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一百塊,祝雲雀到最後也沒花。

她將折疊成一小點的紙幣,塞在校服口袋的最深處,隨即去門衛找保安大叔借了兩塊錢,坐了十站的公交回家。

彼時暮色四合。

煙柳巷深處的舊居民樓裏傳出定時定點的炒菜聲。

祝雲雀聞著一路飄來的煙火氣,進了單元門,敲開102的門。

開門的是奶奶。

老婦人抱著她不到兩歲的寶貝大孫哄著,就因為要給她開門,撂下臉來,“多大人了,回家還不知道帶鑰匙。”

祝雲雀扶著老舊的門框換鞋,低眸說,“落學校了。”

老太太眼尖,看她拎著個購物袋,嚷嚷,“又花錢亂買什麽了。”

跟著她走到房間門口,“還有你書包呢,讓你吃了?”

祝雲雀看她一眼,剛要說話,後媽鄧佳麗便端著兩道菜上了桌。

鄧佳麗算是這個家對祝雲雀第二好的人。

知道老太太又挑刺,忙叫了祝雲雀一聲,讓她洗手吃飯。

祝雲雀看向那張有些掉皮的老式圓桌,菜式有些過於豐盛。

她下意識問,“我爸今天回來?”

“哪兒啊,明天呢,”鄧佳麗說,“是你舅舅,今天第一天上班,想著做點兒好吃的慶祝慶祝,再說葉添今晚也回來吃飯。”

話音剛落,老太太翻著眼嗤一聲,“沒斷奶似的,這麽大還賴在別人家。”

說完也不管鄧佳麗麵子掛不掛得住,抱著孩子進了另一個屋。

鄧佳麗衝祝雲雀尷尬一笑,“放心,他不會住多久,找到合適的房子我就讓他搬出去。”

祝雲雀沒吭聲。

默默將購物袋收在書桌最裏頭。

回來的路上,她的確萌生過看看裏麵裝的到底是什麽的想法,可斟酌半天,她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管裏麵裝的是什麽,都與陸讓塵無關了。

不多時,鄧家強和葉添一前一後回了家,不算大的三室一廳肉眼可見地擁擠起來。

吃飯時,葉添習慣性地坐在她左手邊。

兩人都是左撇子,一直挨在一塊兒吃飯。

似乎注意到她心情不好,葉添給她多加了兩塊排骨,不經意引起鄧家強的注意。

鄧家強看了眼祝雲雀,流裏流氣地笑,“吃這麽多也不長肉,這不白吃麽。”

說著,他玩笑般試圖捏一下祝雲雀纖細易折的手腕。

祝雲雀蹙了下眉,還沒來得及躲,旁邊的葉添就狠狠朝他扔了一筷子。

筷子啪一下砸到碗上,嚇得鄧家強一激靈,老太太不滿地嘖了聲,“幹什麽你。”

葉添又橫又冷地盯著鄧家強。

鄧家強訕訕別眼,低頭扒飯。

端菜回來的鄧佳麗麵色一僵,在桌底下踢了鄧家強一腳,“給我好好吃飯!”

再抬眸時,祝雲雀沒什麽情緒地撂下筷子,起身回了屋。

葉添咀嚼的動作一頓,目光追著她,直到房門啪一聲關上。

-

飯後,葉添幫鄧佳麗洗碗。

身為舅舅的鄧家強卻好吃懶做地坐在沙發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看節目。

祝雲雀房門緊閉,把自己牢牢關在臥室。

幾平米的小房間,放著一張單人床,衣櫃,和一個二手書桌,房間的另一邊,是個小陽台,她經常在陽台裏背誦課文,算是她的秘密基地。

隻不過,在鄧家強來了後,秘密基地顯然遭到破壞。

窗台上落了幾節抽完的煙蒂,就連她書桌上,也多了個劣質打火機。

祝雲雀無聲盯了幾秒,麵無表情地將打火機扔進垃圾桶,又起身將陽台上的煙蒂處理掉。

葉添擰門進來。

看到是他,祝雲雀眉間鬆了鬆。

葉添問,“怎麽了。”

祝雲雀欲言又止幾秒,將撮箕裏的垃圾遞到他眼前。

十五六歲的小少年眉毛暴躁地擰在一起,轉身就要走,卻被祝雲雀拉住,“下回我鎖門就是。”

望著她平靜又清秀的臉,葉添沉著臉色沒吭聲。

祝雲雀隻能扯開話題,“手機借我一下。”

葉添皺著眉把手機給她,“你的呢。”

祝雲雀說,“忘學校了。”

接過來,按下密碼解鎖,她又說,“你隨便坐,我去給爸打個電話。”

說話間,她轉身回到陽台,關上玻璃門。

葉添沒心思坐下,轉頭就去客廳找鄧家強。

祝雲雀在陽台裏看了他一眼,轉眼祝平安的電話就接通了。

電話那頭,是嘈雜的背景音,以及火車碾過鐵軌的哢嚓哢嚓聲。

這會兒列車並不忙,身為列車長的祝平安平聲靜氣地問,“喂,雀雀,怎麽了?”

祝雲雀抿了下唇,告訴他老師要找家長的事。

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有老師要找她家長。

祝平安顯然沒反應過來,“你惹事了?”

“沒有。”

祝雲雀盡量讓自己聲音聽起來低落,“這次考試成績很差。”

祝平安問,“有多差?”

夕陽的餘暉是胭脂色的。

祝雲雀望著窗外,說,“你明天去就知道了。”

祝平安沉默,沒幾秒又有人找他,他說了句好,便匆忙掛斷電話。

他總是這樣,連耐心聽她說話的時間都沒有。

不過,不重要了。

回到房間時,葉添已經把鄧家強臭罵了一頓。

鄧家強氣得摔門出去透氣。

動靜太凶,把小孩兒嚇哭,氣得老太太又出來罵,罵完鄧家強罵葉添,說他整天不務正業,跟個混混似的,也不好好上學,浪費祝平安工資。

鄧佳麗趕忙出來拉架,跟老太太說好話。

葉添理都不理,回來找祝雲雀要手機。

祝雲雀見他氣勢洶洶,從抽屜裏抽出一根荔枝味的棒棒糖放在他手心。

葉添拿著在祝雲雀**坐下,一邊拆糖紙,一邊狠聲說,“他再進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祝雲雀也吃著棒棒糖,淡淡道,“沒關係,反正我也住不了多久了。”

聽到這話,葉添抬頭望向她纖細單薄的背影,“你媽同意把你接走了?”

祝雲雀咬碎棒棒糖,“這次應該差不多。”

隻要這次成績下滑的事,鬧得夠大。

聞言,葉添沉默了。

好一會兒才道,“要是這次她還是不要你呢?”

話音落下。

窄小的房間闃然無聲。

纖長卷翹的眼睫顫了顫,祝雲雀下定決心般,“那我長大以後,也不要她。”

-

葉添職高住校,晚上約了幾個男生打籃球,陪祝雲雀呆沒多久就走了。

托他的福。

當天鄧家強從外麵回來後,消停許多。

鄧佳麗也過來給她送過一次水果,還關心她這次的考試成績,在得知她成績排名後,鄧佳麗顯然有些吃驚。

“怎麽會下滑這麽多,是題沒答完嗎?”

“還是有什麽事影響你了。”

鄧佳麗說這話時有些不安,眼神惴惴。

做著習題冊的祝雲雀停下筆,誠懇看她,“沒有,就是題太難,單純考得差。”

鄧佳麗張了張嘴,不敢相信的樣子。

當年南城三中這樣的重點祝雲雀都能考上,她不信她這次考試才考這點分。

除非前陣子鄧家強過來住,影響到她,再結合葉添對鄧家強那副厭惡的樣子……鄧佳麗不敢問下去。

祝雲雀也沒給她再問下去的機會,隻是忽然想到什麽,問鄧佳麗要了一百塊。

祝平安的工資每個月都交給鄧佳麗,祝雲雀的生活費一直都是她給的。

在錢方麵,鄧佳麗精打細算,卻沒怎麽苛刻過祝雲雀,又礙於最近鄧家強不老實,她很慷慨地給了祝雲雀兩百塊。

鄧佳麗一走,小房間再度安靜下來。

祝雲雀徹底沒了做題的心思,從校服口袋鬼使神差地摸出陸讓塵借給她的,被折疊的一百塊。

錢很新,折痕也很鋒利。

明明和別的錢一樣,卻因為是陸讓塵給的,就莫名不同。

祝雲雀一點點將紙幣展開,又拿出日記本,鄭重其事地夾在裏頭。

輕輕摩挲了下,祝雲雀不受控製地再次想起陸讓塵那張帶侵略性,好看到讓人過目不忘的臉。

隻是很可惜,陸讓塵根本不記得她。

也從來沒有注意過。

相反,祝雲雀在高一下學期時,就知道了他。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課間操,許琳達挽著她的手去集合,說A班最近轉來個空降兵,A班學生意見可大了,本來都打算集體抗議,結果見到真人都傻了。

許琳達哈哈大笑,“誰讓A班花癡女生特別多呢,個個見到陸讓塵都挪不動步,隔壁班的女生也都搶著去看他。”

祝雲雀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皺了皺眉,“什麽意思。”

許琳達用看大笨蛋的眼神看她,“當然是這個陸讓塵太帥了唄。”

“不止帥,成績也好,據說A班有人跟他一起參加過奧數競賽呢,拿第一的就是他。”

“他還是咱們省網球大賽的青少年組的第一名,省裏的報紙都登過。”

“原本他應該去咱們上屆的,但為了打網球,休學來著。”

“哦對,他還是帝都人,這兩年才來的南城。”

“我聽人說他和他媽是跟著他爸爸遷過來的,他爸是南大教授,家裏可有錢了。”

許琳達像個歡快的小喜鵲,嘰嘰喳喳地跟祝雲雀匯報,祝雲雀有一搭沒一搭聽著,腦中卻怎麽都無法勾勒出這人的身影。

直到課間操隊形站好,站在她前排的許琳達突然扭頭給她使眼色。

祝雲雀雙臂擺成一個“一”字,眼神有點呆,“?”

許琳達立馬衝她甩過一個眉飛色舞的眼神,壓低聲音道,“朝你左後方看,A班最高最帥的那個就是他。”

祝雲雀聞言:“……”

大概青春期的女生對於異性都有種格外強烈的好奇心。

饒是性情寡淡的祝雲雀,也沒經得住許琳達的“**”,在她三番兩次的磨嘰後,到底沒忍住,趁著做操的間隙,扭頭朝左後方望去。

隻消一眼,她就看到了陸讓塵。

或者說,她根本不需要分辨,那個人是不是他,她就確定了那是他。

高高的個子,站在最後一排,沒穿統一的校服,而是鬆鬆垮垮的白襯衫,白T,配上一條淺色牛仔褲,昂貴的球鞋。

肩寬腿長,慵懶恣意,就隻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兒,隨便動動手臂,就透出一股桀驁清爽的少年氣。

如同一道耀眼且搖曳心旌的光,直直照亮心扉。

祝雲雀喉嚨一哽,忽然就有種和電影《情書》裏,女藤井樹看到男藤井樹在圖書館翻書時,強烈的共振感。

隻是沒想到,她目光太過顯眼,陸讓塵似乎察覺到,突如其來就眯著眼朝她的方向瞥來。

更要命的是,走過來的班主任忽然警告了聲,“看多久了,還沒看夠呢?”

鄭國雄聲音渾厚,廣播體操的音樂聲都蓋不住,瞬間引起周遭人的注意。

就差被點名道姓的祝雲雀心頭狠狠一顫,頓時收回視線,兵荒馬亂地進行下一個肢體動作。

然而為時已晚,周遭已然響起竊笑聲。

像一群敲鑼打鼓的小人兒,在她眼前排著隊,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嘲笑她剛剛的行為。

祝雲雀粉唇抿成一條線,到最後,目光都沒再偏過一毫米。

那是她記憶中最羞恥的一天。

太陽熱辣得仿佛能要人命。

直到回到教室,臉上的紅潮都沒有徹底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