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防風.
此話一出, 神域和識諳都亂了方寸。
識諳忙向聖上陳情,“臣妹學藝不精,小看了廣防己的毒性, 還請陛下莫要聽她胡言亂語。她的方子上, 原本開的就是四錢, 藥量被人私下添加,該追責的是那醫學,與臣妹無關。退一步說,就算要試毒, 牢中有待處決的人犯, 大可讓他們試毒, 不必臣妹親自赴險。”
南弦眼中半點波動也無, 淡聲道:“一切由我的方子引發,理應由我自己試毒才對。”
識諳被她的執拗弄得心煩不已,礙於在聖上麵前不便多說什麽, 隻是壓低嗓門叱了聲:“你何必往自己頭上攬事!”
南弦望著他,不知怎麽, 他的臉變得陌生起來,仿佛從川蜀回來的人不是她熟悉的阿兄了。原本廣防己這件事, 若是能隱瞞,自然隱瞞一輩子對大家都好。結果現在被他挑起,為了救那醫學一命, 為了把神域摘出來,以身試毒是最快平息這場風波的辦法,也是完全消除聖上戒心的唯一途徑。
“是藥三分毒, 當初外祖曾說過, 廣防己超過六錢便會毒發, 陛下的癲症,絕不是這五錢藥量引發的,這點妾敢斷言。”南弦轉身對聖上道,“妾入禁中之後,向黃院使探聽了左侍郎的症狀,除四支僵硬,渾身**外,還伴有高熱嘔吐,這與陛下的症候完全不一樣,如何就斷定是廣防己引發的呢。如今說什麽都不能自證,唯有照著用量再試一次,才能打消陛下顧慮。妾願意親試,若果然毒發,就算是對妾錯開方子的懲罰,是妾咎由自取,不與他人相幹。”
她的這份決心,弄得眾人都惶惶,連聖上都猶豫不決,不知是否應當答應她。
正在進退維穀之際,神域拱手回稟:“向娘子是女郎,女郎與男子體質不同,試藥的結果自然也不同。若一定有人要試藥,臣願代她,請陛下恩準。”
這可好,一來一往地,竟成就了他們互相成全的戲碼,這也算患難見真情吧!
南弦確實沒想到,神域在明知廣防己有毒的情況下,還願意挺身而出替代她。她一直以為他對她的感情,眷戀有之,戲謔也有之,雖然可說深厚,但未必經得起生死考驗。如今事到臨頭,居然能換來他這番表態,饒是南弦這樣遲鈍的人也終於定下心神,不再懷疑了。
眾人都看向聖上,等聖上一個決斷,對聖上來說,這何嚐不是一次考驗。若問他的內心,當然很願意讓神域親試,但不能夠。要是應允了,兄友弟恭的表象便徹底打破了,神域還沒留下子息,沒到死的時候。
所以他隻能違心地反對,“ 馮翊王是國之棟梁,怎麽能夠以身涉險。”
神域卻道:“臣不過想為陛下盡一份心力罷了,請陛下成全。”
然而這件事,斷乎不能夠,他有這份心意,南弦已經很感動了,便對聖上道:“妾敢開這方子,就有十成把握。口頭作保都不算數,隻有親身檢驗,才能向陛下證明清白。”
聖上終於鬆了口,“既然如此,就準向娘子所奏吧。”
神域急起來,“陛下,這種事,萬不該由她來承受……”
聖上的視線飄忽過來,“那按著馮翊王的意思,該由誰來承受?朕嗎?”
萬鈞之勢壓下來,好像不由得人不屈服了。
謁者丞暗暗向他使眼色,這件事既然鬧起來,就必定要令聖上信服,才能讓所有人從漩渦中脫身。雖然向娘子此舉風險極大,但至少為他爭取了時間,若是有什麽籌謀,可以趁此時機實行,即便有變故,接下來也好從容應對。
可神域心裏的著急,豈是旁人能體會的。明明向識諳除了湖州這個把柄,沒有別的方法證明他與那個醫學有關,所能利用的,也僅僅隻是聖上的猜忌罷了。眼下南弦摻和進來,偏要證明五錢廣防己對人體沒有損害,這不是自討苦吃嗎。若當真沒有損害,聖上的癲症從哪裏來?自此之後的疾病纏身,又從哪裏來?
這糊塗的丫頭,卻一副置生死於度外的模樣,這讓他憂心如焚,又束手無策。再要向聖上求告,也沒有任何用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護著她,遂道:“臣乞陛下,這幾日讓臣伴在她身邊。臣實在不能放她一人試毒,若有變故,也好盡快施救。”
聖上暗暗一哂,心道真是個情種,與他阿翁一樣。這向娘子雖然樣樣俱佳,但也不過是個女子罷了,堂堂的王侯,犯得上這樣卑躬屈膝嗎。
算了,年輕人的愛恨情仇,他是沒有這個心力去體會了。神域要伴在她身邊,為了藥效不失公允,絕不能夠答應。
聖上沉吟了下,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向娘子試藥這幾日,便暫居在客省吧,除了送飯送藥的,不得再見旁人。馮翊王若是牽掛,在客省中擇一處陪同也可以,但朕會命謁者令派人看守,這期間就不要接觸了,待五日之後向娘子若安然無恙,你們再團聚就是了。”
政令已經下了,沒有人能違抗,外麵進來的謁者要將南弦送往客省,臨行前識諳慘然望著她,囁嚅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南弦知道他這刻後悔了,按著他的設想,聖上會因猜忌遷怒神域,隻要猜忌,他報複的目的就達到了。可是萬萬沒想到,她會向聖上提出這樣的請求,這五錢廣防己,也許真的會要了她的命,畢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人,他又豈會願意看見她落得那樣慘淡的下場。
然而一切既然開始,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南弦邁出門檻前,偏頭望了他一眼,眼神裏沒有怨恨和責備,隻是無聲地問他,回想前因後果,今天的決定值不值得。
她從他的眼睛裏看見了不舍和羞愧,她輕歎了口氣,至親的人啊,最後弄成這樣,不知阿翁和阿娘在天之靈若是得知了,又會是怎樣的感想。
沒有再停留,她跟著謁者趕往客省,煎製好的湯藥不多久也送來了,她在謁者令的監督下,將一碗湯藥一飲而盡。謁者令與她打過幾次照麵,彼此也算相熟,待她用完了藥,從袖袋裏掏出一個匣子,探手遞了過去。
南弦接過來,打開看了眼,裏麵裝著各色香糖果子。謁者令笑了笑,溫聲道:“湯藥苦得很,向娘子用個糖果潤潤喉吧。”說罷也不停留,微微一頷首,退了出去。
低頭看看這糖果,花花綠綠,讓人心情不那麽鬱塞了。捏一個填進嘴裏,絲絲縷縷的甜從舌尖擴散開,困頓的日子裏有這樣的安慰,也覺得暖心。
隻是進了這裏,等同囚禁,這五天時間,除了早晚有人送飯送藥,幾乎沒有一個能交談的人。她想起神域被囚驃騎航,也是這樣一日日地延捱,自己剛進這裏半日就有些耐不住了,他那二十日,不知是怎麽熬過來的。
百無聊賴,起身四下看看,客省是用以接待外邦使節的,屋子裏妝點得很別致,也有異域的風情。高高低低的帳幔垂落,窗戶建成圓形,窗格子漆成了朱紅色,試想一下圓月東升,攀上窗欞的時候,應當很具詩意吧!
伸手推了推,還好窗戶可以打開,能夠看見外麵的風景。但這回開窗卻別有驚喜,對麵距離三丈遠的地方有間客房,那間客房的窗戶正對這裏,窗前站著個人,見她開了窗,朝她露出個顛倒眾生的笑。
南弦忽然發現,原來這小狐狸也不是一無是處,他心機再深,仍有赤誠的靈魂。雖然這顆赤子之心也許隻對她,但女郎家,真的很容易感動,也極願意做那個男子眼中,萬中無一的人。
什麽都不用說,自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她在窗前坐了下來,原先還感覺寂寞,見了不遠處的他,心情就好了許多。
神域那廂,知道她是為了盡快消除聖上對他的懷疑,但這代價付出得太大,大到他無法承受。
她雖言之鑿鑿,說五錢廣防己不會引發聖上的癲症,但其中內情,他豈能不知道。他不敢想象五日之後是怎樣一番景象,就算沒有毒發,服下這麽多湯藥,對她的身體是否有損害?
外麵的事,他不需要操心,隻是擔憂她,一刻也不敢遠離。他努力扮出笑臉,但私底下一顆心都快熬碎了。隻要能見到她,必是深深地張望,試圖從她臉上發現不適,那麽這場試藥,就該立刻叫停了。
可惜不便交談,這裏有人看守,隻要有些風吹草動,就會稟報到聖上麵前。這三丈的距離也是一條鴻溝,他走不過去,不能就近接觸她,但好在他可以在外走動,枯燥的日子便有了些調劑。
有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這裏沒有更漏,也不知道時辰。南弦閑來無事就坐在窗前,原本一開窗就能看見他,但今日不知怎麽,對麵窗內空空,她不由感覺失望。轉念想想,那醫學的事還需處理,聖上不是派人往湖州徹查了嗎,也不知會查出什麽來,他陪她關在這裏,那件事就不管了嗎?
結果正在她惆悵的時候,見他捧著一捧花,慢慢走進了窗內。那窗是最好的舞台,他的一舉一動都囊括在其中。
公子、繁花,麵前還擺著一隻陶罐。他有極高的審美,煞有介事地將摘來的花,按著君臣佐使仔細插好,然後招來謁者,給她送了過去。
女郎總是醉心於這種小情調,南弦得了花,心裏歡喜,然後聽見他說:“我哪裏都不去,就在這裏陪著你。”
喉頭有些發哽,埋藏的那點小小不平,因他的撫慰,好像也可以放下了。
她低頭撫撫花瓣,稍稍調整,然後捧進去放在床頭,一睜眼就能看見它。
“南弦……南弦……”他還在喚。
南弦走到窗前,他問:“你背上的傷,還痛嗎?”
她也不像以前那樣,習慣性地強裝堅強了,抬起手比了比,“還有一點點。”
他擰起眉,想了想道:“我讓人送金瘡藥來,找個宮人替你上藥。”
南弦說不必了,“過兩日就會好的。”
他沉默下來,深邃的眼睛望向她。南弦讀懂了,給了一個安慰的笑,示意自己一切都好。
不過早一碗,晚一碗,自己這輩子還沒喝過這麽多藥。以前勸人準時服用,輪到自己了,也由衷覺得這藥好難喝,難喝得令人作嘔。
好在有他在,每日變著花樣地給她解悶。今日插花,明日又紮風箏,紮完了讓她出主意,應該往上麵畫什麽。
第四日他又喚她:“南弦,你來……”
她走到窗前,見他不知從哪裏找了截細竹,舞劍給她看。輕靈的劍花,舒展的身姿,真有翩若驚鴻之感。她看得出神,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讓她讚歎,這樣的人,是上天最精妙的傑作吧。就憑這臉,這身條,但凡稍稍用心,沒有女郎能拒絕得了。
暗笑著歎氣,自己也是個俗人,逃不過七情六欲。這幾日他一直陪著她,即便隻是遠遠地,不能接近,也讓她感覺有了依靠,不是不知前程,盲目奔赴了。
但越臨近第五日,他的憂懼越彰顯,後來索性不關窗了,囑咐她也把窗開著,隻要有變故,好第一時間讓他知道。
心驚膽戰地盼著時候快到,一麵又擔心她的身體,奇異的是最後一碗藥用完,聖上的症狀沒有在她身上體現。他感到疑惑,但懸著的心也稍稍放下了,陪她一同去了禦前。
聖上仔細辨別南弦的神色,見她一切如常,撫著手中佛珠道:“看來果真不是湯藥的緣故,但左侍郎中毒,又作何解呢?”
南弦道:“任何藥物一旦過量,縱是人參鹿茸也會傷身。妾看過那張方子,除了防己,還有虎杖、木通等,這些藥材的用量也過了,左侍郎因此驚厥,本就在情理之中。”
聖上遲疑了下,“朕的症狀,果真與左侍郎不同嗎?”
南弦說是,“左侍郎一旦停藥,便不會再發作,陛下可以差人再探。”
聖上自是盼著自己的病□□出有因,如今看來一切無望了,鬧了半日空歡喜一場,不由有些沮喪,倚著憑幾勉強支應:“向娘子受委屈了,喝了這幾日湯藥,回去好生將養吧。”
南弦道是,褔了福,與神域一同退出了太極殿。
出宮自有謁者陪同,這謁者是謁者丞的親信,趨身為他們引路,一麵道:“稱藥的醫學,在昭獄內畏罪自盡了。湖州那頭也傳了消息回來,他雖生在湖州,但家中已經沒人了,十來歲拜師學藝,跟隨師父去了譙郡,鮮少再回湖州老宅。”
南弦轉頭看了神域一眼,神域的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很快又舒展開,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走出止車門,門外有王府的馬車等候著,神域攙她登了車,輕聲道:“查下巷不是你的家了,別再回去了,跟我回清溪吧。”
南弦卻搖頭,“我和識諳還有話要說。”
他沒有阻止,頷首說好,但那湯藥的問題一直困擾著他,待遠離了顯陽宮,他才偏身追問:“為什麽陛下用藥之後毒發,而你卻沒有?”
她隨口胡謅:“因為我是女子,他是男子。”
他不信,“你又在糊弄我。”
她這才低低嘟囔起來:“僅憑一味廣防己,就想達成目的,卻不曾想過萬一事發,誰也逃不掉嗎?你說你隻懂下毒,不會解毒,這點我倒是相信的,否則也不會想出這麽餿的主意。”
她把他損了一通,讓他啞口無言,半晌摸了摸鼻子道:“我以為這方法很高明,原來不是麽?”
車外日光如瀑,她微微眯起了眼,不留情麵地應了聲當然。
她話不肯說透,更加引發他的好奇心,不住追問著:“你究竟用了什麽辦法,快告訴我吧。”
所以這小狐狸,也有技窮的時候啊。南弦見他兩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心裏的氣也順了,緩聲道:“我開的那張方子裏,防己隻是掩人耳目罷了,要緊的是那一錢防風。在宮裏這麽長時候,我知道陛下有每日用肉蓯蓉的習慣,防風與肉蓯蓉相背,再與廣防己配伍,才能在短短五日內見效。”說罷無奈地望了望他,“其實我一直問心有愧,從阿翁那裏學來的醫術,竟變成了害人的手段。”
“你是為了救我,否則我這刻還在驃騎航囚禁著。不過我真是沒想到,你居然如此縝密,實在令我刮目相看。”
南弦搖了搖頭,這種事根本不值得稱道,他越是驚歎,她越是慚愧。
但神域的眼神裏卻滿是敬仰,靠過來糾纏她,“不愧是我魂牽夢縈的女郎,我沒有看錯人。”
她嫌棄地推了他兩下,“哎呀,怪熱的,自己坐好。”
可是拗不過他,他那粘纏的勁兒天下無雙,靠在她肩頭隻管訴衷腸:“在客省那幾日,我能看見你,卻夠不著你,心裏很是著急。我怕你會毒發,怕你得不到救治,怕你會危及性命。經曆了這一次,我愈發篤定就,再也不會放開你了,今生今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南弦囁嚅了下,本想再矜持一番的,到最後還是偃旗息鼓了。
罷了,這人畢竟有些可取之處,雖然心眼密得如同篩子,但隻要一心過日子,勉強可以將就。
馬車緩緩到了查下巷,她跳下車道:“你回去吧,這是我的家事,我得自己解決。”
他沒辦法,送她進了門,站在那裏不肯離開,見她抬手擺了擺,他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大娘子回來的消息,早就傳進了後院,家裏的人一窩蜂地迎出來,允慈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最後瓢了嘴,嗚咽著喚了聲“阿姐”。
南弦安撫式地拍了拍她的手,問:“阿兄在家嗎?”
話剛說完,便見對麵的廊廡上出現個身影,神情落寞地,遙遙望著她。
南弦朝他走過去,他轉身引她入了廳房,替她把過脈後才道:“泄之過甚,傷了氣血,接下來好生滋補吧。”
南弦收回手,抬眼望向他,他卻刻意回避了她的視線。
她到底還是忍不住,啟唇道:“五錢廣防己,不至於令人毒發,阿兄失望嗎?”
她的話,讓他麵紅耳赤,轉過身道:“我極力替你撇清,這件事已經與你無關了,你何必非要參與進去?你這麽做,都是為了神域,為了保全他,不惜以身試毒,你當真有那麽喜歡他嗎?”
這番指責有理有據,她也不知應當怎麽回答,頓了頓道:“我記得阿翁的托付,也見過唐公為了保全他,寧願自己赴死……”
可話還沒說完便被識諳截斷了,“就因為父輩極力維護他,不管他做出多過分的事,我也必須遷就他嗎?他暗中使手段,把我調往川蜀,又在你我籌備婚事的時候劫走了你,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能與他計較,應該放任他為所欲為,把你拱手相讓,是嗎?”
他有他的立場,有他的想法,如今也不必再論對錯了。南弦問:“左侍郎的那張藥方,是你安排的嗎?”
他略怔了下,但也不諱言,“他的淋證一直不能根治,便開始病急亂投醫。我讓人扮成遊醫,給他開了這個方子,隻服了一劑藥,不會有性命之虞。”
但這番話卻讓南弦唏噓,他們都懂醫術,到底都用醫術為自己謀了事。她本以為隻有自己守不住初心,沒想到純質如春雪一樣的識諳最終也不能免俗。
讓左侍郎在朝堂上病發,再引發聖上的懷疑,這個餌拋得很好,若不是自己事先留了一手,聖上絕不會善罷甘休。如今這事不了了之了,他最後的目的不曾達到,但卻害了醫學一條性命,著實是造孽。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