衝孫姨頷首。

“去吧。”

“我也得去你二叔那,替他將床褥換上新的被套。”

道別過後,兩人來到藏書閣。

商時序從古董櫃裏取出匣子,將它帶到了晚棠的麵前。

匣子打開。

裏麵靜靜躺著一柄西周時期的青銅壺,專門用來盛酒或水的器皿,有時配有蓋。

眼下的這柄顯然是沒有的,它兩邊的壺把也就是耳朵,斷裂了一邊。

壺底的胎體也很薄,稍微磕碰一下,就能開裂。

和故宮裏麵修複的那些比起來,損壞程度還算是較好的。

修複起來也比較容易。

總體來說,欣賞藝術價值並不高。

但,文物無價。

*

周晚棠從房間洗漱完,發現商時序早在另一間房間洗完澡出來了。

套著一件白色的圓領長袖,站在簷下的台階上,不知道是不是有心事,佇立在原地,靜靜看著一處地。

房間外的燈盞沒有打開,隻有一座漆了青綠色的燈在工作。

大概是平日裏回來得少,燈光光線暗淡也沒有人發現,前來檢修。

從藏書閣到內室,這一路草木豐茂、品種繁多。

樹上了年頭,樹葉繁茂。

晚棠趿拉著拖鞋走了過來,才發現這幾株都是紅楓。

上次自己說過,她和商時序一起回商家祖宅,隻是單純為了這一片紅楓與銀杏的。

但好像從回來到現在,要不是這會兒見著楓葉,才想起,大概一直到回家,她都記不得這茬事了。

可惜這兒光線太淡了,細白的光漫下來,紅楓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這一樹,究竟是什麽模樣,隻能等明早再看了。

“這邊的楓樹栽植得比較稀疏,隻有零星的幾棵,不過通往後山那片的開得正酣。”

商時序聽見腳步聲,轉頭看去。

見她有興趣,便問:“就在藏書樓的西側,現在要去看看嗎?”

晚棠答應得很痛快:“好啊。”

他朝她伸出手,“我帶你過去,這兒你路生,夜裏走路,指不定哪蹦出一兩條蛇。”

她瞬間毛骨悚然。

“有蛇?”用著懷疑的語氣:“你確定?”

“嗯。”

“所以我走前麵,你跟在身後。就算有蛇,它隻會先咬我。”

“萬一有毒怎麽辦?”

最怕這種軟體爬行動物了,光是想想就脊背發涼。

要是碰見了,說不定還會摒棄麵子,來一段踢踏舞。

商時序想了想,“救治不及時,那就隻能一命嗚呼了。”

她腦補了一下畫麵,有點無措。

目光往幽暗的小道深處看去,越看越覺得有,不自覺往商時序那湊近了點.

但避免被看癟,還是空出了一點距離。

語氣也不大自然,但還是為自己搬好了台階:

“要不今天晚上不去了,反正明天我們也在,那時候光線也好,觀賞更佳。”

身高的差距,他斂著眼睫去看她,靜靜地聽她說完。

邁腿折到一旁燈光微弱、忽閃忽閃的路燈前。

屈著指骨,敲了敲燈罩。

“啪——”

像是刺啦卡殼的留聲機,電流一瞬間接通,薄弱暗淡的光倏地升起,柔和的暖光躍進瞳孔。

晚棠目光趕緊在地麵探尋,這片地雖說平日裏沒什麽人來往,但修建得很好。

草坪的青草被割了一茬,平整極了,一點也不像是會有蛇出沒的地方。

轉頭去看他:

“你騙我了?”

“嗯。”

晚棠推了推他:“商時序。”

她明明沒用力道,他卻往後踉蹌了幾步,嚇得想也沒想,近乎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

風過,葉子碰撞在一起,發出沙沙的**聲。

他輕咳一聲,穩住身體。

聲音裏卻含著笑:“謝謝。”

作者有話說:

他在暗爽!!!

蟹蟹“別來春半”寶子灌溉的5瓶營養液。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出自曹雪芹《葬花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