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口一個阿姐。

南弦呆住了, 來遲了嗎?

看看天色,眼下入了冬,天比之前黑得早, 剛到酉時就伸手不見五指了。但她臨出門的時候算過時間, 照理來說趕到清溪, 正好是開宴的時候啊。但這府邸怎麽空****的,賓客們人呢?他好歹姓神,是皇親國戚,不說朝中同僚, 就算是要與他結親的晉國大長公主, 也該到場慶賀吧!

四下看看, 如何有種喜慶又寂寥的感覺啊, 氣氛還很可怕,像書上看過的鬼故事。

南弦惶惑道:“怎麽會來遲呢,我分明看好了時間的。這才入夜啊, 不應該正是熱鬧的時候嗎?”

話才說完,神域走出了那片陰影, 泄氣道:“這是弱冠禮,白日進行的, 除了加三冠還要朝拜太廟,你這個時候來,是專程來吃飯的吧?”

南弦因被他看破了意圖, 變得有點難堪,但是還要極力挽回尊嚴,訕笑道:“我不曾參加過男子的弱冠禮, 所以算錯時間了。”

神域並不相信, “你家中不是有阿兄嗎, 他不用行冠禮?”

南弦道:“我阿兄當真沒有行冠禮,那年阿翁正帶著他去外埠辦事,說是在路邊的食舍吃了碗麵,買了根簪子將頭發盤起來,就算禮成了。”

如此也難怪,神域的眉眼逐漸溫和下來,無奈地讓到一旁,抬袖擺了擺,“進來吧。”

南弦跟他入了前廳,這廳堂裏辦過儀式,酒盅布冠等還擺在長案上。雖說錯過了時間讓她很難為情,但行醫之人總有一股懷疑精神,她問神域:“你不是說在家中設宴嗎?酉正還沒到,如何宴席都撤了?”

那雙深邃的眼睛眨了眨,似乎不像剛才那樣理直氣壯了,抿了下嘴唇道:“宴席設在茶陵樓了。”

南弦訝然,“那你怎麽不早說,我直去茶陵樓就行了。”

這番話換來神域深長的凝視,“我以為你答應來觀禮,不單是為了吃席。”見她囁嚅了下,他調轉視線望向園中,園子的盡頭,是養父以前居住的畫樓。

“我弱冠,祭拜了親生的爺娘,不能祭拜阿翁,所以托了幾位還算親近的族親替我招呼賓客,自己就先回來了。你要吃宴席麽,我已經讓人準備了,就我們兩人清淨對飲,比和那些糟亂之人同席強。”他說罷,抬手比了比,“隨我來吧。”

南弦也不便多言,畢竟今天是人家的大日子,怎麽安排人家說了算。

他將她引進一間玲瓏的暖房裏,房舍不大,擺著小桌點著溫爐,布置得十分雅致。朝南的一排檻窗微微開啟一道縫,不至於讓屋內空氣因過熱而渾濁。

他請她坐下,也不用人來侍奉,親自替她斟了酒。近來剛釀成的步司小槽,入口清冽甘爽,佐以冬日滾滾的鍋子,正好用來解膩。

南弦低頭看著酒盞,那酒顯出琥珀一樣的色澤,他向她舉杯,她平時也能喝一些,便與他碰了碰杯,淺淺抿了一口。

他含笑問她:“如何?喝得慣嗎?”

南弦品砸了下,“有後勁,淺嚐輒止,不能多喝。”

他轉動了下杯中的殘酒,笑道:“你們女郎酒量小,我喝來倒還不錯。”說著抬眼望向她,“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與你飲酒,你不會因沒吃上大宴而怨怪我吧?”

南弦說哪能呢,“宴席上人多眼雜,我隻是個小小醫女,與大王來往過於密切,難免引人猜疑,這樣挺好的。”

他垂眼“嗯”了聲,“二十年前的今日我母親生下我,那是最難熬的一個冬天,二十年後隻剩我一個人了,雖然身處繁華中,也不覺得熱鬧,心裏一直枯寂著,找到你,請你陪我飲一杯酒,才覺得人間值得。”

自己身上擔負著這麽重的寄托,讓南弦不知該說什麽,隻是向他舉杯,“我敬你。敬你今日弱冠,將來鵬程萬裏,重振門楣。”

他道了謝,將酒飲盡了,給她布菜,換了個輕快的語調道:“嚐一嚐,這是府裏鐺頭特意做的杏酪羊,肥而不膩。”

大多時候隔著一個灶頭,一樣的佐料一樣的手法,都做不出一樣的味道來。南弦試了一下,王府的廚子果真是好,不由大加讚賞。

神域見她吃得稱心便很歡喜,“以後常來吧,我府裏鐺頭還有很多拿手的菜色,讓他一樣一樣做給你吃。”

南弦點了點頭,燈下眉眼彎彎,少了平時的冷靜和銳氣,多了別致的婉約秀美。

這張臉,真是百看不膩,今日她穿了件檀色的衣裳,一簇簇火焰紋齊整排列著,算是她的衣著中比較鮮豔的顏色了。定是因為恭賀他弱冠,才打扮得喜慶一些的,他心裏其實很感激她,但有些話說多了便不珍貴了,隻好提起酒壺為她斟酒,殷勤請她多飲兩杯。

砰地一聲,忽來一串火樹銀花攀上高空,映照在窗紙上,南弦起身推開了窗,喃喃道:“城中誰家放煙花……像是東府城方向。”

神域坐著沒動,慢慢飲盡了杯盞裏的酒,“今日是中都侯幼子的生辰,真巧,和我同一天。”

南弦回頭看他,他臉上神情淡漠,想必心裏很不愉快吧!她忙把窗戶關起來,解圍岔開了話題,“今日好冷啊,這窗開不得了。”

他見狀,反倒笑了,“你是怕我不高興嗎?小小稚子的生辰,東府城內大肆慶祝,神鉞分明是在占我便宜,向世人昭告,今日是他兒子的生日。”

南弦明明不善言談,但還是努力寬解他,“世上同天生日的人多了,隻是巧合罷了。中都侯越是大肆張揚,越讓人覺得他小人之心,你什麽都不用做,就贏了一半。”

神域照常一杯接一杯地喝悶酒,起先是垂著眼睫,後來是垂著頭。大概微醺了吧,一手支起了下顎,慢慢調轉視線望向檻窗,又是一陣聲勢浩大的動靜,把黑夜映照得白晝一般。他眯起了眼,自言自語道:“今晚的煙花放得好,連我都沾光了。隻是得意之時莫猖狂,兩歲小兒的生辰辦得驚天動地,不知宮裏的陛下和皇後作何想。”

權謀那一套,南弦不太懂,也不願意去懂,隻覺那是個泥沼,一腳踏進去就出不來了。她寧願去研究一下菜色的做法,清酒是經過幾道工序加工而成的,到底喝多少才會醉。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見對麵的人抬手扯了下交領,露出潔白的一段頸項。酒在口中,吞咽下去,喉結便滑動一下,看得南弦心頭一跳,忙移開了視線。

他撐著桌子起身,一麵問:“喝了冷酒,還能吹冷風嗎?”

南弦想阻止,但他已經打開了窗,回頭笑道:“透透氣吧,不知怎麽回事,這屋子讓我心慌。”然後重新坐回桌前,提起酒壺問,“你怎麽不喝,隻管看著我?”

南弦心道你到底是什麽酒量,這才幾杯下肚,怎麽好像要醉了。

但今日是人家成人的日子,不能打擊他的自信,便道:“我稍稍喝一點,不能喝多,一會兒還要趕路。”

誰知他衝口而出,“不如今晚別回去了吧,我讓人收拾出一間臥房來,以後供你小住。”

他是借酒蓋臉開玩笑的,但南弦有些不悅,蹙眉道:“你是醉了嗎,同我沒大沒小胡說八道。”

試探失敗,其實早就知道會這樣,她哪是三言兩語就能留住的人。

“對不住,”他認錯很快,“這酒上頭,不能喝了,喝多了怕說話不留心,惹你生氣。”

南弦也不是當真和他計較,這樣的日子他苦惱,也是人之常情。她隻有好言安慰他,“過了今日,你就是大人了,男人大丈夫不需要父母庇佑,自己也能闖出一片天地來。”

他聽了,果真沉澱下來,一指將酒盞隔開,忽然問起:“陛下的癃閉之症,你打算如何診治?我聽謁者丞說,龍體症狀大有改善,全是你的功勞。”

南弦道:“隻是暫時有了點起色,我昨日已經向聖上回稟了,以他的脈象看,癃閉隻是其中一個症狀,還有諸如精寒、氣衰、痰多,相火盛,這四病他都占全了,要想治愈,得一樣一樣慢慢來。”

他沉吟了下問:“癃閉緩解之後,最首要的問題可是風濕痹症?”

所以他對聖上的身體了如指掌,即便她不說,從別的渠道,他也有辦法探得。

南弦頷首,“他的痹症很嚴重,黃院使不肯用猛藥,也不敢隨意下針,單用蠲痹湯益氣活血,這種治法隻能維持現狀,治不壞也不能痊愈。”

原本以為她分析病情,他至多聽個大概,譬如蠲痹湯,也隻是字麵上理解而已。豈料片刻之後,她就發現自己太想當然了,她對他的了解,原來僅僅隻是皮毛而已。

“秦艽、桑枝 、海風藤……這些藥材中規中矩,陛下的病症用這樣的方子,不夠。”他一字一句曼聲道,“我記得有一味藥,叫防己,其四氣屬寒,五味屬苦,有祛風除濕、利水消腫的功效,對嗎?”

南弦愣住了,“你怎麽會知道這些?你也懂醫術?”

他淡然笑了笑,“不是懂醫術,隻是查過有關風濕癃閉的文獻而已。”

反正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話,關於這防己,她還是覺得應當慎重待之。

“醫書上說過,漢防己主水氣,廣防己主風氣,兩種藥材雖所屬不同,但其功效作用相同……這話,其實不真。我阿翁與阿娘祖上都研習醫術,我外祖父那一輩就提出‘廣防己當防’一說,但當時被患坊及藥材商聯合壓製,險些連命都丟了,後來就不敢隨意提及了。於我來說,這兩種藥材既然存疑,就不能輕易開方子。如今市麵上多以廣防己為主,漢防己欠收,幾乎找不見了,若是用防己為陛下醫治,萬一出了岔子,應當如何是好?”

但這話說到一半時,心裏隱約浮起了不好的猜測。她朝神域望過去,疑惑他為什麽忽然提及防己,這味藥材的歧義之處,難道他早就知道了嗎?

對麵的人神色如常,一身玄色的衣裳,將他的眉眼襯托得更加沉穩,明明是年輕的容貌,竟有一股老謀深算的味道。

“尊外祖醫道深山,但如今的醫者大多不將兩類藥材作區分,不信便去太醫局問一問,有幾人將廣防己看作是異類?”邊說邊歎息,“世上的正道,從不掌握在少數人手裏,反倒你提出些異議,會被視作斷人財路,受盡排擠之餘還會有性命之虞。久而久之真相被掩蓋在謬誤之下,信的人多了,假的也會變成真的。既然如此,何不將錯就錯?太醫局的藥房裏隻有廣防己,沒有人會與你分辨,你方子上寫的究竟是哪種防己。況且這廣防己也確實有功效,對陛下的痹症很有助益,方子隻要經太醫局核對無誤就妥當了,陛下用後見效,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南弦心頭驚跳,居然分辨不清他的話究竟是助她,還是在害她。

神域望著她,那眼神分外純質,“我問你,防己這味藥,是好藥還是毒藥?”

南弦道:“好藥。但廣防己要留神用量,若是超過二錢,久而久之就是毒藥。”

他聞言便笑了,“既然如此,每劑不超過二錢,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然而那麽多的藥材,他為什麽偏要挑這有歧義的一味呢,南弦仍是滿臉困惑地打量他。

與聰明人共謀,其實是件非常累人的事,聰明人喜歡尋根究底。神域歎息著摸了摸額角,“那日你問我時好時壞是什麽意思,就是這個意思。”

話剛說完,不知哪裏吹來一陣邪風,將案上的蠟燭吹滅了,溫室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南弦睜著眼睛適應了半晌,才就著對麵簷下的燈籠,朦朦朧朧看清屋內的一切。

奇怪,神域並沒有起身點燈,門外侍立的人也早就被遣走了,這室內昏昏然一片,兩個人一動不動地,照舊坐在原地。

他沒有受到任何幹擾,有些話,反倒是浸泡在黑暗裏更能說出口。

“我要陛下熟悉這個方子,認可這個方子,這方子將來就是我自保的手段,比一切明爭暗鬥都有用。”他緩緩道,“朝中那些風雲,你以為真是腐朽老臣們鑽牛角尖嗎?不過是陛下假他們之手,有意打壓我罷了。這次是有我阿翁舍身護我,那麽下次呢?我不是想害人,我隻想自保,你可以去解陛下的癃閉,可以去解陛下的弊病,我甚至覺得能減輕他的痛苦很好,隻要他大安後不再轄製我就行了。但朝堂上暗湧不斷,今日不知明日事,今日你看我尚且風光,也許明日一早,我就變成階下囚了。”

“我阿翁先吳王,二十年前剛弱冠便遭人構陷,最後被迫自盡,妻離子散……南弦,我很怕,怕自己會步阿翁的後塵,變成下一個先馮翊王。我阿翁尚有門客與故人顧念,我呢?我什麽都沒有。死了就像隻貓狗,被人拋進亂葬崗了事,你願意看見我是這樣了局嗎?”

南弦猶豫了,動搖了,他固然是用盡心機,但擔憂的後果確實有可能會發生。阿翁早年能夠背著朝廷潛入湖州,整夜守在產房外等他降生,想來是不願意馮翊王一脈斷絕的。自己雖不能體會上一代的悲情和悲壯,但與神域也結交近一年,多少有幾分情義了。

他要自保過分嗎?不過分;廣防己能用嗎?能用。兩種防己是否真有出入,也隻是一家之言,就因為這個斷絕他的希望,似乎太不近人情了。

南弦終於還是妥協了,“你隻要陛下熟悉這個方子,認可這個方子,還有別的嗎,趁現在一並說了吧。”

他說沒有了,“僅此而已。日後就算我在這方子上動手腳,自然也是神不知鬼不覺,不會牽連你的。”

所以說這人很難解讀,你說他心機深沉,他也有坦率的一麵,就算讓你上當,也上得明明白白;但你要說他坦率,並不。他一點點將你引入圈套,用人情道義綁縛你,讓你像隻撞進蛛網的蟲,至死都掙脫不開。

南弦在黑暗中茫然看著他的輪廓,心裏暗想,當年的吳文成王要是有他一半奸詐,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吧!

算了,沒有什麽可再探討的了。她站起身道:“我去找個火折子來。”

那高大的身影隨即也站了起來。

南弦忘了這一桌配了四椅,迷蒙間被凳腳絆了一下,猛地一個踉蹌。其實她可以站穩的,不會摔倒,結果這神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然後不知怎麽,她莫名就落進他懷裏了。

他領間熏了獨活,辛辣而微苦,伴著清酒的香氣,被體溫暈染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攝魂味道。

原來他的身形,早不是她印象裏的單薄了。這一年他血脈瘋長,長成了大人的模樣,懷抱也甚是堅實溫暖。

但這不對,南弦掙紮著要推開他,他卻說別動,抬手把她的腦袋重新摁回去,“讓我抱一會兒,反正沒人看到。”

南弦像一條蹦到岸上的魚,徒勞無功地撲騰,就算沒人看見,不也天知地知嗎。自己同情他,逐漸演變成任他予取予求,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但她越是抗拒,他兩臂圈得越緊,語氣裏漸漸透出不耐煩來,低聲恫嚇著:“你再掙,我就親你了!”

南弦被嚇著了,曾經可憐巴巴做小伏低的小子,現在居然來威脅她?且這威脅確實管用,她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隻希望他抱完了,趕緊放開她。

但曖昧的氣氛從四麵八方襲來,她從他身上嗅到了陌生的氣息,他的呼吸比之前更為急促,一聲聲趕赴,要吃人一般。

南弦的心差點從嗓子裏蹦出來,心想這小子果真長大了,喝了點酒,就想忤逆犯上。

她顫聲說:“你以前可是管我叫阿姐的。”

他把潮熱的臉頰貼在她清涼的頸項上,沒頭沒腦冒出一句話:“是啊,一口一個阿姐。”

南弦起先沒反應過來,待聽出了玄機頓時勃然大怒,抬手就把他扇開了,“你要一口一個誰?”

那些微的酒意果然散了,他做出訝然之色來,“怎麽了?我又說錯話了?”

南弦無法斷言他是不是話中有話,氣咻咻道:“我要回去了。”大步邁出了門檻,猶不解氣,回身狠狠朝他指了指,“要不是看在你今日弱冠的份上,我定要打死你!”

她走得氣急敗壞,他自然也後悔,果然情難自已要不得。忙提起袍裾上垂掛的玉組佩追出府門,但為時已晚,她早就登上車,往長街那頭去了。

傖業不合時宜地出現,低低喚了聲郎主,“您得罪向娘子了?”

神域悵然歎了口氣。

傖業又道:“今日是您成人的日子,婢女中有幾個長相姣好的,小人為您選兩個,送進您房裏吧。”

結果引得神域光火,踹了他一腳,說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