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溫宜青近日忙碌鋪子開張的事情, 天將黑時才坐軟轎回家。
她手中提了一盒寶芝齋的點心,想著家中那個粘人愛嬌的小姑娘,進門時腳步匆匆。自從上學堂後, 善善每天回家都要與她說學堂裏發生的事情,今日到家沒見到她,不知道又要失落多久。
隻是剛進門,便有下人傳喚,祁夫人喊她過去。無法, 她隻能臨時換了方向。
祁夫人的院子裏, 大夫人三夫人都在, 祁晴也坐在老夫人身邊, 幾人說說笑笑, 氣氛融融。
“來,青娘。”祁夫人和顏悅色地道:“坐到娘這邊來。”
溫宜青心下納罕。自從她親自拒了賀蘭舟這門親事後,祁夫人對她的態度就冷淡不少,平日裏若沒有閑事,便一句話也不提。
她尋了一個最邊角的位置坐下。祁夫人也不惱,溫聲問:“今日你出門一天,忙什麽去了?”
“一點小事。”
“可有什麽要娘幫忙的地方, 便盡管提出來。”
溫宜青抬眸看去, 祁夫人笑意慈祥,她平靜道:“沒有。”
她態度冷淡, 與屋中熱鬧的氣氛壁壘分明,可在場眾人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三夫人最先坐不住,笑著開口道:“青娘, 我們可都聽說了,今日有位姓沈的公子送來不少禮, 全送到了你院子裏。”
溫宜青不動聲色:“一點小東西。”
“倒也不少,堆得家中大門都被堵了。”
“三嫂說笑了,是下人誇大。”
“我親眼瞧見了。”坐在祁夫人身邊的祁晴忽然開口,她一臉天真地說:“早上我們去學堂的時候,那位沈叔叔將我們的馬車攔下,那些東西全是送給溫善的。有玉墨軒的文墨,如意坊的首飾,還有寶芝齋的點心,好多東西呢。”
三夫人:“什麽沈叔叔?”
祁晴說:“我聽溫善這麽叫他。”
溫宜青淡淡看了她一眼,視線對上,她閉上嘴巴,躲到了祁夫人的懷裏。
三夫人又掩唇笑道:“這位沈公子可真是大手筆,那些東西拿出來樣樣都不便宜,更莫說一股腦全送了過來。怕是找遍京城,也沒有這樣大方的公子了。”
她說完,頓了頓,卻見溫宜青一動不動,無任何反應,連神色都未有變化。三夫人在心中罵了一句呆子,開口提醒道:“青娘,你已是成過親嫁過人的女子,一個男人給一個女人送東西,總不會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溫宜青漠然道:“我已派人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三夫人下意識看向了祁夫人。
祁夫人慈愛道:“青娘,聽說你與那位沈公子是青梅竹馬,從小就在一起認識的。”
“……”
溫宜青輕輕點了點頭。
白日那禮才送到門口,一天的功夫,便將那人的來曆現狀全打聽清楚了。
在雲城,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兩家的關係,錢管事倒的利索。沈雲歸近日在京城活動,也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伯府派人一查,半日功夫就打聽得清清楚楚。
“我已派人打聽過,那位沈公子家世清白,也簡單,如今還未婚娶。你們二人早就相識,知根知底,你最了解不過的,他既對你一片癡心,倒不如……”
溫宜青打斷:“您又想要我嫁人?”
祁夫人的話被截在了半頭,笑意也仍在臉上:“娘已經替你看過,沈公子是個好人家。”
那豈隻是個好人家?
沈家是江南富商,生意做得大,不打聽不要緊,一打聽,連珍寶齋都是這位沈公子的!
便是伯府身在京城,見過富貴潑天,也要為之咋舌。
溫宜青譏諷道:“這回您是看中了錢財?”
祁夫人臉色一僵。
“青娘,你怎麽能這麽說?”三夫人立刻道:“沈公子既是對你有意,日後你嫁過去,吃喝不愁,更不會受什麽委屈,他是個良配,娘也是為你著想”
“若是為我著想,就不該提此事。”
已被傷過兩回,眼淚也掉過兩回,她早已看清了眼前是什麽人,如今再聽到這些,已經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溫宜青也不想再多聽,語氣淡淡地道:“上回便已經與您說過了,我的婚事,不用您管。”
祁夫人沉下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是你娘,我還管不得?”
三夫人也勸:“青娘,你不要與娘置氣。”
她心中也是驚奇。
前一個賀狀元是皇帝寵臣,又來一個沈公子富貴滔天,放到何處都是搶手人選,這溫宜青不過是一個小地方來的寡婦,還帶著一個半大孩子,竟被這二人爭相獻好。
再說那珍寶齋。珍寶齋是什麽地方,京城裏獨一份,裏麵賣的是西洋物事,東西稀罕,也賣得貴,一麵西洋鏡就要上百兩銀子,每日顧客盈門,不知能掙多少銀子。
若是那些銀子能落到伯府口袋,她何必再天天為賬目頭疼?連日子都能再高一層。
“我瞧著那沈公子是頂頂好的,模樣俊俏,自己又能幹,你與他又是青梅竹馬,親上加親。”三夫人眉開眼笑道:“青娘,隻要你點頭,明日我就找人上門給你說親去。”
溫宜青冷冷地看著她,道:“不嫁。”
“你……”
她站起身,提上來時帶的那盒點心,“若無其他事,我便先回去了。善善還在等著。”說罷,她也不等其他人反應,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祁夫人氣得捂住胸口:“她……”
三夫人忙湊過去給她順氣:“老夫人,消消氣。她與沈公子關係匪淺,說不定隻是害臊,不好意思應罷了。過幾日再提就是了。”
“不好意思?”祁夫人冷笑道:“她豈是不好意思?小賀大人主動上門求娶,她二話不說拒了,如今來了個熟人,還是不同意。怕是滿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入不了她的眼。”
“老夫人,青娘怎麽會是這個意思?”三夫人忙說:“她已經嫁過一回,先前那個早就死了,苦日子也過過,怎麽會不懂這些?再說,沈公子家中金銀萬貫,她豈會瞧不上?”
大夫人旁觀全程,已看出溫宜青並非害羞,是真心實意不答應。她道:“既是青娘不肯,那就算了。”
三夫人斜了她一眼,冷笑道:“人都走了,大嫂,你這好話說的也晚了。”
大夫人便閉口不再談論。
……
溫宜青走得很快,手中的燈籠隨著動作搖晃,火苗忽起忽滅,她低著頭快步穿過伯府,路上遇到了誰都沒搭理。直到靠近了自己居住的那處小院,腳步才漸漸慢了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時已麵色如常,想到家中的小姑娘,臉上也不禁露出溫柔笑意。
她提著點心,剛走進去,陳奶娘就臉色慌張地上前來。
“小姐,不好了!”奶娘焦急地說:“善姐兒到現在都沒回來。”
“沒回來?!”
“是啊。府中的少爺小姐都是一起出門一起回來的,學堂放課不晚,尋常米還沒下鍋,少爺小姐就已經回來了。善姐兒從來不亂跑,她若是有別的去處,定會托人說一聲。”奶娘焦急道:“如今天都黑了,既沒見到人影,也沒聽到消息。”
溫宜青心頭一緊。方才她在祁夫人的院中看到了祁晴,學堂的學生早就回來了。
“派人去找了嗎?”
“派了!叫人去學堂問過,人早就走光了!”
溫宜青放下盒子,轉身衝了出去。
她先去大房那兒找祁昀。
祁昀正在讀書,聽到這個消息,頓時驚訝:“今日我去書齋買書,沒坐家中的馬車,是自己回來的。善善還沒回來?”
“她什麽也沒說?”
祁昀搖頭:“午膳時我才見她最後一麵,沒聽她說什麽。她平日裏聽話,夫子們也不會留人。”
溫宜青心中更慌,隻道了聲謝就走。
祁昀從後麵追出來,飛快地道:“姑姑,此事是我照看不周,我幫您去找善善。”
“不必了。”
祁昀豈會答應,便快步跟在她的身後。
他一邊走,一邊吩咐自己身邊的下人:“你去多喊幾個人,叫他們一起去找,一定要把善善找回來。”
“是,大少爺。”
溫宜青輕聲向他道謝。
祁昀歉意道:“姑姑不必謝我,我原先答應姑姑會在學堂裏照看善善,如今善善走丟了,也是我的不是。”
可這如何能怪到他的身上?
溫宜青此時無心寬慰他,她尚且自顧不暇,隻能在心中記下。
二人轉過一個彎,遠遠見二夫人迎麵走來。溫宜青想要避開,不成想,二夫人看到她,頓時眼睛一亮,拉著身邊的孩子快步走過來:“青娘,星兒有事與你說。”
祁星猶豫地躲到娘親身後:“娘……”
溫宜青蹙起眉,“二嫂,如今我有急事,等回來再說吧。”
“我這也是件大事。”二夫人低下頭,對女兒厲聲道:“你快說!”
祁星眼含熱淚,還想要躲,卻被娘親一把從身後扯了出來。她看了一眼溫宜青,平日裏姑姑和善,待她也好,此時她更不敢正眼看她。她絞著衣角,怯生生地說:“善善被丟下了。”
溫宜青霍然看去,“你說什麽?!”
“今日放學的時候,我坐在馬車裏等他們,二哥哥與四妹妹先來的,那會兒善善還沒出來,他們便說要先回家。”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羞愧得不敢抬起頭:“善善就被丟下了……”
奶娘忍不住衝上前來:“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不早說?!”
“四妹妹不準我告訴你們。”祁星哭了出來,“我不敢說。”
她膽子小,親爹早逝,二房在家中更不起眼,戰戰兢兢地看人眼色,祁晴雖比她小,但她也不敢不聽祁晴的話。可這事實在是太大了,眼看著天都黑了,善善還沒回家,她才藏不住,忍不住與娘親說了出來。
二夫人麵露愧疚:“青娘,對不住,此事都怪我。”
溫宜青已是聽得臉色煞白。
善善還這麽小,即便是白日她也不敢放心讓孩子一個人出去亂晃,學堂距離伯府那麽遠,便是馬車都得行駛半個時辰,更何況如今天也黑了。
雖說她的小姑娘平日裏心大,卻最是膽小不過,遇到下雨打雷都要往她懷裏躲。她那個笨腦瓜也不會認路,在家中都會走錯,這個時候,鋪子也關門了,路上沒有人,黑漆漆的,她得怕成什麽樣?
若是遇到歹人,她一個五歲的小姑娘如何抵抗得了?!
越想越慌,溫宜青踉蹌一步,奶娘連忙扶住了她,連忙提醒:“小姐,還有石頭,石頭跟在善姐兒身邊呢。”
她用力抓住了奶娘的手,指節泛白。
“對,對。還有石頭。”她很快振作起來。
石頭做過小乞丐,很是機敏,他力氣大,也會認路。還有石頭跟在善善身邊。
溫宜青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讓鈍痛令自己冷靜下來。
祁昀眉頭緊皺,此時也來不及追問其它,他忙道:“姑姑,我去多叫幾個人,讓府裏的人都去找善善,一定會找到的。”
她點了點頭,提起衣裙就往外走,又被祁昀攔下:“姑姑,您就在家中等,若是善善回來了,你第一個就能知道。再說,您來京城也沒多久,對京城的路也不熟,如今天都黑了,更不好認。就讓府中的人去吧。”
溫宜青看向他,“但是……”
“我順路再去趟衙門,請官差一起找。”
她白著臉,遲疑了許久才點頭,也不回去,就去前廳等著,若善善回來,一眼就能看見。
奶娘為她端來一杯茶水,她抖著手,杯盞也在抖,連續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她喝了一口。
人走光了,前廳裏安靜的可怕,她能清楚的聽到自己心慌如擂鼓的心跳聲。
“祁晴呢?”她忽然開口。
溫宜青白著臉,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話:“她把我的孩子弄丟了,她人呢?!”
……
夜幕低垂,月兒高掛。
不知哪處樹梢的烏鴉叫了一聲,善善的肚子也跟著叫了第四回 。
她委屈地趴在石頭的肩上,“石頭哥哥,我們到了嗎?”
“沒有。”
“那……那要不,我自己走吧?”
“不用。”石頭說:“我有力氣。”
“哦。”
其實她也走不動了。
善善趴在他的背上,柔嫩的腳底板火辣辣的疼。她平時就懶,走路也要人抱,在家裏的時候,娘親和奶娘都慣著她,還從來沒有走過那麽多路。
平常坐在馬車裏,與表哥表姐說話,看著外麵的風景,好像一會兒就到了。可當真走起來,善善才發覺,原來學堂到家裏竟是那麽遠的距離。
善善又問:“石頭哥哥,我們這回走對了嗎?”
石頭悶聲說:“應該是對的。”
善善憂愁地歎了一口氣。
白日裏的京城他們見過許多回,好多鋪子是善善也光顧過,可到了晚上,她卻一點也認不出來了。所有鋪子大門緊閉,街上變得黑漆漆的,好像隨時都會有一個會吃人的妖怪從黑暗裏冒出來一樣。善善怕的瑟瑟往石頭背上縮。
如果是她一個人走,早就已經被嚇哭了。
“石頭哥哥,幸好還有你,每次我走丟了的時候,你都能把我找回來。”善善心有餘悸地說:“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
石頭沒吭聲,低頭加快了腳步。
空****的夜裏,萬籟寂靜,一切聲音都被放大,夜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不知從何處傳來馬蹄聲。
石頭停下了腳步,善善也扶著他的肩膀直起身,驚慌地向四周看去。
馬蹄踢踏,還有車輪滾動的聲音,起先是微不可聞,眨眼間就變得清晰起來,隆隆像是天上驚雷,響在耳邊。
善善聲音顫抖:“石、石頭哥哥,是、是什麽?”
石頭沒有作聲,隻是背著她飛快地往旁邊躲去。他將善善放下,整個人擋在了她的前麵,警惕地看向道路的盡頭。黑夜裏,他的灰眸如野狼一般明亮。
幾乎是片刻,那道聲音就逼近了。
數匹駿馬拉著一輛華貴馬車,在夜半時入京,馬車四角掛著燈籠,帶著一團明亮火光奔馳而來,周遭並駕的護衛個個高大挺拔,腰間的佩刀與馬鞍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入鞘的鋒刃,藏盡鋒芒又氣勢逼人。
兩個小孩齊齊睜大眼睛,後背緊張地貼到了路邊鋪子的門板。
隻見車馬轟隆隆靠近,忽然,護衛與駕車人齊齊拉緊韁繩,駿馬嘶鳴,馬車,護衛,齊齊在他們不遠處停了下來。
善善咕咚吞咽了一下。
她努力往後退,可全身都貼到了門板上,已經退無可退。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驚恐地與那些護衛冷酷的目光對上。
孫、孫大聖打過這樣的妖怪嗎?
一隻手從馬車裏伸了出來。
車簾撩起,露出裏麵人冷峻沉穩的麵容。
皇帝:“溫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