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不在乎你。

拾階而上, 上了二樓,想推門,結果門被別住了, 怎麽也推不開。

他隻好站在門前誘哄:“南弦, 把門打開, 讓我進去。”

仰在榻上動彈不得的南弦聽見他的聲音,閉上了眼睛。

他耐住性子等了良久,屋裏一點動靜也沒有,不由有些著急, 拍門道:“南弦, 快開門, 讓我看看你傷得怎麽樣。”

說起這個, 更讓她氣惱,要不是因為他,自己怎麽會做出這種糊塗事來。現在人摔了, 麵子也沒了,回想過去二十年, 自己從來都是言行端穩,怎麽會為了逃脫看守, 攀著繩結吊下來。

可惜手腳沒能並用,剛翻出窗台,下去不過三四尺吧, 就支撐不住滑了下去。這一滑雖不是腦袋著地,但後背磕在花壇邊上,摔得她險些背過氣去。

眼下雖然緩過來了, 但用力喘氣便會牽痛。她自己是行醫的, 知道不至於累及內髒, 但皮外傷免不了,恐怕多處被地上的枯枝和石頭硌破了。

他還在拍門,一陣陣地,敲在她腦仁上。她心浮氣躁,想大聲斥退他,但發出來的聲音中氣不足,乍聽居然有些撒嬌的味道,“你走,不要管我。”

她說完愣了下,門外的人大概也很意外,語氣倏地柔軟了,“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再生氣也得讓我看看你的傷,這麽高摔下來,怕是要傷筋動骨了,你是醫者,不會不知道其中厲害,是不是?”

南弦不想理他,擰起眉,牽過被子蓋住了臉。

他等了又等,始終等不到她來開門,隻得說:“你要是不願意開門,那我自己進來了。”

南弦心下一跳,暗想門都被別住了,他打算怎麽進來,難道要挑開門閂嗎?

兩眼死死盯著房門,仔細留意門閂底下的動靜,料想刀尖會從門縫中擠進來。結果判斷失誤,人家根本沒想走正門,邊上的直欞窗一推就大開,他撐著窗台一躍,翩翩落在了室內。

她想撐起身子攆他,可惜腰上使不出力氣,氣喘籲籲道:“誰讓你進來的!”

他並不在意她怒目相向,徑直走到她榻前,仔細端詳了她兩眼,“你傷著了嗎?傷了哪裏,讓我看看。”

她覺得難堪,扭過頭說不必。

他歎了口氣,“這種時候還與我見外?我告訴你,在湖州的時候我有個玩伴,最是喜歡上房下河,淘氣得厲害。有一次替他阿妹撿風箏,不小心從房上摔下來,當時看著能跑能跳,沒有大礙,第二日忽然昏睡不醒,沒過兩個月就死了。”

南弦白了他一眼,“做你的玩伴真倒黴,緊要關頭就拿來死一死。”

他揚了下眉,“你不信?外力撞擊,撞傷了腦子,腦內淤血凝結,最後會怎麽樣,還要我告訴你嗎?”

可這嚇人嚇得不對口,她別開臉道:“我沒有撞傷腦袋,死不了。”

她很固執,難以勸服,他站在榻前無可奈何,“就算沒有撞傷腦袋,撞傷了後背也不是小事。我聽傖業說你當時起不來了,是嗎?”

她啞口無言,怎麽摔下來的,居然向他描繪得這麽細致,傖業真是盡職盡責。萬事總有個根源,要不是他讓人看住正門不讓她離開,她也不會選擇無人看守的窗戶,落進後麵的花壇裏。

見她不理會,他提起袍裾登上腳踏,溫聲道:“讓我看看,就看一眼。”結果她還是冷著臉,他束手無策,隻好出言恫嚇,“難道你想讓我去請向識諳,讓他來替你醫治嗎?”

提起識諳,南弦就有些傷嗟,為什麽他昨天沒有找來呢,如果昨天來了,自己不就能跟著他回去了嗎。如今自己自救,從樓上摔了下來,要是真讓他來醫治,那又算什麽?

萬般思緒在心頭,她歎了口氣,調轉視線看他一眼,“喚個婢女來給我上藥。”

可惜他回絕了,“畫樓上下沒有婢女,你逃出去又被送進來,沒有留意嗎?”

“王府裏的婢女都去哪兒了?”

他說:“有些在前院,有些在後廚。我一個男人,用不著婢女伺候,畫樓裏隻有小廝,比起他們,還是我替你上藥更妥當。”

她氣得齜牙,“你是故意的嗎?”

無奈她眼下毫無威勢,那聲調太過單薄,聽上去讓人心疼。他也沒了和她鬥嘴的興致,偏身道:“你的氣息這麽弱,還要硬撐到幾時?勸導病患頭頭是道,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便想不起來了?”

南弦瞪眼看他,無奈後背確實疼得厲害,憋了半晌,隻好認命地轉過身,平趴了下來。

衣裳不曾蹭破,但有隱隱血跡滲透,看得他心頭打顫。探手替她解開腋下的繩結,下一步就是揭開衣裳……他的手卻頓住了,明明這種時候不應該有綺思的,可他卻控製不住自己的狂想。

大概是由來單身,不知道女郎的美好吧!之前雖與她有過幾次親近,但總是摸著黑,什麽都不曾看到。這回是親眼見證,她的傷勢讓他擔憂,但衣衫下的身體,又讓他產生莫名的暈眩……

到底還是鼓足勇氣,小心翼翼把那薄薄的兩層衣料揭開了——這一摔,摔得確實不輕,淤青之外還帶擦傷,最嚴重的是三處滲血,應當是被尖銳的石頭劃傷了,傷口很深,周圍的皮膚也紅腫了。這傷痕累累,落在潔白的脊背上,看上去觸目驚心,但不可否認,她的身材確實窈窕。清瘦、玲瓏、線條分明。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女郎的身形與男人相差那麽多。他甚至悄悄張開五指比劃了下,腰身極細處,至多也隻有一拃寬罷了。

南弦則有些難耐,背上隱隱作痛,讓她起了一層薄汗。尤其揭開了衣裳,即便是七月的天氣,也有涼意肆虐。

這居心叵測的小子,嘴上說得漂亮,這會兒忽然沒了動靜,別以為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她紅著臉,粗著嗓門道:“你看夠了沒有?”

這一喝,才讓他回過神來,慌忙應了一身,牽過錦被掩住她。回身到門前打開門扉,門檻外放著準備好的金瘡藥,取來仔細給她撒上。嘴裏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喃喃道:“傷得不輕,應該包紮起來。可是怎麽包紮呢……”

南弦臉上的紅暈一直蔓延到了脖頸,心裏狠狠唾棄他,剛看光了背,又想得寸進尺。背上的傷怎麽包紮,自然是繞身一圈,那前麵豈不是也要失守了!

“天氣炎熱,不用包紮。”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正想讓他替她把衣裳蓋上,忽然發覺他的手掌貼上了她的背心。一股暖意很快滲透進來,他說:“你們女郎,大多體寒吧?”

南弦抿了下唇,沒有應他。自己確實體寒,醫者不自醫麽,替病患看診容易,但自己的身體鮮少有空調理。加之背心處也沒人能替她艾灸,這些年那一塊總是寒涼,夏日反手摸上去,都溫熱不了。

然而他的手掌,似乎積蓄著很大的力量,她忌憚他觸碰,但又貪戀那種溫暖,源源的熱量穿透皮肉,仿佛能夠直達內髒。

她暗暗舒了口氣,閉上眼睛,傷痛似乎也減輕了不少。這人大多時候讓人氣惱,但在細微處,又有他洞悉微毫的體貼,實在讓人無計可施。

換上一隻手,又是一片新的溫暖,他也不管她聽沒聽見,自言自語道:“今日向識諳來找過我了,讓我放你回去。真是個天真的人,我既然把你帶來,就不會僅憑他的三言兩語讓你離開。如今他已經知道你在我這裏了,沒有大吵也沒有大鬧,說過一通置氣的話,見沒有成效便放棄了……他不管你了。”

南弦聞言睜開了眼睛,心裏也悵惘,但仍是站在識諳的立場上考慮,沒好氣道:“你仗勢欺人,讓他怎麽辦?我們不過是這建康城中最不起眼的醫者,就算使盡渾身解數,也扳不倒你這樣的王侯。”

她總是習慣性地將自己與向識諳歸為一類人,這讓他有些不快,蹙眉道:“他是他,你是你,你與他不一樣。還記得先前我被關押在驃騎航,所有人都以為我不成事了,若陛下不曾病重,朝中那些宰執們也未必會管我。但這種時候,你卻沒有放棄我,這就是人與人的不同。你在我這裏,他瞻前顧後,要是你與他換個處境,你會不會登門來討人?即便不成功,也一定會試一試,對麽?”

南弦無言以對,隻能沉默。

他笑了笑,微微俯下身子,貼在她耳邊說:“他不在乎你。南弦,你那一同長大的阿兄,沒有將你視作珍寶。他還是有顧忌,還是舍不下麵子,他不像我,為了你,什麽都能豁出去。你若是嫁給這樣的人,將來要是遇見什麽事,他能保得了你嗎?不說別的,就說你行醫濟世,萬一遇見不講道理的病患,就憑他的魄力,可能護你周全?”

所以對待情敵,就要揭開他的短處,讓這個過於重情的人看清楚。這不是挑撥,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向識諳昨日沒有來,今天得知她在王府,也並未登門。有時候真不知道應當讚許他謹慎,還是鄙夷他膽小。他就放著這個要嫁他為妻的女郎,逗留在其他男人府上,想必已經默認這個事實了。

南弦呢,心裏有失望,但也是淡淡的,並不夾帶埋怨。

識諳想必有他的顧慮吧,他自小就是個穩妥的人,辦事三思而行,從來不會過於激憤。也許正是因為知道她在神域手上,知道她安全,才沒有想將事情宣揚起來。如果她當真下落不明,或許他就會著急報官了。

神域還在逗她,輕聲問:“你怎麽不說話?”

南弦道:“說什麽?說你小人得誌便猖狂嗎?”

他聽了卻一哂:“你與他的婚約就到此為止了,果然不破不立,我要是瞻前顧後,你們這刻應當下了帖子,廣邀親友了。”

他語氣得意,卻氣得南弦想頂他個倒仰,“你做出這樣卑鄙的事來,竟一點都不覺得愧疚?”

“愧疚什麽?不怪他一而再地放棄,怪我鍥而不舍地追求嗎?我從小就知道背水一戰,可置之死地而後生,等到應診日一過,我就入宮向皇後陳情,所有罵名我來背負,隻要讓我娶你。”說著在她光致致的肩頭吻了一下,“你也早些做準備,來當我的王妃吧。”

肩頭軟軟的觸感,讓南弦驚叫起來,又羞又惱斥責:“神域,你要不要臉!”

挨兩句罵,實在算不得什麽,那烙印落在她肩頭,就是一輩子。

該說的都說完了,他起身從箱籠裏取了一套衣裙來,托著送到她麵前,“你身上的衣裳鉤破了,換一身吧。這是我讓人照著你的身量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歡。若是不喜歡,那就還穿我的,先前那套天水碧的直裾,你還記得嗎?那衣裳你穿過之後,我一直珍藏著,你要是穿得慣,我即刻讓人取來。”

南弦有些失神,才發現與他斷斷續續的聯係下,已經產生了那麽多的勾纏。有時候是真的不得不信命,這人就像個狐狸精,打從自己第一眼看見**奄奄一息的他,震驚於他的容貌,那時候他就在她心裏生根了。再三再四告誡允慈不能接近他,其實又何嚐不是在告誡自己呢。所以女郎不能太注重男子的容貌,重色易生事端。如今報應就在眼前,掙不脫甩不掉,自己受他禍害就罷了,連家裏也被他攪得雞犬不寧。

甩開那一腦袋漿糊,她冷冷應了聲不要,“你還好意思提起那次?要不是因為你,我又怎麽會被別駕府的人追殺!”

他聽她指責,神情有些沮喪,“是啊,我總是給你惹禍,一再連累你。但你我的緣分也因此而來,要是看過診就兩散,我今日怎麽能站在你麵前。”

他俯首認錯,但拒不悔改,南弦因礙於背上有傷,沒法和他再抗爭,要是自己行動自如,這會兒應當跳起來,奪門而出。

但總是這樣衣冠不整,不是辦法,她又不能起身,隻好按捺住脾氣道:“你把衣裳放下出去,容我自己換。”

他抬了抬眉,“你受傷了,自己換不了吧,莫如我來幫你……”

南弦的嗓門又抬高了半分,如今女醫的持重都不見了,常被他氣得失態,“我自己可以,不要你幫忙。”

他沒辦法,隻好將衣裳放在床頭,從屋裏退了出去。

站在二樓的廊廡上,能夠眺望半個清溪。近處草木蔥蘢,遠處的房簷鱗次櫛比,將要落下的太陽懸掛在顯陽宮的殿頂,潑灑出一片恢弘盛大的暖金色。簷角的鐵馬在夕陽中叮咚,被風一吹,底下懸掛的穗子飛揚……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隻是房裏的人,似乎還有些小小的不安分,受了傷仍舊不甘心,換好了衣裳便嚐試打開門。結果看見他就在門前,很是失望,他一回頭,她便悻悻然掩上門,重又退了回去。

他也不在意,乜起眼,望著落日餘暉下的城池。從這裏,正可以看見南邊的丹陽城。那個小城地勢很好,將來建官署、建患坊,舉家搬進去,應當是個很不錯的安排。

***

式乾殿內的聖上,正等著向娘子進宮來應診。

這段時間病情略有好轉了,癲症雖然隔三差五還會發作,但來勢已經不如之前凶猛。猶記得頭一回在朝堂上,那次是當真做不得自己的主,有那麽一盞茶工夫,他連自己是誰,身處何方都不知道。後來也有過幾次**,卻不會失去意識,眼睛也能看見周遭的人和物。

總是慢慢治吧,這女醫,還是有幾分能耐的。

但今日不知是怎麽的,好半日也不見她來。聖上等不及,讓人去皇後宮中詢問,一旁的謁者丞欲言又止,聖上偏頭看了他一眼,“怎麽,你有話要說麽?”

謁者丞道是,“臣聽聞了一個消息,與向娘子有關。”

聖上遲疑了下,“何事啊?”

謁者丞道:“今日向娘子怕是進不了宮了,少年人之間的糾葛,鬧得沸沸揚揚了。小馮翊王愛慕向娘子,這事陛下也知道,但向娘子與向直院自小有婚約,向直院從川蜀回來後,兩個人便準備下月完婚了。結果小馮翊王不答應,強行把向娘子擄走了,前幾日向直院上司徒官署要人,小馮翊王壓根不理會人家,到如今向娘子也沒能回家,想來這門婚事是成不了了。”

聖上訝然,“有這種事?”

謁者丞說是,“千真萬確。向娘子被擄走當日,臣就聽黃門回稟了,當時隻說是鬧著玩的,也不曾放在心上。”

聖上有些著惱,“不論他們之間有何糾葛,神域不知道今日向娘子要進宮應診嗎?將人私自扣留,竟連皇命都顧不上了?”

聖上對神域的不滿,從來沒有消除過,但他也知道,自己身子不濟,朝堂上大部分人心都向著神域,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大勢上難以扭轉,不妨礙他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計較,聽聞向娘子因神域的劫持不能入宮,就火冒三丈。

謁者丞忙來勸慰:“陛下息怒,小馮翊王這件事辦得失了分寸,但要是換個想法,倒也不算壞事。早前皇後殿下也好,大長公主也好,宰執們也好,都為他說合過親事,結果一個都沒成,料想他早就看上了向娘子,不過一直求而不得罷了。陛下召他回京,不正是想讓他早些成親嗎,與其這樣耗著,倒不如由他去,隻要小馮翊王能辦成,娶了向娘子也好啊。”

聖上卻有些不耐煩,蹙眉盤弄著手中佛珠道:“若向娘子嫁了他,日後就不能入宮應診了。”

一則是心有忌憚,二則是沒有王妃當禦醫的先例。成全了神域,自己就失了個好醫官,細想之下愈發氣惱,這神域之惡,在於釜底抽薪,誰能擔保他將向南弦弄走,不是為了讓禦前無人可用。

謁者丞思忖了下,試探道:“那向識諳,向直院呢?他們都是向副使的子女,向直院的醫術,應當還在向娘子之上。”

聖上想了想,還是搖頭,“向家人不能用了。”

他也有他的顧慮,難保神域此舉不是在布局,目的就是將向識諳送到禦前。將來向識諳慢慢擢升,整個太醫局也盡在神域之手,到那時候自己才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所以寧願棄向家兄妹不用,也不能如了神域的願。

抬起手揉揉太陽穴,唉,頭無端疼起來,被控製住的癲症,似乎又有了隱隱抬頭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