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話本
崔府。
崔珩自牢中回來後便一直病著, 直到今日才能下地。
鄭氏扶著崔珩到桌邊坐下,看著他這病殃殃的樣子,忍不住抹淚:“檸兒當真狠心, 你這個做父親的病了這麽些時日, 竟沒回來看過你一次!”
崔珩默了半晌:“你罵她作甚?又不關她的事。這回定是皇帝將消息攔住了,沒讓她知曉。”
“但檸兒搬出去後便再未回來,看來是真不願再認我們這一家子了。”
崔珩聞言望向不遠處的那扇屏風。
屏風上的刺繡是崔幼檸十二歲時送他的生辰賀禮, 上頭是他們夫婦和五個兒女。
崔幼檸向來不擅女工, 十二歲時的她,隻能勉強將一家子繡成人模樣。
崔珩還記得那日幺女的心虛模樣, 毛茸茸的小腦袋低到快看不見了, 隻敢盯著她自己的腳尖瞧。可他卻很喜歡這幅醜繡,命巧匠用上好的沉香木做了架雕花屏風, 將幺女的繡品放上去,再將屏風珍而重之地置於床榻之前。
他怔怔出了會兒神, 隨即漠然將目光收回:“不回就不回。左右我自知曉她是孟家的女兒後, 就沒想過要再與她做父女。”
鄭氏哽咽道:“你既說沒想再與檸兒當父女, 那這些時日是誰夜夜在睡夢之中老淚縱橫地喊女兒的名字?”
崔珩沉默下來。
鄭氏泣不成聲:“我三年前就與你說過, 孟家與咱們的仇怨隻是咱們這一輩的事,檸兒那時還未出生,何至於牽扯到她頭上?”
崔珩閉上眼:“孟家害死了我妹妹, 她是孟家的女兒,我不殺她已是心慈手軟。”
鄭氏見他油鹽不進, 氣得連連冷笑:“你就繼續嘴硬罷,我且看著, 若日後檸兒當真再不肯回來了,府裏最難受的到底是誰!”
崔珩聽罷靜了很久才再次開口, 既像是說服妻子又像是說服自己:“事已至此,後悔也無用了。何況隻要檸兒還頂著崔姓,就無法舍棄崔家,屆時即便她不再親近你我,明麵上我們仍是皇後的親生父母。待她生下皇子,崔氏便是未來儲君的外祖家,崔氏一族便能再度興盛。如此這般,也已夠了。”
“你是何意?要瞞檸兒一世麽?”鄭氏急道,“那我們的親女兒怎麽辦?”
崔珩無奈道:“皇帝深厭我們全家,如今是因著檸兒的緣故才強忍著不處置熠王和崔府。你前腳與明柔相認,皇帝後腳便會降旨將崔家奪爵流放。”
“那便尋個由頭認明柔作義女……”
“皇帝又不傻,我們在檸兒十五歲前後對她的態度相差這般大,已叫他生疑。你認一個與你相貌相似的丫鬟做義女,無論尋什麽由頭,他定然都能立時猜到原委。”
“但檸兒終歸是崔家養大的,陛下要動崔家,她還能眼睜睜看著我們死不成?”鄭氏哽咽道。
“都說了是奪爵流放,不會賜死。但流放之路艱難,崔家又樹敵頗多,我們全家或許都會死在路上。”崔珩搖頭苦笑,“崔家害過皇帝這麽多回,就算是奪爵流放,也已算罰得很輕了,檸兒怎好再求情?”
鄭氏癱倒在椅子上:“可若皇帝自己查到了呢?”
“所以夫人忍著些,別再給明柔釵環首飾和衣裳料子,人前隻當明柔是尋常婢女,莫待她太好。”
鄭氏怔怔道:“那……那我的女兒豈不是要當一世婢女?”
見丈夫沉默未答,她癱倒在椅子上淚流不止:“若當年在荒廟沒有與孟家鬧起來,以致接生嬤嬤將我的孩兒抱錯,後來與皇帝相知相遇的就是明柔了。皇帝那般好的夫郎,本該是明柔的,這鳳命,也該是明柔的,可如今她卻隻能許給小廝或管事……”
她心如泣血:“早知如此,三年前尋到明柔時還不如將她送去孟國公府,讓她做孟家的嫡小姐。”
起碼那樣自己的親女兒還能一世富貴喜樂,遠好過如今一輩子都毀了。
*
崔幼檸在宮中用過早膳後便欲離開,卻被寧雲簡緊緊抱著不放。
“可以了,你都快抱了我半個時辰了。”崔幼檸輕拍他的後肩,“你快些忙政務。聽聞京郊楓林這兩日紅得最好看,你喜歡楓樹,我去摘幾片紅葉回來給你。”
“摘回來給朕?”寧雲簡一怔,從她肩窩出來,眸中暗藏著一絲緊張和喜色,“你還會回來?”
崔幼檸無奈道:“你肯放我回青雲莊?”
寧雲簡緊抿唇瓣未答,握著她細腰的手卻緊了幾分力道。
崔幼檸踮腳在他臉上啄了一口,柔聲道:“你快忙罷,我午膳前便會回來。”
寧雲簡被她主動親過之後更不舍得放手了:“不必為朕摘楓葉,朕更想你在殿內陪著朕。”
崔幼檸聞言立時氣炸了毛:“你昨夜幹了什麽可還記得?我才不陪你!”
昨日上午寧雲簡蠱毒發作時來了四回,下午又抓著她的手胡鬧了一回,她本以為這五回總該夠了,但夜裏忙累了的寧雲簡見到自浴房出來的她,竟又將她喚至禦案前。
崔幼檸一見寧雲簡那眼神便知他又想要了,當即直言自己不想做那魅惑帝王懈怠國政的妖女,寧雲簡表示理解與讚賞,然後把她剛穿上的寢衣又扒了下來,並將奏折展開放她麵前,再將禦筆塞她手中,最後熟練地從後欺入。
寧雲簡在這種時候霸道得厲害,她根本抵抗不了,隻好一邊哭得抽抽搭搭地把臣子所書念給寧雲簡聽,一邊被他欺負著,末了還需照他所言仿他字跡在奏折上批複。
如今朝中大臣個個都是忠直有才之士,奏折所言皆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崔幼檸一想到這些官員用心寫就、恭敬呈上的治國良策竟成了寧雲簡逗弄她的工具,一張俏臉頓時羞慚到通紅。
她忍不住開口道:“你難道不會覺得臉熱麽?諸位大人那般擁戴稱頌你,將你視作大昭最賢明的君主、世間最潔白無瑕的一塊美玉,他們若知曉你的君子皮囊之下竟是這樣一副荒**麵孔,定會震驚痛心到不能言語。”
“這怪不得朕。”寧雲簡目光晦暗,啞聲道,“誰叫阿檸生得這樣誘人?”
尤其沐浴過後,阿檸一雙杏眼染上慵懶媚意,渾身柔若無骨,雪膚既滑膩生香又透著薄薄粉色,叫他如何能把持得住?
崔幼檸氣極,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怒道:“總之我是不敢再在你忙政務時陪你了,你自己在紫宸殿待著罷,我出去賞玩。”
寧雲簡心中一慌,立時扣住她手腕。
崔幼檸冷著臉回頭:“做什麽?”
寧雲簡被她話裏的冷意刺得臉色一白,半晌才喑啞著聲線艱難開口:“你留下來,朕今日不欺負你。”
崔幼檸看出他眼中濃濃的不舍,怒意頓時僵在臉上,良久,語氣生硬地說:“晚上也不碰?”
寧雲簡靜了幾息,頷首道:“不碰。”
崔幼檸這才放下心,牽著寧雲簡走到禦案前,將他按在龍椅上:“你忙罷,我就在旁看話本陪你。”
寧雲簡低眸看著枕在自己腿上認真看話本子的崔幼檸,不由覺得有些酸澀:“民間話本多為金尊玉貴的高官小姐與寒門書生的故事。莫非阿檸也幻想過自己與赴京趕考的俊臉書生偶遇生情,卻遭父母阻撓,隻得與俊臉書生淚眼相對,互相許諾生死不離,後來書生被皇帝欽定為新科狀元,上門提親,父母大喜允肯,終成良緣?”
“……我怎會幻想這種事?”
寧雲簡冷哼一聲,俯身去親她:“你最好沒有。”
“我自然沒有。”崔幼檸將他的臉推開,“我看的才不是你說的俗物。這冊話本寫的是一位名門貴女心悅她父親的一位政敵,情深難以自抑,不顧矜禮追逐多年,終得郎君真心的故事。”
寧雲簡聽罷靜了一瞬,幽幽道:“這故事聽起來似是有些耳熟。”
崔幼檸俏臉微紅,羞赧道:“好像是有些像我倆。不過有哪個書生敢將你這國君寫入話本中呢?何況你我與書中人物的身份和樣貌年紀都對不上的,應隻是湊巧有些相似罷了。”
寧雲簡勾了勾唇:“這書生有些巧思。待朕閑下來,阿檸將話本借給朕一閱可好?”
“可這故事還沒寫完,如今我看的才隻是第三冊 。你看書做事都不喜有頭無尾,還是等這書生寫完了再一並給你看罷。”
寧雲簡笑道:“他寫到哪兒了?”
“寫到……”崔幼檸皺著小臉艱難總結,“還是從後上一冊說起罷。上一冊貴女的父親知曉了她與政敵的情愫,便借她的手陷害政敵,讓向來謹慎的政敵丟了烏紗帽,還將罪名安在女兒身上。政敵誤以為貴女背叛了自己,因而恨上了她。
“這一冊政敵東山再起,嘴上說著要好好懲罰貴女,卻在與她相見的那一瞬就已在心裏原諒了她,甚至連貴女的父親也選擇放過。貴女的父親因女兒嫁了政敵而一路青雲直上,政敵雖心中憋悶,但礙於貴女的麵子忍了下來。幾年後貴女產子那日突然得知自己並非父親的親女兒,而是她父親仇人的孩子,傷怒之下難產血崩,好在政敵權勢滔天,府中有許多名醫,眾人拚盡醫術才將貴女的命保了下來……”
“這一冊到這兒便結束了。”崔幼檸歎道,“也不知下一冊要何時才能出來。”
她許久都沒聽到寧雲簡說話,抬頭卻見他正皺著眉不知在想些什麽,當即疑惑開口:“你怎麽了?”
“沒什麽。”寧雲簡回過神,聲音如常,“將這話本子拿給朕看看。”
“喔,給。”
寧雲簡接過來,長指一翻,打開細看,隻見那政敵姓黎名靄,貴女姓卿名檬。
黎靄,卿檬。
黎檬,卿靄。
寧雲簡眸光輕閃。
黎檬為檸,卿靄為雲。當真隻是湊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