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要說起來,溫沈兩家也有些淵源。

兩家本是世交,溫宜青與沈雲歸亦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情分,整個雲城的人都以為他們兩家會順理成章的結親。哪知有一天,溫家小姐忽然大了肚子。

後來幾多變故,溫氏夫婦雙雙離世,溫宜青帶著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一人支撐家業。而沈雲歸接管家中產業,生意做得越發紅火,上門說親的媒人幾乎要踏破門檻。雖都各未嫁娶,卻再也沒人提起此事。

但家中的小丫鬟說悄悄話時被善善聽到過,她們都在說,沈叔叔之所以未娶妻,全是為了等她娘親點頭。

要善善說,沈叔叔雖好,做爹爹那是萬萬不行的。

她已經有個爹,雖然不知人在何處,相貌如何,性情如何,但卻是她的親爹。娘親從不肯提爹爹的事,好的,壞的,一句都不提,每回問起,隻說他已經死了。

但善善知道,人死後會留下一個冷冰冰的牌位,就像是外祖父母,善善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看他們。溫家的祠堂供著列祖列宗,每個她都認過,卻沒有一個是她爹。

娘不讓提,她就不提。這是她自己的小秘密。

善善樂陶陶地在珍寶齋逛了一圈,等溫宜青回來後,沈雲歸又從裏間出來,好似方才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笑得眉眼彎彎,將那座會有雀鳥打鳴的西洋鍾賣給了她們。

到了晚上,她才見到家中的客人。

聽說是從京城來的,她像隻討食的小狗一樣追在錢管事的後頭,連聲追問:“京城的每個小孩兒都有萬花筒玩嗎?比在雲城還好嗎?他們能天天出門玩嗎?”

才半天的功夫,錢管事已經摸清出溫家上下的關係,他早忘了剛來時的不痛快,此時待善善更是和顏悅色:“府中有不少少爺小姐,與善姐兒年紀差不多的也有幾個,等善姐兒到了京城,天天都有人陪著玩。至於好吃好玩的,那是一樣不少,無論善姐兒想要什麽都能弄來。”

“非但是兄弟姐妹,還有爺爺奶奶,叔叔伯伯,老夫人最疼愛孩子,定也最稀罕疼您。可不像在雲城,祁府人多,一大家子熱熱鬧鬧住在一塊兒,到時候您是不想玩都不行。”

善善“哇”了一聲,羨慕極了。

溫家人少,娘親不在家的時候,隻有奶娘與丫鬟姐姐們陪她玩。

錢管事繪聲繪色說了一通,說起祁府的家人多麽和善,京城有多少稀奇東西,還有那些京城才有的點心,連說帶比劃,把京城祁府說得像是人間仙境一般,讓她聽得心馳神往,恨不得立刻飛到那去。

夜裏,善善趴在**,雙手托著下巴,看著娘在梳妝台前一件一件卸掉首飾。

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燭火燃燒發出的細微劈裏啪啦聲,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問:“娘,我們是不是要搬到京城去了?”

溫宜青動作一頓,頭也沒回:“誰和你說的?”

“錢叔叔說的。”

“你想去京城?”

“他說京城可好了,我有好多姐姐妹妹,能天天陪我玩兒。”想到那個場景,善善抿嘴一樂,肉乎乎的臉上露出甜蜜的笑意:“這樣,您以後出門忙,我就不會一直在想你啦。”

溫宜青心頭柔軟,如水波漾開,她走過將女兒抱到懷裏,雲瀑般的烏發垂下。

善善伸手抓住一縷,在手心裏玩了一會兒,她又問:“那我可以帶石頭哥哥去京城嗎?”

“嗯?”

“要是我走了,他又要餓肚子了。”善善發愁地說:“娘,可以讓石頭哥哥做我們家的小孩嗎?就讓他做我的哥哥,要是有石頭哥哥在家裏陪我玩,我不去京城也可以的。”

溫宜青莞爾:“這事也不是娘說了算。”

是了,石頭自己也是不同意的。

善善歎了一口氣,睡夢裏都在發愁。

……

說是要好好想想,可溫宜青應下後卻沒了動靜,連府中那個小孩兒也不好哄了,一提起京城就唉聲歎氣。眼見著天又下了一場大雪,錢管事急得嘴上生了燎泡。

出門之前,老爺夫人特地吩咐過,要他在年前把人帶回去,好能一家團圓過年。原來若是立即出發,緊趕慢趕,也能在年關前趕上。可溫宜青遲遲不點頭,此事就沒個準數。

好在他很快找到機會。

那日溫家來客,王媒婆隻能悻悻離開,過了幾日,她又找了個空過來說親。

這日溫宜青和陳奶娘都不在,她吃了個閉門羹,王媒婆也不走,就在門口等著。劉員外親口允諾她,若是說好了這門親事,就給她三十兩銀子的賞錢。乖乖,那得是多大一筆錢!

她等了片刻,不見溫宜青回家,卻是等到了錢管事。

錢管事方出門回來,見到一個頭戴紅花的老虔婆擋在門口,近日他心情煩悶,沒給半點好臉色:“滾開!”

王媒婆卻是認得他的。

那日她親眼見到這人從馬車上下來,那馬車多華貴,駿馬多威風,她後來打聽過,是從京城來的貴人。也不知與溫家是什麽關係。

王媒婆心思轉了一圈,堆起笑臉迎上去:“我是來給溫家娘子說親的。您看行個方便,讓我進去等?”

“說親?”

“沒錯,說親!溫家娘子一人帶著孩子,平日裏多辛苦,若是有個人在身邊體貼照顧,那是再好不過的。”知道他是外鄉人,王媒婆當即誇了起來:“今日讓我來說親的是劉員外。劉員外那是一表人才,家中富裕,品性也是一等一的好,他說了……”

錢管事嗤笑一聲,他指了指頭上門匾,傲慢道:“你知道溫家的小姐是什麽身份嗎?”

“可不就是溫家……”

“如今溫家當家作主的小姐,可是京城忠勇伯府的千金!”

“什麽?!”王媒婆瞪大了眼。

錢管事朝著京城的方向遙遙一拱手,“我便是奉了忠勇伯爺的命,來接我們小姐回京的。”他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冷哼:“什麽香的臭的,也敢說到忠勇伯府的麵前來?”

說罷,錢管事抖了抖衣領,抬著下巴,大搖大擺進了溫府的大門。

隻留下王媒婆目瞪口呆地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她倒吸一口涼氣,連來的目的都忘了,轉身就往回跑。

乖乖!

不得了了!

雲城出大事了!

……

溫宜青正在鋪子裏盤賬,忽然有人撩起簾子,大步走了進來。

她隻當是鋪子裏的夥計,頭也沒抬,“福順,替我倒杯水。”

腳步聲頓了頓,緊接著流水聲響起,一杯茶水被遞到麵前。那雙手修長白皙,是養尊處優的手,不像鋪子裏的夥計幹多了雜活,手掌早已變得粗糙滿是厚繭。

溫宜青抬起頭,對上了一雙多情風流的桃花眼。

沈雲歸端著茶,眼含笑意:“溫家娘子,還要沈某請你才喝?”

“怎麽是你?”她急忙將賬冊合上:“你怎麽來了?”

“我來給你送珍寶齋的分紅。”

“放那吧。”溫宜青忍不住蹙起眉頭,輕聲道:“你叫人送來就好,何必親自跑一趟。”

沈雲歸不答,將銀票放到桌上,自己也斟一杯茶,尋了個位置坐下。

“你知道今日雲城在傳什麽事情嗎?”

見她沒答,反而點起銀票,沈雲歸輕哼一聲,又接著說:“聽說你是京城一位伯爺的女兒?”

溫宜青動作一頓,驚詫地抬起頭來:“你說什麽?!”

“不是我在說,整個雲城都傳遍了。我派人打聽了一下,是從你家那個客人身上傳出來的。”他頓了頓,說著忍不住皺起眉頭:“所以是真的?”

“……”

“你我二人的關係,連這種事情都不告訴我?”他擰著眉,眼底失了輕鬆,“你要去京城了?”

溫宜青的動作漸漸停了下來。

鋪子裏間靜悄悄的,隔著門簾能聽見前頭客人夥計的說話聲,街道上的聲音穿過雕花的木窗傳了進來,嘈雜躁耳。屋子裏卻又安靜得能聽到二人的清淺呼吸。

沈雲歸忍不住喝了一口茶。一肚子的話在喉中翻滾,要出口時又停在舌尖,猶豫不決。

卻聽她輕輕道:“與你無關。”

……

善善今日也出門玩了。

城南的戲院今日唱的是大鬧天宮,鑼鼓喧天,絲竹盈耳,她看得如癡如醉,小手都拍紅了。待一場戲看完了,又拉著奶娘不走,連看了兩場才罷休。

被奶娘抱著走出戲院時還意猶未盡,連聲道:“我明日還要來看。”

奶娘眉開眼笑:“善姐兒,明日戲台子不開張。”

“那後天呢?”

“後天就不唱鬧天宮了,要唱牡丹亭。”

那善善就沒什麽興趣了。

她可看不懂什麽杜麗娘與柳夢梅,上回娘親帶她來看,旁人看得淚眼漣漣,她在娘親懷裏呼呼大睡。

她失落地歎出一口長氣:“唉。”

她存了滿肚子的失望,卻沒持續多久,待出了戲院,目光又被路邊的糖畫人吸引去。

善善攥著銅錢擠進孩子堆裏,要了個孫悟空。金黃的麥芽糖漿流液淌下,小販的手一抖,一個威風神氣、火眼金睛的孫大聖很快出現在板上,栩栩如生。

孫大聖一點一點成型,她看得目不轉睛,忽然聽旁邊一個孩童問:“溫善,你娘家裏真的是當大官的嗎?”

善善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雲城地方不大,溫家又有些名氣,滿雲城的小孩都認得她,此時七嘴八舌地說起來:“咱們雲城都傳遍啦!”

“說你娘是京城大官家裏的千金小姐,你家中來的客人,就是接你娘回家的!”

“溫善,你也要去京城了嗎?”

善善茫然極了,“我還沒想好。”

“京城是什麽模樣?有雲城這麽大嗎?”

“你去了京城以後,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我娘說,你是要去過神仙日子的!”

旁邊的小孩兒你一言我一語,叫善善應答都來不及,她也來不及多想,很快抖擻精神,把錢管事告訴她的那些都講給了這些小孩聽。那人間仙境一般,好的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還有那麽多雲城裏沒有的稀奇玩意兒,把其他小孩兒羨慕的哇哇直叫。

說完了,善善接過孫悟空的糖人,昂首挺胸地走出去,隻覺得自己比孫大聖還要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