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什麽?!”

祁文月回頭與母親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中看到震驚。她再看向兄長,又與他確認了一遍:“你說小賀大人想要求娶青娘?!”

祁文謙頷首:“正是。”

“怎麽會是青娘?”她不敢置信地問:“大哥,你是不是聽錯了?青娘才剛進京,她如何能認得賀大人?再說,再說……”

再說,她托人說親,說得是宣平侯的妹妹,自己的小姑子,怎麽說了一通,反倒說到溫宜青的身上去了?!

“我已經同他說了宣平侯府的小姐,他早就拒絕過一回,心意堅定。”祁文謙撫了一把胡子,想起賀蘭舟的陰差陽錯,也不禁莞爾。他道:“蘭舟祖籍雲城,與青娘曾是舊識,先前就有過幾麵之緣,如今在京城重逢,他就主動與我提了此事。”

祁文月:“這怎麽行?!”

“怎麽不行?我倒覺得挺好的。”

若不是母親所托,祁文謙本不樂意替人外人說媒,可輪到自己的親妹妹,他反而變得興致勃勃,此刻端著茶盞笑道:“蘭舟與我是同僚,他的品性我最了解不過,能力品行都極為出色,連皇上都對他讚譽有加,家中也清白簡單,是個絕佳的良配。”

祁文月不讚同地說:“小賀大人是前科狀元,年紀輕輕,又得皇上青眼,未來前途大好,什麽人娶不得?她溫青娘隻是個寡婦,還帶著一個孩子,怎麽配得上小賀大人?!”

祁夫人也被這個消息驚住,此時恍惚回過神。

她坐直了,探過身來打聽:“小賀大人當真這麽說?”

“他親口與我說的,做不得假。”

祁文謙說罷,又為宣平侯夫人方才尖利的話語皺起眉頭。但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他解釋道:“蘭舟知曉青娘曾經嫁過人,也道會將善姐兒當作他的親女兒看待。他自己都不介意,我們這些外人也說不得什麽。”

祁文月:“但是……”

祁夫人追問:“那青娘怎麽說?”

“我本想與青娘提,隻是那會兒善姐兒在她身邊,也不好說。”

祁夫人喜笑顏開,眼尾皺起,連連道:“這麽好的事情,青娘怎麽會拒絕?”

聽到這話,祁文月哪裏還坐得住,連忙打斷了她:“娘,我讓大哥替人說親,說的可不是青娘!侯府那邊可還等著我的話呢,若是我說小賀大人沒瞧上宣平侯府的姑娘,反倒是瞧上了一個寡婦,這不是將侯府的臉麵放在地上踩嗎!?”

“小賀大人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全看他自己的眼緣,是宣平侯府的姑娘沒有這個緣分,既是青娘與賀大人有緣,我瞧著是件大好事。”祁夫人回頭對大兒子道:“我看就答應下來,你明日就與小賀大人說一聲,讓他找媒人上門提親。”

祁文謙擺手:“這是青娘的事,等她答應了,再提此事也不遲。”

“好,好。”祁夫人眉開眼笑,連聲應道:“我去與青娘說一聲。”

見天色不早,祁文謙起身告辭。

看著他走遠了,祁文月暗示下人關上屋門,自己坐到了祁夫人身邊。

她著急地道:“娘,你怎麽能答應此事!”

“小賀大人能看上青娘,這是一件大好事啊。”祁夫人笑眯眯地說:“賀大人爹娘已去,青娘過去就能當家作主,上麵也無婆母刁難,賀大人年紀輕輕就能得皇上重用,往後大有前途。別說青娘已經嫁過一回,就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賀大人也是頂頂好的良配!”

“那怎麽行!”

溫宜青一個商戶出身的寡婦,如何能有這樣的運道?!她若嫁給了賀蘭舟,一步登天,豈不是又能提族譜的事?!

祁文月再也維持不住臉色,她壓低了聲音:“娘,你忘了,青娘的身份怎麽辦?”

祁夫人頓了頓。

“青娘若嫁給賀大人,她住在我們家,侯府不得懷疑她的身份?”

祁夫人思索一番,很快想出應對。她扶著女兒的手,同樣低聲道:“這也不難,我做主收青娘為義女,她便也是我們伯府的姑娘,侯府那邊也不會懷疑。”

“還有我呢,娘!”祁文月急道:“我讓大哥幫忙說親,他卻把賀大人說給了青娘,若婆母怪罪起來,我該如何是好?”

祁夫人老來得女,把小女兒捧在手心裏疼了二十餘年,幾乎是有求必應,最是寵愛不過。但這會兒,她卻不站在祁文月這邊了。

眼前的不是一樁簡單婚事,賀蘭舟是前科狀元,聖上跟前的寵臣,前途無量,滿京城的勳貴都想將家中的適齡姑娘嫁給他。原先是家中沒有未出閣的姑娘,不如給宣平侯府一個人情。

可現在,若是賀蘭舟能與伯府做姻親,何必把人推到宣平侯府那邊?

與嫁出去的女兒相比,當然是忠勇伯府更重要。

祁夫人隻和顏悅色地說:“你那婆母向來刁鑽,再說,此事也怨不得你,是小賀大人沒瞧上宣平侯府的姑娘,原先就拒絕過一回,沒緣分就是沒緣分,也強求不來。京城那麽多青年才俊,隻管說個好的,她自是不會為難你了。”

“娘!”

可祁夫人心意已決,在這件事上打定了主意要站在伯府這邊,任她如何撒嬌可憐也不動搖。

還道:“時候不早,你還是盡快回去,若是回去晚了,你那婆母又要刁難你。”

祁文月氣得絞緊了帕子,卻無法說一句不好,隻能勉強擠出一個笑應下。

夜幕深沉,天上一顆星也沒有,她走出忠勇伯府,登上馬車前,扶著馬車回頭看了一眼。黑夜裏,莊嚴的忠勇伯府被漆黑的夜幕籠罩,唯有屋簷下的燈籠隨風搖擺,微弱的火光照亮門口不大的範圍。

光映在她的臉上,臉色陰沉無比。

她扭頭坐上馬車,用力攥緊了袖口的衣料。

“回府!”

……

雖說是要與溫宜青提一句,可祁夫人好幾天沒找到機會。

自從族譜的事之後,溫宜青便與她冷了心,每日來請安時躲在角落裏不出聲,私底下派人去請,也推三阻四,好不容易來一趟,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尾巴,更不好開口。幾天過去,祁夫人愣是沒找到能夠兩人說話的空閑。

善善卻是鬆了一大口氣。

她做娘親的小尾巴,跟了娘親好多天,娘親走到哪跟到哪,把娘親遇到的人一個一個全都仔細觀察過一遍,但是並沒有發現有誰欺負娘親。

反而家中人對她們的態度越來越好,連討人厭的三舅娘見到她時也是笑眯眯的。

善善雖然覺得奇怪,但總算是放下心了,也不再做娘親的小尾巴。

這日,溫宜青與陳奶娘一起出府看合適的鋪子,她一個人待著無聊,又背上自己的小金魚錢袋,袋子裏裝上木頭小人——這回不是自己了,是石頭剛給她雕出來的木頭娘親,再帶上石頭,也高高興興地出門去。

她讓奶娘幫她打聽過了,京城的戲院就在城東,她要看大鬧天宮去!

“石頭哥哥,你看過孫悟空嗎?孫大聖會七十二變,一個筋鬥雲能翻十萬八千裏,可厲害了!”善善牽著他的手,眉飛色舞地給他比劃:“他還打過白骨精,打過……哎呀!”

善善說得正高興,一不留神撞上了迎麵走來的人,險些一屁股墩坐到地上。好險石頭拉住了她。

善善仰起腦袋看去,三夫人就站在她的麵前。

三夫人走在路上被人撞了一下,也是不大高興。她先看到石頭,一個灰瞳的異族小孩,是跟著溫宜青一起進府的,一直不太起眼,他麵無表情,眼睛卻像狼狗一樣銳利,看人時還有幾分凶相。三夫人本是要發火,下一瞬就看到了旁邊的善善。

她立刻笑起來,和顏悅色地問:“善姐兒要去哪?”

善善乖乖回答:“我和石頭哥哥去看戲。”

“看戲?”三夫人笑了一聲,伸手想摸善善的腦袋,那個異族小孩卻搶先一步擋在善善麵前,攔住了她的動作。她也不介意,收回手笑眯眯地說:“你這孩子,有空去看戲,倒不如去多讀點書,賀大人最喜歡讀書好的孩子。”

善善好奇地問:“賀大人是誰呀?”

“你怎麽連賀大人都不認得?”三夫人掩唇笑道:“賀大人是前科狀元,文采斐然,一表人才,前些日子還來過府上,還見過你娘呢。你得記牢了,以後才好討他喜歡。”

善善總算想起來了。

她見過那個賀大人,在大舅舅那兒,那個一見到她娘親就移不開眼,想要做她後爹爹的叔叔。

她困惑地說:“我為什麽要討他喜歡?”

以前在雲城的時候,那麽多人想做她的後爹爹,全都是想方設法討她的喜歡,沈叔叔三天兩頭給她送玩具,想她在娘親麵前給他說好話呢。

“你這孩子,怎麽那麽傻?你娘馬上就要嫁給賀大人,以後他就是你的爹了。”

善善聽懵了,眼睛瞪得滾圓:“我娘要嫁給誰?!”

三夫人“哎喲”一聲,臉上的笑意止不住:“當然是賀大人了。”

她不敢置信,“我娘沒說過呀!”

“賀大人那麽好的親事,你娘能嫁給他,那是天大的好福氣,怎麽會拒絕?”因為這個緣故,三夫人對她是從未有過的好臉色,“老夫人已提前和我透露過,再過幾日,就有你娘的好消息了,賀大人馬上就是你的爹了!”

善善整個人都傻了。

三夫人繞過她,走得遠遠的,看不見人影了,她還沒反應過來。

她哪裏還記得什麽大鬧天宮,什麽七十二變,這會兒就是孫大聖本猴親自出現在她麵前,她也顧不得了,她的腦袋裏已經全被後爹爹的事情裝滿。

那麽多人想做她的後爹爹,但娘親從未點頭過。就算有個王媒婆三天兩頭的上門來,她也從未當真。

善善不想要後爹爹。娘親也跟她說過,讓她不要信王媒婆的話。

可,可這回是三舅娘說……

石頭也擔憂地看著她:“你娘要再嫁了嗎?”

善善茫然地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

她已經聽石頭哥哥說過。他有後爹爹之後,他娘就再也不要他了,還生了小弟弟,把他趕出去做小乞丐。

她也會去做小乞丐嗎?

娘親會不要她嗎?

善善的眼圈慢慢紅了,濕漉漉的,眼淚泛起,像一汪池水聚在眼眶裏,搖搖欲墜。

石頭也慌了,笨拙地想要給她擦眼淚,又不知道該如何下手。他想了想,安慰說:“沒關係,我會掙錢。”

她吸了吸鼻子,再也忍不住,如遭天崩地裂一般,眼淚洶湧而出,“哇”地大哭了出來。

……

皇宮,禦書房裏。

皇帝沉著眉目,手執朱筆,飛快閱過奏疏的內容,一一批注。

直到在某處停了下來,他擰著眉思索片刻,未想出頭緒,便道:“賀愛卿。”

室內一片寂靜。

沒得到回應,皇帝抬眸看去,就見自己欽點的狀元郎正對著某處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唇邊帶著溫和笑意。

他又喊了一遍:“賀愛卿。”

賀蘭舟這才回過神。

他忙躬身道:“臣在。”

君臣二人將奏折裏的問題商討過後,這份奏章才留下朱筆批閱的痕跡。

皇帝合上奏折,丟到旁邊的折子堆裏,沒有接著批閱剩下的,反而饒有興致地問:“賀卿遇到了什麽喜事?”

賀蘭舟連忙請罪:“皇上恕罪。”

“無妨,說來聽聽。”

賀蘭舟英俊的麵容露出些羞赧,道:“是臣從前愛慕過的一位姑娘,近日有緣重逢,實在是喜不自勝,讓皇上見笑了。”

“這麽說,狀元府馬上就有喜事了?”

“也得等她點頭同意才行。”

話雖如此,他的喜悅已經從眼尾眉梢泄出,他本來就生得英俊,此時春風拂麵,眼眸若蘊星辰明亮,容光煥發。

皇帝也感受到臣子的歡喜,冷峻的眉目微微舒展。

“朕記得你是雲城人?”

“是。”

“那名女子,是你的同鄉?”

“是。”

“前緣再續。”他輕輕歎出一口氣,似是自言自語:“真好。”

賀蘭舟垂下眼,不敢直視聖顏。

禦書房裏的大理石板光可鑒人,影影綽綽映出桌案後明黃色的身影。

帝王少年登基,朝中文武頗有微詞,皆被以雷霆手段鎮壓,至今在位十餘載,卻也不過三十。他入朝為官以來,得帝王重用,在一旁看得更加清楚。皇帝躬勤政務,禦書房的燈火時常亮到夜半,治下海晏河清,物阜民熙。

但身為天子近臣,他還隱約聽說一二秘聞。

先帝重女色,廣納後宮,寵妾滅妻,幾位皇子成年後為皇位爭鬥不休。少年天子登基前日,鮮血染紅了皇城漢白玉的長石階,下場慘烈,朝中諱莫如深。

立下太子後,皇帝一心撲在政務上,無論朝臣如何上奏請他選秀納妃也不為所動,太後亦是默許。但他曾聽大太監醉酒後胡言,帝王微服私訪那年,曾在民間遇一女子,動了情愛,偏偏那個姑娘早早香消玉殞。也不知真假。

出神間,皇帝低沉的聲音又響起。

“賀愛卿,等你大婚那日,朕一定備上賀禮。”

賀蘭舟忙躬身謝恩。

……

熱鬧的街市上。

石頭背著善善,慢吞吞地穿過人群。

小姑娘哭得鼻子眼睛通紅,掉下來的眼淚打濕了他肩上的半邊衣裳,走了一路,她也哭了一路,好不容易才被哄住了。此時趴在他的背上,圓嘟嘟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手上還抓著一根糖葫蘆。

她平常最貪吃的,但此時紅彤彤誘人的糖葫蘆近在眼前,也無法叫她振作精神,提不起一點胃口。

石頭背著她停在一個捏泥人的小攤前,“要嗎?”

善善搖了搖頭,“算啦。”

他們就繼續往前走。

目的地仍是城東的戲院。雖然出了那麽大的事情,但大鬧天宮還是要看的。

善善難過極了,傷心地說:“石頭哥哥,我以後是不是再也看不了孫悟空了?看戲也要銀子,要是我娘不要我了,我連戲票都買不起。”

“我會掙錢。”

“可你吃那麽多,自己都餓肚子呢。”

“……”石頭悶悶說:“我少吃點。”

善善沒被安慰到,更難過了。

她的石頭哥哥以前那麽瘦,好不容易才被她喂出一點肉,不再是竹竿一樣瘦巴巴的,娘親也誇他變得健壯。要是又變回小乞丐,他又會變得和以前一樣可憐,她也沒有辦法再偷偷拿點心喂他了。

還有她自己。

她還那麽小,什麽也不會,不會掙銀子,也不會討飯,要是變成小乞丐,就要餓死在路邊了。

善善光想想就要掉眼淚。

兩人路過一間間鋪麵,一個個攤販,直到在一個人流眾多的路口停了下來。城門口剛進來一個商隊,車馬拖著沉重的行李,慢悠悠地從他們麵前駛過。

等待商隊過去的時候,石頭看到旁邊的餛飩攤,問:“要嗎?”

善善已經難過的什麽食欲也沒了。

但是旁邊的小餛飩攤正好有顧客,攤主揭開鍋蓋,氤氳的白霧裹挾著誘人的餛飩香逸開,香氣擴散到四周,傳到善善的鼻子裏。她深吸了一大口氣,點頭:“要。”

石頭便把她放下來,從懷裏掏出幾枚銅板,點了一碗。

善善眼巴巴地看著攤主下餛飩,重新蓋上鍋蓋。她坐在凳子上,聞著其他桌的餛飩香,懸在半空的腳情不自禁地晃了起來。

正此時,路過商隊裏的一輛馬車在攤子前停了下來,車裏人撩起車簾。

“善善?”

善善抬起頭,馬車小窗後,一雙桃花眼笑吟吟地看著她。

“沈叔叔?!”

沈雲歸與管事說一聲,叫他帶著商隊進城安頓,自己搖著折扇下了馬車。他今日著一身絳紫錦衣,玉樹臨風,富貴風流。

善善驚喜地看著他在自己對麵落座,“沈叔叔,你這麽在這裏?!”

“雲城地方太小,我來京城做生意。”

“那你以後也要留在京城了嗎?”

“沒錯。”

善善哇了一聲,更加驚喜。

沈雲歸唇角翹起:“你呢,怎麽一個人在外麵跑?”

善善如實回答:“不是一個人,我和石頭哥哥去看戲。”

“看戲?”

“看大鬧天宮!”

沈雲歸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他搖著折扇,笑眯眯地問了幾句家常,才狀似不經意地問起:“那你娘呢?你娘最近還好嗎?”

他不提還好,一提又讓善善想起了傷心事。

剛止住沒多久的眼淚又啪嗒啪嗒落了下來,她抹著眼淚,哭得鼻子紅紅的,悲傷地說:“沈叔叔,我娘……我娘要嫁人啦!”

沈雲歸的笑意凝在了臉上。

“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