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大概是中午的時候,周意收到了李言喻的消息。

她說,【有點急事兒出門了,晚點回來】

周意飛快回了幾條消息,然後換了鞋準備去驛站取快遞。

今天日頭毒辣,到驛站不過三分鍾的腳程,就熱出了一身汗。

周意盯著取件碼,掃視著那一堆碼得整整齊齊的快遞盒。正眼花繚亂之際,他的視線倏而定住了——

那是一個長條型快遞盒,快遞單號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升級款趕豬器防水電輥電壓安全不傷豬”,十分引人矚目。

大概是因為這一串名字實在是有點滑稽,他的視線忍不住多停留了兩秒,半天才提取了有用的信息。

趕豬器?

哦,是電棍。

正欲收回視線,一晃眼,他卻看到了上麵一個眼熟的收件人名字,羅勇。

收件地址正是他家,他不由得心裏一緊,拿起來核對了電話號碼。

是她的。

這是她買的?

還是羅勇給她買的?

買電棍做什麽?

他恍惚想起上次父母來家裏吃飯,他瞥見她迅速點掉的那條消息,好像是這個?

收件人寫羅勇?

又他媽是這個羅勇。

周意取走自己的快遞,將快遞盒拆除後扔進垃圾桶,盯著手裏一對拳套莫名心神不寧。

拿出手機,點進置頂的對話框,飛快地打下一行字。

【什麽時候回來?】

李言喻兩分鍾後回複了消息:【大概六點】

周意退出對話框,翻出羽毛球微信群,在五百個群成員裏找出了聞海的名字,發送了好友請求。

聞海本來在約會,通訊錄裏突然多了個小紅點,點進去,看見周意的名字之後,他眯了眯眼。

那頭很快打了個招呼,兩人你來我往地寒暄了幾句,周意就切入了正題。

他問了她的工作、這麽多年的生活,獨獨沒有提羅勇。

聞海盯著對話框裏的幾行消息,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我回複一下朋友的消息,等我三分鍾。”他跟約會對象打了個招呼。

對方點了點頭,於是他又回到了李言喻那些事的思緒裏。

李言喻從沒和他與崔緣說起過家裏的事情,好像她根本沒有來處,也不見眷戀家庭,過年都很少回去,工作特別拚命。

也是直到她離職,他才從那些觸目驚心的現實裏,窺見了她的生長環境。她甚至沒主動提到自己的離職原因,但畢竟大家是一個工作圈子的,不用費心打聽就知道了事情的全貌。

後來再一問,她已經有了離職的打算,還因為焦慮症去看了醫生。她這人不太愛麻煩人,很少談論自己,一起工作的時候簡直像個鐵人,非常要強,工作作風很強勢,和生活裏那種好對付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那幾年她掙得挺多,但花得很少。從不買包,隻是在租房上比別人大方。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看起來好像挺好對付,但也不好對付,有堅韌果決的一麵,也有比較動搖的一麵。

聞海想了想,還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周意。

其實瞞也瞞不住,他總會知道。

說完不放心,又加了一長段:【雖然她沒說過,但我們都知道她心裏有惦記的人,所以這麽多年身邊都沒人,什麽事都是自己挺過去的,我和崔緣也沒幫上什麽忙。她沒跟你說這些事,想必你比我們更清楚,她就是這種性格】

【你好好哄哄,多擔待擔待】

另一端的周意靠著沙發凝成了一座木雕。

她為什麽沒去工作,為什麽學拳擊,為什麽買電棍、棒球棍,為什麽一提到父母就情緒不對……

所有看似奇怪的舉動,一下都指向了一個答案。

原來這麽多年,她都活在地獄裏。

其實一切不是沒有端倪,隻是他從來沒敢往那方麵想過。

上初中的時候她像個小太陽,總是呼朋引伴,性格開朗耀眼。而到了高中,他發現她突然性情大變。

那些讓人心疼的儉省,不顧一切的學習態度,國慶放假寧願躲在宿舍也不回家,甚至去拿舊衣回收站的衣服過冬……

那時候他隻是以為她家裏經濟狀況出現了問題,根本沒敢想,她其實沒有家了。

也對。

一個家庭再困難,孩子也不會寧願躲在宿舍,都不願意回家去。除非那個家不是她的家。

想到她一個人在黑暗裏,走了那麽長那麽長的路;

想到她一個人咬牙麵對了那麽多的是非和攻訐;

想到重逢那些日子,他對她的猜疑、故作凶惡和端起來的姿態。

已經不敢去想。

他無比後悔,後悔用了那麽長的時間跟她賭氣,後悔總要爭個輸贏。如果再多點耐心,留心觀察或者追問幾句,大概他們根本不至於錯過這麽多年。

*

李言喻回家順道取了一堆快遞。

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趙律師的話,她說這個案子的思路很簡單。

不想給贍養費,首先要證明雙方沒有建立過撫養關係。

民法典中要如何證明沒有撫養關係?

一方麵是證明雙方沒有經濟供養與生活輔助。

比如多年來沒有給過錢,不同住,不探視,不保護,不教育;

另一方麵是證明己方因為繼父丟掉了工作,目前暫無職務性收入。

要證明王誌明讓她丟掉了工作很簡單,因為不僅有人證,還有報警記錄以及三甲醫院的就醫證明。

多年來,她攏共也沒去過他家幾次。初高中的學費、生活費都是李琦婚前帶來的財產,跟王誌明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兩人聊了很多,李言喻心裏有了底,回來之前就簽了合同。

趙州已經開始著手準備答辯材料,李言喻則主要去搜集證據。

太陽落山了,九月中旬還留有暑熱,傍晚的風吹在身上卻難得讓人覺得清爽。

其實她並不害怕。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是輸掉了官司,她心裏也早就想到了後路,絕對不可能讓王誌明拿到一分錢。她就像遊戲裏的自爆卡車,就算自損一萬八,也要拚盡全力傷敵八千。

她已經不是隻會無助的學生了,見過職場傾軋,也見過許許多多的人事變遷,銀行卡裏也有一點點不足道的積澱。

更重要的是,她不會這麽坐以待斃。

半個小時之前,她把法院寄來的訴狀副本拍照發給了李琦,對方一聲不吭,到現在也沒回複。

她兒子上不了學都是天大的事,但她的女兒被她親親老公害得鹽罐生蛆,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李言喻忍不住陰暗地揣測,沒準兒王誌明去起訴,都是李琦授意的。

人性裏的嗜虐、卑劣真是讓人感到一陣陣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