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是有隱疾,就是人品不好。
小廝欲哭無淚, 望著管事道:“怎麽辦,人找不見了,郎主非得打死我不可。”
管事氣惱地橫了他一眼, 進去問小兒藥鋪的夥計, 先前那店主家住在哪裏, 還能不能尋見。
藥鋪夥計長長哦了聲,“他們舉家搬離建康了,搬往哪裏,實在不知道。”說完便不再理會他們, 招呼買膏藥的婦人去了。
管事沒辦法, 從鋪子裏退出來, 重重歎了口氣, 帶著小廝回去了。斜對麵的巷口停著一輛馬車,窗上掀起的垂簾放下來,掩住了那雙深邃的眼睛, 車輿內的人慢條斯理說走吧,“天太冷了, 上茶陵樓喝上兩杯暖暖身子。”
車外的陳嶽屹道了聲是,自己策著馬, 引領馬車往邊淮列肆方向行進。下了兩日的雪,還好城中有專人鏟掃,不至於堆積起來。但青石板的縫隙裏, 雪與泥濘混合著,天上的細雪落下來,薄薄掩蓋了一層, 馬蹄踏過去, 便留下一串壓實的斑駁痕跡。
茶陵樓前接客的酒博士卻不知寒冷, 熱火朝天地見人便招呼:“貴客進來暖和暖和吧,我們有上好的酒菜,還有精妙的歌舞,管讓貴客盡興。”
可惜人家擺擺手,走開了,那酒博士也不氣餒,重新堆起一張笑臉,迎向下一位過路人。
很快,那雙精明的利眼便發現了徐徐駛來的馬車,忙疾步過去接應,“貴客……”
車門打開,門內有人邁出來,狐毛出鋒的領圈掩住了半張精致的麵孔,饒是如此,酒博士也一眼認出,又驚又喜道:“啊,大王駕到,蓬蓽生輝。”邊說邊往內引領,“快快快,大王快請進。這天寒地凍的,別凍壞了大王。”
進得茶陵樓,樓裏溫暖如春,左右的人趨身上前侍奉,神域解開領上金扣,將鬥篷往後一揚,身後的人精準托住了,又俯身撤下去,另一人殷勤招呼:“大王上樓吧,最好的酒閣子給大王留著呢,大王請。”
神域上了二樓,臨要進門,見陳嶽屹和衛官門侍立在門旁,便體恤道:“你們也去喝兩杯吧,不用守著了。”
家主愛護,十分令人感激,但他們的職責是保護他的安全,陳嶽屹有些為難,與兩名衛官對望了一眼。
神域笑了笑,“我過會兒有客,你們別走遠,就近等候就是了。”
陳嶽屹這才道是,帶著下屬下樓,在樓梯旁找了張酒桌坐下。
神域彎腰進了閣子,閣內鋪著錦墊,四角拿銅獸鎮著,並未看見有溫爐,但室內還是很溫暖。臨河的檻窗開了一小半,能看見秦淮河上往來的畫舫。這種雪天,公子王孫雅興正濃,三兩好友相約遊湖,舟楫**過,留下一串清亮旖旎的歌聲。
酒博士很快送來了溫酒及幾樣小菜,堆著笑臉道:“大王先用著,若有傳喚,小人即刻就來。”
神域頷首讓他退下,自斟自飲了幾杯,茶陵樓用的也是步司小槽,他看著杯中的琥珀光,無端想起南弦來。
昨日上朝的時候見到她了,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盼著她也能看他一眼,但她始終低著頭,大概真的不想再看見他了吧!
自己莽撞了一回,確實做得不對,但對付這樣遲鈍的女郎,怎麽撩撥都撩撥不動,他也有點著急。還好,她不是真的無動於衷,要是她對他全無感覺,就不會那麽慌張了。
想著想著,他笑起來,捋了一回虎須,老虎終於知道掀掀嘴了。很好,一次不夠就多來兩次,她氣著惱著,慢慢便會認可的。
正兀自忖度,酒閣子的門被拉開了,屠驥的臉出現在門後,局促地喚了聲大王。
神域勾了下手,示意他進來,他連連嗬腰,撫膝邁上了錦墊。
“坐。”
神情散淡的貴人比了比對麵的座位,親自提壺給他斟了一杯,驚得屠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忙接過了酒壺,連聲道:“不敢勞動大王、不敢勞動大王。”
神域見他誠惶誠恐,對這反應很是滿意,抿唇一笑道:“這裏沒有外人,屠監察不必客氣。”
說起“屠監察”,這是在提醒他知恩圖報呢。屠驥忙正了臉色,手裏捧起了杯盞,鄭重其事道:“大王,小人一輩子銘記大王的恩情。上回若不是大王手下留情,小人這會兒墳頭已經長草了,哪裏還有今日!”
那隻玉雕一般的手移過來,三指捏起了酒杯,舒展著眉目道:“原本我是打算親自向陛下求情的,但又怕落人口實,便托了樞密副使幫忙。聽說屠監察上任後,辦差很是盡職,沒有辜負陛下的希望。”
屠驥放低杯沿,與他輕輕碰了下杯,“小人深感陛下隆恩,更不敢有負大王栽培,今日借花獻佛,敬大王。”
一杯酒下肚,交情便深厚了一分,屠驥知道小馮翊王不會平白邀他喝酒,自己也是衝著為他辦事來的,因此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直言道:“大王,校事府接了旨意,徹查中都侯一案,依大王的意思,應當如何承辦?”
對麵的人說:“公事公辦,該怎麽查,便怎麽查。”
這言下之意就是著實往深了查,屠驥都明白。頓了頓又問:“徐珺那老匹夫也摻雜其中,他是有名的攪屎棍,有他在,再簡單不過的事,也會被他弄得格外複雜。大王,莫如趁機將他除掉吧,如今寒冬臘月,正是下手的好時候,上了年紀的人,一吹冷風忽然倒地猝死,也不是稀罕事。”
神域沉吟,“話雖這樣說,但他畢竟是三朝元老,一著手勘察中都侯的事就死了,恐怕陛下未必不起疑。”
屠驥在官場混跡多年,明白一個道理,在聰明人麵前,千萬不要自作聰明,便直撅撅道:“正好嫁禍給中都侯,不是一箭雙雕嗎。”
神域的目光移過來,落在他臉上,“換成你,你會不打自招,將罪證送到陛下麵前嗎?”
屠驥心下一跳,忙俯了俯身,“自是不會的……但這件事隻要由徐珺主持,校事府便難以插手,不過聽他差遣罷了。”
“那就讓他一人先查,中都侯是砧板上的肉,陛下要辦他,任誰也救不了他。”神域慢悠悠道,“那徐珺,不是將要隱退了嗎,他清高一世,最怕什麽?”
屠驥道:“自是晚節不保。校事府對他的往日種種也有一本賬,此人看似正直,實則狡詐虛偽,在皇嗣一事上態度騎牆,曾極力反對大王回朝。既然反對大王回朝,那必定暗中看好廣平王一脈,他是睦宗的狗,不是先帝肅宗的狗,所以陛下過繼誰的兒子,於他來說都一樣。如今宰執們將大王迎回建康,他見無力回天,便換了口風,與中都侯也漸漸疏遠了……”說著說著,前路忽然明朗起來,壓低嗓門問,“大王的意思,可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總算他能將自己說開竅,神域牽了下唇角,“屠監察是聰明人,果然一點就通。陛下的態度其實很鮮明,嚴查嚴辦,那首詩,想必已經將他惡心壞了,徐珺哪能不知道。既然如此,他必定全力偵辦中都侯,他辦得越狠,於監察越有利,樁樁件件都是他與中都侯割席的罪證,監察可明白?”
屠驥連連點頭,“明白、明白……到時候校事府便狠狠參他一本。”
“徐珺還有兩個兒子。”他曼聲道,“他們與中都侯私下定有來往,要辦老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從他的兒子身上下手。”
這也算以其人知道還治其人之身吧!先前徐珺對他百般刁難,不就是為了降先吳王的等,上陵地裏申斥那個死去的可憐人嗎。既然他深知道父子連心,那就讓他嚐嚐同樣的痛苦,當初他是怎麽一步步彈劾先吳王,一步步將他逼死的,二十年後僅僅要了他的命,實在太便宜他了。
屠驥主簿做了多年,最擅揣測上峰的意思,且當年徐珺為首的言官對先吳王的迫害,他多少也了解一些,隻要小馮翊王有那個意思,那他校事府的三十六般酷刑,便有了用武之地。
“得令!”他笑著說,“小人早就看那幫攪屎棍不順眼了,隻要大王一聲令下,就算是隔著黃泉,小人也要把他們拖進校事府來。”
相談甚歡,神域又朝他舉了舉杯,“一切就請屠監察多費心了。”
屠驥忙受寵若驚地舉起杯,“這是小人頭一次為大王辦事,若是幹不好,大王便革我的職吧。”
他很有決心,那麽這件事就穩妥了,神域複又與他對飲了幾杯,方起身道:“我下半晌還有要事,就不在此多逗留了。茶陵樓有位出挑的歌伎,我已命人傳她來給監察獻藝了,監察盡興吧。”說罷從酒閣子裏出來,邊走邊展開雙臂,悠閑地舒展了下筋骨。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樓下散座上的衛官們忙放下杯子站了起來。
這兩日天降大雪,尚書省辦公也有些懈怠了,他想了想,說回清溪吧,回去幹什麽,不知道,也許獨自喝喝茶,看看書吧。
結果回到家,就聽說了個不好的消息。
傖業奉命往向宅送些野味和蔬果,是盼著向娘子能消消氣,忘了前兩日的不快。誰知進了向家門,就見宅內一片忙碌,大雪的天氣,有人掃庭,有人擦拭圍欄抱柱。傖業好奇打聽了一下,張媽媽說皇後給她家大娘子保了個媒,明日人家就要登門了。
“說是太學博士,褚家的族親。”傖業道,“小人已經打聽清楚了,那人叫褚巡,今年二十五……”
神域立刻哼笑,“二十五,怕是個鰥夫吧,說不定還有孩子,南弦過去要給人做後娘?”
傖業聽得尷尬,訕笑道:“不是找續弦夫人,人家是頭婚。”
“二十五頭婚?”他更加覺得不可信了,“褚家的族親,耽誤到現在?不是有隱疾,就是人品不好。”
他說罷,拂袖往長廊那頭去了,留下傖業兀自嘀咕:“太學博士,人品還能不好?”
總之這事,也不知郎主怎麽處理,後來不曾聽他說起。
南弦那裏,卻受到了切實的幹擾,第二天褚巡登門不久,兩下裏也就喝了第一口茶吧,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卿上陽便來了,愕著兩眼懸望著南弦,像死不瞑目一樣,嚇得南弦直問他:“你怎麽了?又把自己紮壞了?”
同在一座城,同樣都是出身世家,褚巡自然是認得卿上陽的,忙站了起來,不解地打量著他。
然後卿上陽便開始發揮他的才學,淒苦,並且委屈地指控南弦:“你怎麽能這樣,我與你認識十幾年,幾次三番要登門下聘,你就是不答應。如今可好,轉頭就與別人相親,是我不及人家有才有貌,還是我的家世比不上人家?”
他句句血淚,南弦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難堪地向褚巡解釋:“抱歉得很,我這發小腦子不太好……”
卿上陽不承認,“胡說,建康城中還有不認識我卿某人?有誰說過我腦子不好?”
南弦簡直要被他氣死了,這褚巡的長相雖然不合她的胃口,但勝在談吐得體,脾氣也溫和。她願意和他繼續發展看看,並不是因為年紀大了著急出閣,而是遇見好的,不想平白錯過。豈料這卿上陽不知從哪裏蹦出來,頭上的兜鍪還沒摘下,穿著鎧甲,丁零當啷就來了。
她暗暗給他使眼色,讓他別說了,可惜卿上陽完全不理會她,反倒向褚巡訴起苦來,“我年幼便認識她,從小青梅竹馬形影不離。我苦戀她十餘年,本以為總有打動她的一日,誰知道,她就是塊頑石,怎麽捂都捂不熱。”
褚巡這時也很無措,原本一見這位向家娘子,就覺得她符合自己娶妻的標準。她端莊沉穩,進退有度,有一瞬他甚至覺得自己運氣這麽好,竟然有幸能結識她。
所以當卿上陽橫空出世來壞人好事,他心裏雖打了退堂鼓,但也還想爭取一下,便好言勸慰卿上陽:“緣分這種事,強求不得……”
結果這卿上陽把眼一立,“誰說的?我偏要強求,我偏不肯放手,還望閣下不要橫刀奪愛。”
這下褚巡沒有辦法了,本可以順利發展的一段感情,中途蹦出個不速之客,與其日後情難割舍,不如現在及時止損的好。於是無奈地笑了笑,“我今日是來找向娘子看診的,校尉不要誤會。”
南弦心道完了,看來親事要被攪黃了。
褚巡麵帶遺憾地向她拱起了手,“叨擾向娘子了,那我這便回去了,娘子請留步。”
南弦道好,示意一旁早就驚呆的婢女,“替我送送貴客。”
婢女回過神來,忙向褚巡比了比手,“請客人隨我來。”
南弦目送那身影走遠,轉身便給了卿上陽幾下,氣道:“你是和我有仇嗎?好好的,跑來說這一大堆瘋話!”
身上的鎧甲被敲得嗡嗡作響,卿上陽說:“打我沒關係,別把自己的手弄傷了。我今日正帶隊操練呢,得了消息便趕來,還好趕上了。”語氣沾沾自喜,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問題。
南弦氣惱地瞪著他,“你是怎麽知道的?誰給你通風報信的?”
說起這個,卿上陽也覺得納悶,他到門上的時候,傳消息的人早走了,因此他也不知道。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來得及時,沒有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甚至為了恫嚇她,煞有介事地說:“我在你府上安插了眼線,隻要你有異動,立刻便會稟報我,明白了吧?”
南弦咬牙,“是誰,我非打他一頓不可。”
“這個不能告訴你,告訴了還能有下回嗎?”卿上陽嬉皮笑臉道,“我就是專斷你好事的煞星,你別想背著我嫁給別人。剛才那書呆子有什麽好的,眼睛那麽小,長得還黑,哪裏像我,雙眼有神,膚白貌美。你不能因為咱倆認識得久了,就對我提不起興致,做夫妻與做朋友不一樣,不信等你嫁給我就知道了。”
結果這話說完,又被南弦踹了一腳。
她平時是個端莊美人,從來不動粗,但這卿上陽是異類,不能當正常人看待。
她氣勢洶洶道:“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想嫁給你。我拿你當阿兄,你卻每日對我虎視眈眈,不懷好意。”
這麽嚴重的指控,卿上陽一瞬傷心起來,“我就說你的心是石頭做的,是不是哪一日我為你死了,你才會回心轉意啊?”
南弦不愛聽這種不吉利的話,轉身道:“我不要你為我死,你就好好活著,找個厲害的娘子,每天捶你八百回吧。”
然後卿上陽便癱倒在了圈椅裏,哀嚎道:“不行了,我心口疼得死去活來,你要欺負死我了。”
這人從小就有輕微的心疾,這個南弦是知道的,但多年沒有發作了,她以為早好了,可是隨意一瞥,發現他臉色發青,這下真的嚇著她了。
慌忙上前推搡他,“上陽,你怎麽了?心疾發作了嗎?”
他半合著眼皮,牙關緊閉,手卻摸索著,拽過了南弦的腕子。
兩根手指伸出來,他扣住她的脈搏,南弦不解,“你是糊塗了嗎,應該我給你號脈才對。”
他搖搖頭,“我要看你到底關不關心我。”
其實她是關心他的,此刻脈搏跳得奇快。他有點小歡喜,別看她總是很冷漠的樣子,實則也有顆異常溫柔的心啊。
但他臉色變了是事實,南弦不敢大意,放軟了語氣道:“你去榻上躺著吧,我讓人取蘇合香丸來。”
卿上陽說不,“我就想聽你一句話,你說呀。”
到底要說什麽?說答應嫁給他嗎?南弦看著這張臉,很想再給他兩下子,但又害怕真把他氣死了,沒有辦法,隻好折中道:“等我將來嫁不掉了,一定嫁給你,這樣總可以了吧?”
他這才慢慢活過來,“說話算話?”
南弦點點頭,“算話。”
這個承諾比吃蘇合香丸強,他緩了緩,一炷香後又活蹦亂跳了,臨要出門的時候還再三重申:“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要是反悔,我就刻個‘言而無信’的牌匾,掛在你家大門上。”
南弦和趕來打算主持正義的允慈耷拉著眉眼,看著他趾高氣揚出了門,允慈說:“他要不是舊疾複發,我定拿掃把杵進他嘴裏。”
南弦冥思苦想,“他是不是害怕發病了沒人救他,這才死皮賴臉地纏著我?”
允慈“嘁”了聲,“他就是無賴混賬,仗病欺人。今日遇上個文人,他敢撒潑,來日阿姐找個厲害的王侯,看不嚇死他!”
說起王侯,南弦就想起小馮翊王,立刻厭煩地搖搖頭,把這可怕的念頭甩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