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母子

◎這麽多年過去,還陪你淋雨。◎

付佳希陡然的爆發, 讓懷裏的小人兒戰兢,憋著哭聲,臉已皺巴成一團。

嶽靳成壓著嗓子, 沉聲道,“我司機就在門口,你現在情緒不好,不要開車。你想去哪裏跟老李說, 未經你允許, 我不會打擾。”

有孩子, 付佳希不執拗,抱著他沉默離開。

別墅裏。

所有人大氣不敢出, 無一人敢勸和。嶽靳成還在花園裏沒進來。這邊,萬鈺躲在丈夫身後哭啼不止, “我真的隻是關心而已, 我沒有別的意思。”

旁人問:“你都說什麽了?”

“我也是聽別人說了一些話, 我好心告訴佳希姐的嘛,哪知道她這麽大反應。”萬鈺淚眼斑駁,楚楚可憐,“都怪我不好, 好心辦壞事, 讓佳希姐誤會了。”

嶽雲宗冷聲嗬斥,“不會說就不要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她, 敏感多疑,自討苦吃是不是?”

關鍵時候, 他當然維護自己人。

一幹親朋不再多嘴, 心裏門兒清。

這也是不讓分毫的態度, 待會嶽靳成過來興師問罪, 那場麵,簡直不敢想。

但,嶽靳成並沒有再回別墅。

管家說,他是自己開車走了。

萬鈺如釋重負,小鳥依人般拽緊丈夫的手。

回家這一路,嶽嘉一還好好的,結果一到家裏,他就開始抗拒付佳希。

先是奮力掙脫她的懷抱,瘋狂大哭,“鈺伯媽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為什麽不要我!!”

付佳希解釋,“媽媽沒有不要你,我還是你的媽媽,你也是我的寶貝呀。”

嶽嘉一:“但是在最開始,你根本不想我做你的寶貝。”

付佳希耐心哄勸,擠出笑容緩解小朋友的情緒,“你現在就是我的寶貝,我還不夠寶貝你嗎我的小少爺。你看呀,媽媽給你買了好多樂高,帶你出去玩兒,給你講故事,陪你做手工。”

“我不要!”嶽嘉一哭得臉漲紅,聲嘶力竭,“因為是‘你的小孩’,你才會做這些事!”

“你就是我的小孩呀。”

“不是!”嶽嘉一捏緊小拳頭大聲,“你要打掉我,要把我從你身體裏拿手術刀割掉,你不想讓我當你的小孩!”

嶽嘉一邏輯思維縝密,自幼情緒敏感。他可能並不能將“割掉”、“手術刀”、“流產”等詞語具象化,但心底裏認定,這些破玩意,是媽媽不要他、不愛他、不接受他的證據。

就像他拚的每一個樂高,每一步都按照圖紙進行,第一步錯了,就是步步錯。

嶽嘉一是個極有邊界感與規則感的孩子,他的小世界裏,有自己的秩序與章程。父母離婚,他可以接受。但他不能接受,媽媽不要他。

像是一瞬間,小宇宙裏的太陽、月亮、花兒,熱氣球,全部坍塌成灰燼。

“嘉一,媽媽沒有不要你。”付佳希聲音也有些發抖,但仍然耐心溝通,“你冷靜一點,吃點水果,玩玩樂高好不好?”

“不好!!我不要!!”嶽嘉一應激反應似的,用力推開她。

小家夥力氣猛地一下,她壓不住重心,被推坐在地上。尾椎骨直挺挺地挨這麽一遭,震得鈍痛發麻。

付佳希本就心力交瘁,精疲力盡。

像撕裂的傷口,連筋帶皮,一股腦地爆發。她克製不住,飄在身體裏膨脹到極限的氣球——“嘭!”的一聲,炸了。

“嶽嘉一。”她嚴肅,連名帶姓地叫他,“我是你媽媽,是每天每夜,每時每刻陪伴你的人。可為什麽,你連聽我解釋的機會都不給,而別人說的話,你卻深信不疑呢。你這樣對媽媽,媽媽也會覺得委屈。”

情緒上頭,小孩子哪裏肯講道理,更不能容忍任何的指摘。

嶽嘉一更加崩潰,嚎啕大哭。

付佳希鬱悶、苦楚透了,心裏的難過,以及過往極其不好的回憶,再一次席卷而來,裹著經久不衰的殺傷力挑戰她的自控力。

“別哭了。別哭了。”付佳希忍不住提高語氣,“你再這樣,媽媽也要生氣了!”

嶽嘉一更加歇斯底裏。

付佳希渾身發抖,頭暈目眩,耳朵邊都是嗡嗡的撞擊聲。

她實在忍不住,舉起了手,殘留的理性又拉了她一把,於是,手垂下,變成雙手捂麵,遮住無聲奔湧的淚。

嶽嘉一嗚嗚抽噎,像陷入魔怔,怎麽都平複不了了。

付佳希腦子空白。

她什麽都不想管,不想聽。跟塊木頭似的,走進房間。

眼下,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時候。

一個聽不進去,一個身心俱疲。

嶽嘉一的哭聲斷斷續續,不消停。

付佳希從未有過的挫敗,她內心被悲慨塞滿,沒有一絲得以喘氣的空隙。

對,萬鈺說的那些,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嶽嘉一的到來,算是情理之中的意外。

與嶽靳成領證後,兩人就沒再避孕。她原以為,怎麽著也得小半年才會水到渠成吧。但沒想到的是,那個月還沒過完,付佳希就發現自己懷孕了。

去醫院,醫生推測了受孕的時間。

付佳希隻覺得很神奇。

在領證前,每一次的歡愛,嶽靳成都很主動自覺地做了措施的。

醫生寬慰,“任何事情都沒有百分百的概率,這個寶寶跟你有緣,你是他的天選媽媽。”

付佳希既覺得不可思議,又充沛了奇異的柔軟力量。

她有過飽含期許,情感綿綿的一段快樂時光。

初期的反應來得比想象中更早、更凶猛。

付佳希的孕吐十分嚴重,那段時間,嶽靳成非常忙,在暗中籌謀回到嶽家,一舉奪權。但他還是推掉了所有工作應酬,在家陪著她。

付佳希沒受過這大罪,抱著他嗚嗚咽咽地哭,“我媽媽生我的時候,也這麽辛苦的嗎?她要是在就好了……她都沒享過我的福,怎麽就離開了呢。”

嶽靳成親了親懷裏姑娘的眉心,“咱媽沒有享的福,你替她享。以後,我讓你和孩子,每一天過的都是好日子。”

付佳希情緒敏感,鼻酸,眼淚直掉。

“你也是。”她說,“你媽媽想給你、卻給不了你的,那些愛與遺憾,我補給你。”

嶽靳成笑著說,“你已經給我很多很多了。”

男人寬厚溫熱的掌心,與她相握,輕輕蓋在小腹上。

那裏輕微,小小的一顆種子,在生根發芽,填補著兩人生命裏的空缺。

原以為,從治愈的起點,會走向一個好未來裏。

付佳希的孕反消散了許多,嶽靳成也投入到忙碌中去,經常飛國外辦事。

但某一天,她忽然開始發燒,渾身酸軟無力。

付佳希對身體的不適感應分外明顯,一點點細微的差異,都能讓她分辨出來。或許是懷孕後敏感,也或是小時候的經曆,讓她格外緊張。

所有的檢查結果,尤其是血象檢查,提示確實有問題。

付佳希容易心跳加速,呼吸氣短,會莫名其妙流鼻血。

醫生得知她以前的情況,神色也頗為複雜凝重。

她持續的發燒,幾次複查血檢,關鍵指標都回歸不到正常值。

付佳希很冷靜,問:“我會不會是白血病?”

從醫學角度上,醫生給予了很客觀的回答,“不排除。”

除了諸多檢查,是否確診,最直觀準確的,就是進行骨髓穿刺。

但顯然,付佳希目前的身體狀況不允許。

醫生仔細審閱了她的體檢報告,問:“你的親屬,有沒有類似的病史?”

付佳希愣了下,“我母親……她是子宮內膜癌,但治愈了。”

父母車禍過世得早,付佳希年歲尚小,並不記事。是在卓定國和許芳的一次爭吵中,她無意聽到的。

也正是因為這個病史,讓許芳忌諱她查不出原因的持續發燒。

怕她是拖累,是累贅,倒不如狠點心,一了百了。

醫生的表情明顯沉重了些,告訴她,這也算是有家族史的高危人群了。

付佳希當時異常冷靜,問:“我目前這個情況,萬一真的確診,那我的孩子會受影響嗎?”

“如果是的話,肯定會。”醫生負責告知。

付佳希燒得燥熱昏沉,一股寒意卻從頭貫入腳底。

彼時的嶽靳成在美國,接到付佳希的電話。

她在電話裏哭,哭得他心慌意亂。

她說,她不要這個小孩了。

她以後都不生小孩了。

嶽靳成沉得住氣,沒有怪責,沒有質問,沒有怒意迸裂。隻是安靜地等她發泄完後,買了最快的航班回國。

付佳希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出現在身邊。

付佳希在他懷裏哭得崩潰。

舊時傷疤,一道道地複刻重現。

嶽靳成抱她很緊,什麽都不說,就這麽抱著她。

他說,“我永遠不會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放棄你。”

那是付佳希,此生第一次,看到“永遠”的模樣。

嶽家的關係網複雜龐大,付佳希一句“不要孩子”的話,不知怎的就傳了過去。嶽璞佪將嶽靳成召回家,他承受的一切,從未對付佳希提過半個字。

即使後來,付佳希低燒的症狀褪去,各項檢查指標恢複正常。這段經曆,依然是她至今想起,仍心有餘悸的一段失魂夢魘。

她不是不想要孩子。

而是在麵臨童年創傷的第二次選擇時,選擇了保護孩子與自己。

這些事就像一塊一塊的磚頭,橫七豎八地砸向她,砸得她頭疼欲裂,一片眩暈。付佳希抖著手,從抽屜裏摸出治療眩暈症舊疾的藥,胡亂吃下一顆。

等緩過這陣勁後,付佳希決定再好好和兒子談談。

她走到客廳,卻發現,沙發上已沒了人影。

付佳希心髒猛跳。

“嘉一。”

一整個房間尋覓,就這麽大點地方,真就不見了嶽嘉一的身影。

嶽靳成趕過來時,付佳希已經在調監控了。

她冷靜、有條理,與人溝通時,甚至很有禮貌。

監控屏幕同時切入某一個時間段反複播放,可就是沒有看到嶽嘉一。

“樓道是監控死角。”物業經理說,“如果小朋友坐電梯,是一定可以監控到的。”

付佳希給的時間範圍非常精準,縮小了查找視頻的難度。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物業經理凝重道,“小朋友如果走樓道,下樓,或者上頂樓,就很可能監控不到。”

“頂樓”兩個字一說,付佳希臉色刹白,強撐的體力再也維係不住,發軟地倒了下去。

嶽靳成迅速將人扶住,半護半抱在身後,“別多想,有我在。”

付佳希眼淚往下淌,想到任何一點延伸的可能性,呼吸都要停止一般。

她喃喃自語,哭腔哽咽,“我錯,我錯了。”

嶽靳成捧著她的臉,強迫她看著他,“佳希。付佳希。聽我說,兒子不會有事。我已讓手下的人去找,他這麽小,又是這麽短的時間,走不到哪裏去。”

付佳希眼淚無聲,語不成調,“萬、萬一他、他去了頂樓。”

“不會。”嶽靳成冷靜分析,不是敷衍的安慰,“如果在頂樓發生意外,早就會有動靜。佳希,你信我。我一定把兒子找到。”

除了明麵上的關係,嶽靳成自然有他深厚的地下人脈。這事不能大肆宣揚,他身居要位,萬一傳出去,嘉一本來安全,可若有人趁火打劫,那真的不好辦了。、

暗中運作,各方渠道都遞了話,等候消息。

嶽靳成牽著佳希回家裏休息,她的狀態很糟糕,他怕她出事。

嶽靳成盯著入戶門很久。

他忽然看向左邊的房間,細致的審視,天生的直覺。嶽靳成慢慢走進去,環視一圈房間後,目光落到嵌入式的衣櫃門上。

嶽靳成慢慢將門拉開。

嶽嘉一縮在裏麵,眼睛紅彤彤地望著他,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了大事,不敢說話。

直至此刻,嶽靳成才鬆了緊繃的神經,背脊篩出一層層的冷汗。

“嶽嘉一。”他壓著脾氣,嚴肅道,“你,出來。”

嶽嘉一垂著小腦瓜,一言不吭地照做。

“過來。”嶽靳成說。

嶽嘉一往後縮,膽怯地不敢看他。

嶽靳成提高聲音:“去。向媽媽道歉。”

嶽嘉一哇的一聲大哭。

“你有什麽好哭的。”

嶽靳成沉著臉,雖生氣,但他還是有分寸,在一個孩子可以接受的承壓範圍內,寬嚴並濟,有理有據。

“你有什麽權利,有什麽資格去衝媽媽發脾氣?她那麽辛苦地孕育,生產,犧牲了自己的時間,把這幾年的愛全部給了你。你生病的時候,她是最著急的,整夜抱著你打針。你上幼兒園,她每天接送,陪你講繪本,跟你一起做手工。她去哪裏都帶著你。為了你,甚至願意再次回到她很不喜歡的,爺爺家裏。”

嶽嘉一眨巴眨巴眼睛,金豆般的眼淚倔強地掛在睫毛上。

小表情仍執拗,但情緒收斂克製了大半。

嶽靳成一字一句道,“那是你的媽媽。不管別人怎麽說,她都是把你帶到這個世界的偉大母親。你從小,沒吃過一點苦,你在所有人的愛裏長大,別人都誇你是個好孩子。你想過,你為什麽會成為別人眼裏的‘好孩子’嗎?——沒有誰是天生招人喜歡,你這麽好,是因為你的母親,她,引導你,給你最好的教育,最耐心的陪伴,最寬厚的容錯。她才是這個世界上,給予你最無條件愛的人!”

嶽嘉一大概聽懂了,亦或是冷靜了,隱約明白,自己對媽媽做了多不好的事。

他吸了吸鼻子,不由自主的,敢於看向嶽靳成。

目光裏,執拗的火焰熄滅,又升起很乖很亮的月亮。

嶽靳成蹲下,和兒子平行的位置,一隻手適時搭在他肩上,在平等位置,進行一場男人與男人的對話。

“爸爸有沒有跟你說過,無論什麽時候,什麽情況,我們兩個,一定要站在媽媽這一邊。要去保護她,相信她,哪怕她做得不對,我們都不能傷害她。”

嶽嘉一用力點頭,“有。”

嶽靳成:“那你做到了嗎?”

嶽嘉一小聲,“以前做得很好的,但今天沒有。我隻是,隻是不能接受,媽咪竟然想不要我……”

最後半句,他聲音都哽咽了。

“她如果不想,會把你教成這麽好的小孩嗎?”嶽靳成嚴厲糾正,“就算媽媽有過這樣的念頭,那你有沒有認認真真地去和媽媽溝通,問問媽媽,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呢?你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而是大哭大鬧,發泄情緒。OK,爸爸站在你的角度,可以理解你的反應。但!你最後還給我玩離家出走,玩失蹤?你自己說,這樣做合不合適?會不會傷了爸爸媽媽的心?”

嶽嘉一沉默地點點頭,很用力。

半晌,嶽靳成輕輕歎了一口氣,搭在兒子肩膀上的手,挪到了他頭頂,溫柔地揉了揉,“所以,你接下來準備怎麽做?爸爸不逼你,爸爸把房間留給你,你想好之後,再告訴爸爸,好嗎?”

他離開。

並且輕柔溫和地帶上門。

剛轉身,沒幾步。

“哢噠——!”

門鎖急急擰開。

嶽嘉一像一顆飛速疾馳的小炮彈,毫不猶豫地跑向了沙發上枯坐的付佳希。

“媽媽。媽媽。”嶽嘉一撲進她懷裏,用盡全力,張開雙手抱住她,“媽媽對不起,我今天當了一個壞小孩,比班上的李胖虎還要不乖。你可以原諒我嗎?我明天一定吃兩碗飯,向你賠禮道歉。”

付佳希眼中的塵埃落地,升騰起漸漸明亮的曙光。

枯萎的花枝,萌出點點新芽。

她也像變回了孩童,一個受委屈的無助孩子。

她抱著懷裏的小小人兒,是她生命的一角,是用全部的愛意與春風滋養嗬護的童話樂園。

看著小嘉一。

就像看到童年時,曆經世事變遷與人情冷暖的自己。

付佳希似被一種,奇妙的能力所擁抱,所治愈。她感覺到自己沉甸的靈魂,被輕盈的愛托舉,任由萬般風雨驟。

付佳希緊緊抱住兒子,哽咽道,“不管什麽時候,媽媽永遠,永遠不會離你而去。”

狂瀾混亂的夜,敗給屋裏這一盞溫暖的燈影。

三個人的心,又悄無聲息,際遇聯結。

嶽靳成靜靜看著付佳希。

他低聲說:“還有我。”

這麽多年過去。

還陪你淋雨。

作者有話說:

TvT

抽一丟丟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