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日清早,善善依舊是被丫鬟叫醒。

被娘親安慰了一通,便是再不情願,她也乖乖讓丫鬟替自己洗了臉,穿好了衣裳,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去飯廳吃早膳。

石頭早就起了,一大早就坐在院子石桌前寫大字,善善出去時他在寫,善善回來時,他已經寫了厚厚一疊。

知道可以去上學堂,他就用功極了,生怕自己會考不上,叫善善與溫宜青失望。

善善本想叫他去玩,可她剛湊過去,溫宜青就又拿來一副筆墨,叫她坐下去起寫。院子裏處處都是好玩的,秋千還沒做好,不知哪兒飛來的蝴蝶在花間亂躥,她還沒寫幾個字,筆頭歪歪斜斜放在桌上,人已經跟著路過的青蛙一蹦一跳地跑了。

溫宜青將整個人都快要栽進草叢裏的女兒抱起,她從小姑娘頭上拿走一片草葉,無奈道:“你今日的功課做完了嗎?”

“今天還長著呢!”

她戳了一下小女兒的額頭,善善也不計較,親親熱熱地湊上來:“娘,今天我們還出去玩嗎?”

“不行。”

“那你要出門嗎?”

“我去你外祖母那。”

善善立刻道:“那我也去!”

溫宜青沒辦法,隻好把這個粘人精帶上。

今日祁夫人院中實在熱鬧,三位夫人都在,家中的兩個姑娘也在,今日學堂放假,祁晴賴在祁夫人的懷裏,另一個坐在大夫人身邊,靦腆得不說話。

“是青娘來了。”祁夫人笑嗬嗬地朝她們招手:“來,善姐兒,坐到我身邊來。”

“外祖母。”

善善從前沒有多少長輩,但天生就是愛親近人的性子,祁夫人一招手,她就樂陶陶地跑過去到老夫人身邊坐下,被一把摟進懷裏。

溫宜青落後一步,在大夫人旁邊位置坐下,祁星小聲喊了她一句“姑姑”,她溫柔應和。

善善也想與表姐打招呼,隻是她剛高高興興對表姐笑了一下,祁晴就坐直了,扭過了腦袋,不願與她說話的模樣。

祁夫人納悶:“這是怎麽了?”

善善也想不明白。

三夫人笑道:“老夫人莫怪,她是生我的氣呢。”

祁夫人聽著稀奇:“你又做了什麽事?”

三夫人埋怨地看了祁晴一眼,才說:“昨日珍寶齋送來了一麵西洋鏡,我以為是三爺訂的,便拿回了院子裏。那西洋鏡實在漂亮,小小一麵,照得人清清楚楚,晴兒見了就不撒手,自家的東西,三爺又是疼孩子的,我便替他先應了。”

說到這兒,三夫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等三爺歸家,我一問才知道,這麵鏡子竟不是他買的!”

溫宜青本安安靜靜坐在角落,聽她提及西洋鏡,目光才看了過來。

祁家三房三天兩頭的鬧騰,昨夜的動靜家中上下都有聽說,隻是沒有去管。聽到這兒,祁夫人也納悶:“不是老三買的?”

“是啊,我一問才知道,那西洋鏡是青娘給善姐兒買的。”三夫人說:“這西洋鏡,我這個做嫂嫂、做長輩的,如何好意思拿善姐兒的東西,自然是還回去了。”

祁夫人驚訝低頭:“你的?”

善善遲疑地點頭。

鏡子是娘親給她買的,三舅娘說的也沒錯,可善善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又說不出來。

三夫人掩唇笑道:“她卻以為是我騙她,生了好大的氣,原是好不容易哄好了,如今一見善姐兒,便將此事給想了起來。”

祁夫人也笑起來:“不過是一麵鏡子,再買一麵就是。”

“老夫人,您可不知道呢,那些西洋鏡是稀罕物事,整個京城也找不出幾麵來,我派人去買,珍寶齋說是賣光了,隻剩下幾麵也全都已經預定出去。我原是想與其他主人商量,看能不能勻出一麵,可您猜那些預定的主人是誰?尚書府,丞相府,連長公主府上也定了一麵。”

祁夫人驚訝:“竟是這麽稀罕的物事?”

“這等稀罕物事,您瞧別看小小一麵,可也得上百兩銀子,連三爺都得猶豫,也是青娘疼女兒,善姐兒喜歡,青娘便給她買了。”三夫人直感歎:“都是做娘親的,我倒是被青娘比了下去。”

祁夫人剛要點頭,又忽然想到什麽,蹙起眉頭:“百兩銀子?”

“是啊。”

三夫人麵上笑著,心思早已回到了昨日夜裏。

她將錢管事叫過來,把這對母女的事情仔仔細細問了一遍。

在雲城的那段日子裏,錢管事可沒閑著。

他白日裏在雲城四處走動,向旁人打聽溫家的事情。雲城地方不大,溫家在那也有些名氣,多少都能說出一句,你一言我一語,錢管事便將溫家的事情摸了個七七八八。

昨夜三夫人一問,他就全盤托出。

雲城雖是個小地方,可溫家是在那兒出了名的富商,鋪子田產不知幾何。原來她是想,即便溫宜青出身商戶,可孤兒寡母定然沒什麽好日子,哪知她竟有幾分本事,將家產牢牢握在手中。

錢管事還說,溫善那個小丫頭在雲城時就三天兩頭光顧珍寶齋,屋子裏擺滿了那些西洋玩意兒。如今京城裏盛行這些西洋物事,年前宣平侯夫人差人送來幾支萬花筒,府中的每個孩子都有一份,老夫人念了好幾回她的好。莫說伯府,以宣平侯府顯耀,也沒有這小丫頭闊綽大氣的。

饒是三夫人日日見著富貴錦繡,聽錢管事說起雲城種種,也不禁眼紅。

忠勇伯府世代勳貴,鍾鳴鼎食之家,與這對小地方來的商戶母女比,竟被比了下去!

“百兩銀子?”

連大夫人也坐直了,擰著眉看來:“三弟妹,你是不是記錯了?”

“大嫂這話可就冤枉我了,你不信,自己去珍寶齋打聽打聽,那兒的夥計可不騙人。”

祁夫人又看向溫宜青,神色嚴肅:“青娘,這是真的?”

善善緊張地揪緊了衣角。

就算是她人小看不明白,但是也能聽出來一些,外祖母她們是在怪娘親給她買了鏡子。

可鏡子是善善要買的,是娘親疼善善。娘親有什麽錯?

“是我買的。”溫宜青垂首應道。

三夫人又說:“青娘也是大氣,給小孩子買玩具,百兩白銀說花就花了。莫說是我,便是大嫂也要斟酌幾日,是不是?”

大夫人不接她的茬,心平氣和地坐著,淡淡道:“青娘疼孩子。”

但無論怎麽說,那也實在太多了。

伯府的夫人皆是出身不低,潑天的富貴也見識過,隻是先前覺得孤兒寡母過得艱難,驟然一番對比,叫人回不過神。

溫宜青態度溫順,斂著眉輕聲說:“善善那麽小就沒了爹,比不得晴姐兒,還有三哥疼著。善善隻有我這個娘親,我隻想多疼她,將她爹那份也彌補給她。她頭一回到京城,比不得其他兄姐見識寬廣,連那麵西洋鏡也是頭一回見,才想著給她買來。”

說罷,她抬起頭飛快地看了祁夫人一眼,在祁夫人回過神之前,又很快收回了視線。那雙與祁家人相似的眼睛落寞地垂下,不多說一句,也不說一句不好。

隻輕輕地道:“若是三嫂覺得過了,青娘下回會記著。”

輕輕一眼,便讓祁夫人看著心頭柔軟。

她立刻回想起,自己的親女兒在外吃了二十多年的苦頭,連她懷裏這個小小孩童更是剛出生就沒了父親。

不過是一麵鏡子,伯府虧欠她的又何止呢?

一時胸懷憐惜泛濫,祁夫人握著善善的手,右手輕輕一撥,腕間碧綠通透的玉鐲便滑到了善善的手上。

她的手掌很小,玉鐲沉甸甸地掛在她的手上,搖搖欲墜,善善茫然地抬起頭:“外祖母?”

“好孩子。”祁夫人柔聲說:“收著吧。”

善善下意識地去看娘親,見溫宜青輕輕點了點頭,這才小聲說了一句:“謝謝外祖母。”

祁夫人愛憐地撫過懷中小姑娘的腦袋,隻想到小姑娘的可憐身世,心中就止不住地泛起疼愛。她道:“善善若還想要什麽,就跟外祖母說,你的哥哥姐姐有的,一樣也不比他們少。”

善善想要的東西可多了。

她見著什麽都好奇,平常去街上玩,街頭到街尾每一個商鋪攤子都能掏空她的小錢袋。娘親疼善善,予取予求,想要什麽都給的。可是現在……

她看看三舅娘,乖乖搖了搖頭:“沒有了,外祖母。”

祁夫人見她這般懂事,又摟到懷裏,一陣心肝寶貝的疼。

三夫人張口又閉上,怎麽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隻能將準備好的一籮筐話咽下。

她勉強維持著笑,目光緊緊地盯著善善手上那隻翠綠玉鐲,若她記得沒錯,這支玉鐲是老夫人的陪嫁,貼身帶了幾十年,如今卻隨手輕易地送給了那個小丫頭!

忠勇伯府還未分家,爵位必然落到大房的頭上,老夫人手裏頭那些體己,平日裏還盡想著貼補宣平侯夫人,如今又多出一個親女兒,三言兩語就哄走了一個玉鐲子,往後落到她們三房頭上的又有多少?!

再說,老夫人放權給她們妯娌二人,早就不管家務,近年來田莊鋪子效益越來越差,卻還要養著一大家子人的風光表麵,吃穿用度,哪哪都是銀子。

她剛才是想提起,可恨大房是個榆木腦袋,明明有一個溫青娘帶著大筆家財送上門,卻不接她的暗示。

三夫人用力絞著帕子,瞪著那隻玉鐲,隻覺得心肝脾肺一塊兒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