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殺人凶手……

神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髒叫做月亮。——原句出自海子

十月,襄遙市。

月明星稀的深夜,一輛黑轎在襄遙古城大門口停下,車裏,司機開了燈,四周瞬間明亮起來。

林言錦從古馳手提包裏拿出一部新的手機遞給林鯨,說:“安心在這裏待吧,等風波徹底平息之後你再回來,那時候不會再有人說你也參與了那件事。”

林鯨緩緩睜開眼,視線飄出車窗外,語氣很淡:“你什麽時候來接我?”

“順利的話,兩年後,也可能更久,呆在襄遙對你來說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寬大的連帽衛衣衣袖裏,林鯨麵無表情地攥緊拳頭,“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殺人凶手?”

林言錦一臉聽膩了她這樣問的表情,不耐煩地按了按太陽穴,“每個月我會讓心理醫生來一趟,你好好配合治療,別再給我找麻煩,我累了,林鯨。”

“好,我知道了。”

沉默了半晌,她一言不發接過手機,推門下車。

......

連帶著行李箱一起,林鯨雙腳剛站穩,黑轎就迫不及待駛遠了,車尾快速沒入滾滾夜色之中。

出了那件事之後,林言錦推掉了她所有的工作日程,禁止她一切外出活動,她被關在傅家不許出門,曾一度以為自己的人生和未來就到此為止了,畢竟在這個利益至上明爭暗鬥的圈子裏,誰會容忍一個導致人民警察死亡的藝人繼續待下去。

她童星出身,自打生下來開始,林言錦就有意培養她往娛樂圈的道路上走,她沒有童年,更沒有朋友,全部的時間都在各種培訓班裏度過。

林鯨天生擁有著一張精致漂亮的臉蛋,不僅又純又欲,還帶有幾分異域的風情,是娛樂圈少有的長相,加上她非常想得到林言錦的認可,無論學什麽都極其的努力刻苦,才華與花瓶般的表象並存,促使出道以來她的名氣日日高升,又有個當導演的繼父,拍了幾部電影後橫掃各大獎項,雖然年齡不大,到如今就已算是圈內一線女明星,資源拿到手軟。

就在她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她遭遇了一場飛來橫禍,險些死於非命,是一名女警察救了她,但女警察沒能活下來。

第二天輿論與譴責在互聯網上生根發芽,長成一根根利刺紮向她,不管是對家還是路過的網絡正義者們,全都化作一股無形的力量,勢要將她拉進無窮無盡的穀底碎屍萬段。

所有人都在說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因為她外出亂跑,那名女警察就不會死。

所有人都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罵她自私,罵她任性,罵她沒有公德底線,罵她害死了一名優秀的人民警察。

所有人都在指責她給這個社會造成了莫大的損失。

她是隻浪費國家資源的害蟲。

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殺人凶手。

為了壓下這件事,林言錦每天早出晚歸,與警方協商出麵澄清,跟那些虎視眈眈的各大媒體交涉,林言錦掌管著業內最頂尖的律師事務所,其實沒多少人敢硬碰硬,最後花了些錢就把所有用來攻擊她的通稿給壓了下來,這場風波才得以暫時平息。

可在這張道德譴責的巨網之下,林鯨日夜都在崩潰與自責中度過,即便問題已經解決,她無意識中還是會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幾近瘋狂狀態,一天她進廚房竟拿了把刀比在手腕上,被林言錦及時發現並抽了一巴掌後,直接送去醫院接受心理治療。

至今才三個月不到,林言錦就迫不及待對外宣稱她之後得專注學業,等高考結束再重回大眾視野,從而名正言順地將她丟來這裏,起初她以為林言錦是為了她好,想讓她換個環境生活,現在卻像遠離什麽大麻煩似的快速逃開......

林鯨低頭看著地麵不由得勾了勾唇角,眼裏卻沒有任何情緒,笑完了也笑夠了,她把帽子又往前拉一些,抓住行李箱把手朝古城裏走。

這個時間段的古城處於歇業狀態,街上遊客寥寥,視線所及之處皆漆黑一片,偶有一兩戶當地居民家門口的的燈籠還亮著。

整座古城陷在深深的靜寂和黑暗裏,十月的微風摻著些許溫度,輕輕吹了過來。

襄遙是林言錦的老家,她小時候來過兩次,對這裏的記憶不深,當下又黑燈瞎火的,相比之前有多少變化,她懶得去比較。

這裏對她而言,隻是個很陌生非常陌生的地方。

林鯨縮了縮身體,打開定位和手機電筒,另隻手把著行李箱看導航剛走進去沒多遠,一道強光從麵前的拐角裏照了出來。

“鯨丫頭?是鯨丫頭吧,這兒呢!”林潭晃了兩下手電筒,站著叫她。

林鯨眯了眯眼,關掉手機電筒,走近一看,林潭和藹地衝她一笑,寬鬆的白褂襯出依然挺立的身板,下半身一條黑色長褲,兩鬢雖已斑白,笑起來臉上褶皺會堆好幾層,人看上去卻十分硬朗瞿爍,悠閑自在。

這應該就是林言錦的父親,她血緣上的阿公。

由於林鯨一直呆在b市,極少能見到林潭,跟林潭基本不親,沒想到林潭竟會親自來接她。

林鯨遲鈍地盯著林潭看了會兒,才生疏地喊出聲:“阿公,您怎麽來了?”

林潭倒是親切,沒什麽架子,“你媽剛才給我打電話說你到了,我尋思著這古城地方大,小巷小道多,擔心你轉迷路了就出來看看,順便散散步。”

林鯨有些不太自在地點頭,“謝謝阿公。”

“跟我來吧,還得再往裏走一段呢,”林潭看出她頗是謹慎收斂,帽子拉得低低的,都快擋住眼睛了,似乎不怎麽想開口說話,林潭便伸手示意她隨意些,“行李箱給我,幾年沒見,丫頭都長這麽高了,小時候你來那會兒,跟隻小瘦猴一樣,風一吹就得滿地刮著跑。”

“啊。”林鯨輕輕抿著唇吐出一個字來。

這種與老人家寒暄的氣氛對她來說有點尷尬,她之前在娛樂圈的時候就很少跟人打交道,習慣了獨來獨往,這會兒麵對這個既陌生又不陌生的阿公,她一時頭腦空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話題就這麽被林鯨的一聲“啊”給終止了。

林潭總歸比她多吃幾十年的鹽,又僅是見過兩次的自家親孫女,知道她剛來不適應,便沒接著找她說話。

林潭咳嗽一聲,也“啊”了下。

實在是太尷尬了,林鯨心道。

一路上,爺孫倆的話幾乎沒有,林潭偶爾會講兩句,讓林鯨注意腳下石板別摔跟頭。

林鯨的心思不在這裏,好幾次沒注意看路差點撞牆上。

跟著林潭七拐八轉的,爺孫倆終於來到林宅大門口,林鯨也才後知後覺這座古城到底有多大,記不清走過了多少條街,隻感覺她小腿一陣陣地泛酸。

幸好林潭來接她,不然按照她此時此刻的狀態,肯定會繞昏頭的。

門簷兩側的大紅燈籠亮堂堂的,照著牌匾上“匠心永恒”四個大字,門兩邊成排擺著各種花樣的油紙傘,視線掃進院子裏,滿地是削成條狀的細竹條和竹片,旁邊高高的木架上懸掛著幾把半成品油紙傘,傘麵純白,還未上色。

自林鯨記事起,林潭就以製作油紙傘這門手藝為生計,不管林言錦在外邊有多高的收入和社會地位,足以讓他在下半生衣食無憂,他仍然一麵守著林家這座老宅子一麵繼續著自己的油紙傘事業。

但是林言錦從小就不理解他為什麽要堅持做這件事,時代在急速發展,人們的喜好也隻會指向新鮮事物,這種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即花精力時間,不在普通大眾的審美點上也賣不了多少錢,根本沒多少人會喜歡,當年還因為他癡迷幹這個導致入不敷出,連林言錦的學費都被他拿去投資在培養傳承人的身上。

那個年代對非遺項目沒有現如今那麽看重,全是個人名義在堅持幹,當時宅子也抵押給了銀行貸款,後來林潭花錢培養的那些傳承人突然中途退出,管事的人卷款潛逃,林潭才知道自己被騙了,林言錦的母親為了補貼家用和還債,外出幹活過勞而死。

最後妻子沒了,一切心血付諸東流,人財兩空,等林潭幡然醒悟過來,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林言錦一直覺得要不是林潭當初沉迷做油紙傘搞什麽非遺傳承,母親根本不會走得那麽匆忙,父女倆也因此關係疏遠,林言錦上大學後便很少回襄遙,一心打拚自己的事業,也因為母親這件事在林言錦心裏落下了深深的傷痕,林言錦不願重蹈覆轍,才造成了林言錦如今的品行做派,一切以利益為先,不惜代價達到任何目的。

這次林言錦這麽果斷地拋下她,大抵也是為了保全傅家的臉麵,不讓外人多嘴多舌傳唱她林言錦的女兒是個“殺人凶手”,讓她在傅家和整個律師行業內抬不起頭來。

想到這一層,林鯨的心更沉了,滿腦子都是半小時前林言錦絕塵而去的畫麵。

林潭提著行李箱走進院子裏,用腳踢開地上淩亂的竹片,拖起箱子往客廳裏走,“接了幾個單子,這兩天在趕工,家裏就比較亂,先進屋。”

“嗯,”輪聲碾在竹片上滾滾作響,將林鯨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回頭看了眼大門,“阿公,晚上不關門嗎?外麵還擺著傘。”

林潭笑了笑,“不用管,沒人會偷的,除了附近那幾個臭小子會來搗亂之外,不過也不礙事。”

林鯨哦了聲。

整棟宅子從外麵看跟一座小別墅無疑,整體延續了古城獨有的建築風格,內裏卻裝修成比較現代化的中國風,全部家具陳列以木色為主,簡單又溫馨。

“這間大的南北通透,還有陽台,光線充足,適合你住,已經都收拾幹淨了,床鋪也是新的,”林潭帶林鯨上二樓,留了最大的一間臥室給她住,自帶衛生間,說著林潭有意觀察她的反應兩眼,用手指了指書桌上,“那些是你入學的資料,已經全部辦好了,周一直接去學校報道就行。”

“謝謝阿公。”林鯨禮貌地說。

林潭負手神色慈祥地打量著她,囑咐道:“平常我隻在樓下活動,很少會上來,上周小錦突然說要送你過來,阿公也不知道你需要什麽,隻準備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缺什麽再跟我說。”

林鯨的臉上終於有了反應,愣了下抬頭小心翼翼地詢問:“她......有跟您說我會來這裏的原因嗎?”

林潭眉目和藹可親地瞧著她,沒回答,而是道:“既然來了就安心和我這個糟老頭子生活,外界的東西不需要再去追究太多,在我這裏,你隻是我的孫女,僅此而已。”

和她朝夕相處的林言錦從未對她說過這些話,即便是她身處於那片黑暗之中最痛苦的時候。

林鯨下意識攥緊衣角,心裏突然湧出一種複雜的感覺,對於那件事,盡管已經過去了三個月,她現在仍舊敏感到了極致,稍微有一丁點兒關於那事兒的,她立馬會表現得非常應激。

她看著林潭,不知道該說什麽便沒接話。

“收拾好就早點睡,時間也不早了。”

說完,林潭轉身邁出了房間,順便捎上門。

耳邊絲毫響動都沒有,安靜得可怕,像要將她吞沒。

林鯨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長長吐出一口氣後,緊繃的肩膀才鬆懈下來,她環顧這間偌大的臥室,空**又整潔。

現在她已經完全遠離b市,被林言錦徹徹底底扔到了遠在千裏的襄遙,這裏就是她以後要生活的地方......

而昨晚她還在傅家跟林言錦吵架,具體是因為什麽吵的,她忽然記不太清了。

感覺一切像做夢一樣。

林鯨閉上眼倒向寬敞的大床,無力地將自己埋進柔軟的天鵝絨被子裏。

*

第二天天光大亮,大夢方醒,風拉著陽光一起跑進房間裏,撒了大片金黃在淡木色的地板上,空氣中都摻了暖意。

林鯨吹幹頭發從浴室裏出來,把行李箱裏的東西全部翻出來整理一遍,換上一件寬大的黑色長t,下邊套了條有點短的熱褲,衣擺直接蓋到膝蓋那裏,但仍看得出來她那雙腿有多細長筆直,透過光,膚質細膩而白皙,完全看不見一丁點兒瑕疵。

一小時前林潭發來短信說要去參加個政府舉辦的非遺活動,可能得晚上才能回來,讓她自己解決溫飽問題。

林鯨不怎麽會做飯,更不想出門去吃,進浴室前就點了份外賣,看看時間,應該快送到了,隨便穿了雙運動鞋,她拿上手機就下樓去等。

今兒早些時候,林潭把院子收拾了一番,沒有昨晚半夜那會兒亂了,但是為什麽林潭出門,他的油紙傘生意還開著?

林鯨看了眼手機時間,現在是中午一點鍾,天氣炎熱難耐,碧空萬裏無雲,陽光將整座古城罩在一片晴明之中,亮得晃眼。

林宅坐落在古城最裏處,相比熱鬧又充滿商業氣息的頭巷前街,這邊倒幽靜許多,環境也十分環保綠色,屬於古城的住宅區,戶戶大門基本緊閉,看不見裏頭風景,便鮮少有人會過來逛。

門口一條街更是一眼望到頭,隻開了家尤其佛係的油紙傘店,街上稀稀拉拉走著三兩遊客,眨眼的功夫,全往店裏來了。

來不及思考太多,林鯨趕緊跑出去接待。

見是個挺漂亮個兒還高的小姑娘,倆遊客大媽端量林鯨兩眼,笑眯眯地指著門口的油紙傘接連問了林鯨七八個問題。

林鯨聽得有點懵,一問三不知,就麵無表情地看著這倆遊客大媽。

在遊客大媽眼裏,此時此刻的林鯨看上去不太想搭理人,一副廢什麽話愛買買不買滾的樣子。

“這襄遙的年輕人怎麽一點禮貌都沒有,是本地人就看不起外地來的呀!”

“好歹是個國家級4a景區,這全民素質一點沒跟上,剛才過來的時候我就問個路,那男孩子還跟我甩臉色。”

“現在的小姑娘虛榮心強得很,一點苦都吃不得,沒本事脾氣還大,跟個花瓶一樣呢。”

“以後再也不來這裏旅遊了,花了錢體驗感還賊差。”

倆大媽互相交換眼神,小聲對林鯨指指點點了一番,這附近也沒別人,倆大媽拿出自己多年教育年輕人的經驗,叫林鯨幫她們免費拍照。

全程討論都聽得很清楚的林鯨:“?”

最後到底是快速給她們拍了十幾張拿著油紙傘擺動作的遊客照,可算把這倆大媽打發走了。

待會兒還是關門吧,她沒什麽閑心跟別人打交道。

將油紙傘擺回原位,林鯨正要回院,右肩忽然被棍子之類的硬物拍了一下。

不會是又來客人了吧,她真的不知道油紙傘是怎麽來的。

林鯨斂斂臉上的煩躁,緩慢轉過身,那根跟她手腕粗細差不多的木棍指在她眼神的水平線上,在木棍另一頭,站著七八個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混混。

拿棍子那個流裏流氣地咬著半卷煙,不懷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林鯨一會兒,問她:“你就是賀溪那壞逼的對象吧,哥幾個蹲你好幾天了,知道哥幾個找你幹嘛來了嗎?”?

不知道。

林鯨臉上的表情從茫然變回清冷,甚至帶著幾分不屑和鄙夷,她淡淡地掃了一眼麵前這個一頭黃毛的非主流,旁邊的紅紅綠綠,跟某劣質發廊裏出來溜街的精神小夥一個檔次,她聲都懶得出,轉身就朝院子裏走。

“哎我操!你在老子麵前拽什麽啊!靠臭婊、子,我讓你走了嗎老子問你話呢!”

黃毛似乎被林鯨高高在上的眼神刺激到,一種“居然被一女的那樣看”的不爽突地躥了上來,他咬斷煙又罵了句“操、你、媽”,舉起棍子就衝林鯨頭上砸。

“嘭咚”地一聲,地麵震動了下。

林鯨停下腳步,扭頭就看見黃毛一臉震驚地跪在她身後一米遠的地方。

黃毛抬頭對上林鯨的目光:“?”

林鯨略顯尷尬:“......”

“啊。”這時,一道清冽低沉的男聲隨之而來。

林鯨側過身循聲看去,一個高大寬闊的身影擋住了她全部視線。

這人穿著寬鬆的運動裝,飽滿潔白的額前落了幾縷碎發,濕濕的,左邊眉毛尾部刻意斷開一小截,就著他那雙狹長的眼睛一起看,沉靜的眸子裏又暗又沉,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他雙手抄兜,收回踢在黃毛腰上的那條長腿,冷淡的眼皮因為不太滿意而微微下垂:“踢歪了半公分。”

黃毛戰戰兢兢看過去,表情猛地僵住:“少少少......少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