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車裏幾人都不說話了,等著周意打完電話。

卻聽他又低聲說,“發個視頻我看看。”

他通話的聲音調得很小,有人支著耳朵全神貫注也沒聽到聽筒裏說了什麽。

“對了,幫我把烘幹機裏的衣服和床單收一下,走的時候忘了,還有陽台的花,澆澆水。”

他停頓了一下,不知道對麵說了句什麽,耐著性子提醒:“不是發你好幾遍了?”

王泳兒無趣地收回了目光,盯著前方路況看。

過了一會兒,卻聽周意又說:“收進衣櫃就行了,你今天忙什麽?”

“冰箱裏的蔬菜水果別忘了,不要吃泡麵。”

他說話的神情和煦,唇角上揚,語氣裏總有掩飾不住的耐心,讓人看了也被感染。

一旁默不作聲的女同事張黃怡笑得很曖昧,說:“周意這是談戀愛了?好稀奇。”

這個項目組是跨部門臨時搭建的,他們還沒加彼此的微信,平時工作都用辦公軟件聯絡。

眾人聽周意一個人起勁地聊了三分鍾,神色各異。

到甲方公司之後,就是不停地開會工作,大家全身心投入,一直忙到晚上八點鍾才下班。

晚上,邱宇拉了王泳兒帶路,和眾人一道去了陸家嘴那家茶餐廳。

到茶餐廳的包廂之後,周意依然並不多話,但他也從不讓任何一個話題落地,總是恰到好處地活絡著氣氛,控場能力極佳。

他還很細心地留意餐桌上的動向,加菜、換碟、倒茶遞紙巾一個不落。

舉止得當,令人很有好感。

這家餐廳其實味道很一般,但大家喝喝茶聊聊天還是蠻開心,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

買完單之後,有同事又提議去酒吧小酌一杯,王泳兒不動聲色地瞥了周意一眼,又飛快收回目光。邱宇見狀,就用胳膊撞了撞周意。

周意搖搖頭,婉拒道:“你們玩兒,今天工作節奏比較快,我就先回酒店早點休息了。”

眼見王泳兒的神色一下變得尷尬,邱宇連忙勸道:“去呀,工作累了就得喝點透一透,酒我請。”

“女朋友管得嚴。”周意索性一句話擋掉了。

這下王泳兒徹底沒興致了。

周意不去,王泳兒也不去,張黃怡說工作很累了要休息,於是眾人隻好一起回酒店。

回酒店依然用的是甲方公司的車,周意捏著眉心靠在後座壓低聲音打電話,先是主動匯報自己一天的行程,然後等對方主動說自己幹了什麽,以達到婉轉查崗的目的。

張黃怡聽他樂此不疲地說些廢話,有種看中學生談膩乎戀愛的新鮮勁兒。不過也能聽到他突然緊張起來。

“男的女的?”

“幾個人啊?”

“你等等我回來陪你去,很快就回去了。”

邱宇盯著後視鏡,刺了一句,“看不出來周意談戀愛是這個風格。”

……

工作小群裏。

關濤劈裏啪啦地問他們上海的情況,張黃怡回複:【周意一直在跟姑娘打電話】

關濤的評價友好而感人:

【嗬嗬】

【賤得滴滴叫】

**

李言喻接到薛琪的消息,說是有事兒要說,兩人約在了一家咖啡廳見麵。

兩人按時到了咖啡廳,點了甜點和咖啡,相對而坐。

沒想到有一天竟然能和薛琪心平氣和地喝咖啡,李言喻隻得感慨人生倥傯。

“以前聽說你跟周意鬧翻了,”薛琪抿了口咖啡,笑了笑說,“現在來看還是真是……”

李言喻不想聊這種私事,抬眼看她,開門見山地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其實沒什麽事,”薛琪笑了笑,“上次就說要跟你聊天敘舊,這不趕巧,剛好都有時間。”

李言喻低頭抿了一口咖啡,“這樣啊。”

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

“你知道我其實挺討厭你的吧?”薛琪話鋒一轉,直直看著她。

李言喻端著咖啡的手一頓,詫異道:“把話說得這麽直白,以後是不打算見了?”

“跟你沒什麽好虛偽的,”薛琪彎了彎唇角,“上學的時候你就是這幅樣子,雷打不動,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真叫人生氣。”

李言喻靜靜地聽著。

“但最叫人生氣的還不是這個,最叫人生氣的,是我還老輸給你。考試考不過……”薛琪“嘖”了一聲,有點不想說了。

挺叫人尷尬的,特別是對方根本都沒想跟她比,這才是最尷尬的。

李言喻沒想到她這麽坦然,但也有點理解,“年少不懂事嘛,誰都有那種時候。”

人都有勝負欲,她上學時候那點兒勝負欲,不也都用在周意身上了?

“是吧?”薛琪得到了認同,點點頭,“這種討厭真沒辦法克製的,不過現在,我不討厭你了。”

“哦?”李言喻好奇。

“你知道楊萬裏嗎?”薛琪盯著她,紅唇微動,“你前同事。”

李言喻一下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猛地看向她。

“看來還真是。”薛琪盯著她的神色。

李言喻揚聲問:“他跟你說什麽了?”

“該說的都說了,”薛琪扁了扁嘴,像是既滿意她的反應,又覺得好像沒有意料之中的快慰,“不過我沒跟任何人說。”

薛琪陰暗地心想,原來李言喻也會露出這種畏懼的表情。但怎麽回事,她竟然也沒有多少快意,反而是無所適從更多一些。

在薛琪眼裏,學生時代的李言喻總是理直氣壯,不盲從、不抱團,表現得特別好。

即便是發生了“偷手機”那件事,她依然不卑不亢地質問大家有什麽資格要她自證清白,把他們襯得倒像一群烏合之眾了。

那會兒班上大多數人都跟她沒什麽往來,好像她也對自己不受歡迎這件事,沒有任何不適感。

似乎她總是占理的那一方,讓人根本沒辦法挑刺,那麽小就能做到人生自洽,真夠稀奇的。也夠讓人討厭的。

一個沒什麽破綻的人,是沒辦法跟她做朋友的,更讓人喜歡不起來。

薛琪真希望她偷了自己的手機,可惜她沒有。

窮還有骨氣,你說這氣不氣人啊?

以前她那麽努力想窺探到她的弱點,然後一舉擊潰,總是不得法門,可現在真的看到了她的傷口,卻下不了手。

甚至於,薛琪竟然一下就明白了她學生時代的那些裝腔作勢、清高孤僻。心裏隻剩下一絲自己也不明白的悵然。

“你究竟要說什麽?”李言喻坐立不安。

“楊萬裏剛入職沒多久,”薛琪將咖啡遞到唇邊,也不打算嚇她,輕飄飄地說,“簡曆作假,過不了試用期。”

李言喻微愣,摸不準她的意圖。

“他說的那些關於你家裏的事情,不會是事實吧?”薛琪放下咖啡杯,抬起眼,“你怎麽打算的?”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李言喻蹙眉。

“是你就反擊啊,你幹嘛老是一副受氣包樣?”薛琪不耐地提高了聲音。

李言喻愣住,“什麽?”

薛琪自覺有點失態,偏頭看向玻璃窗外,神色恢複平靜。下麵是一片人造湖,夜景很璀璨。她一下想明白了一件事。

也許,她根本沒有討厭過李言喻,實際上,她私下裏一直將她當成參照、當成坐標,明裏暗裏朝著她努力、向她看齊。

可李言喻從來不把她放在眼裏,隻將她當成空氣,叫她挫敗又惱火。

薛琪慫恿身邊人孤立李言喻,說她的壞話,甚至故意和周意走得近,都是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討厭的也並不是她的清高孤僻、目中無人,而是自己那受挫的自尊,以及在她麵前蔫巴的優越感,那才是她迫切想要捍衛的東西。

中學的時候她還想,李言喻若是主動來示個好,她或許還可以看在學習的份上,給她一點薄麵交個朋友,但她沒有。

後來她越想越生氣,越生氣就越想引起她的注意,結果這家夥就越不把她放在眼裏,真是越想越氣急敗壞!

可現在才發現李言喻還有個陽光燦爛的B麵,她的鋒利恰恰出自她的脆弱,或許她根本不像自己想得那麽優越,隻是自己一直過分仰望,給她塑了金身。

現在終於明白,她不過是泥胎菩薩,被高估了。

突然間失去了最有力的對手,也就沒有了對抗的坐標。薛琪茫然四顧,感到乏味至極。甚至,生出了一絲同情和……

不知道那是什麽。

又覺得有點生氣,對她那一團糟的家庭,感到無法理解。

這世上竟會有這樣的父母?

“你上學時的氣勢都去哪了?”薛琪又說,“你不會表麵上是這副樣子,背地裏卻窩囊地給人當血包吧?”

“你這種淺薄的人怎麽會明白。”李言喻翻個白眼。

薛琪無法否認,她確實沒經曆過那些,隻煩躁地將咖啡飲盡,將杯子重重一放,“反正別那麽窩囊,別讓我看不起你。”

不該交淺言深,本來還懷著狠狠嘲諷她一頓的心態來到這裏,此刻卻又和她同仇敵愾,一起憎恨起她那複雜的家庭。

薛琪感覺心裏撕扯出兩個人格,一時覺得肉麻至極。

於是她感覺再也待不下去了,就在李言喻複雜的目光裏站起身來,向服務員招手,準備買單離開。

“要真說起來,周意我也從來沒什麽興趣,”薛琪走到門口,又停住,“你們結婚可以叫我。”

李言喻說不清有什麽感受。

說起薛琪這人,她確實沒什麽更多的感受,當年搜課桌也好,老是和她作對也好,事情過後她都沒有特別的怨或恨。

因為根本沒有精力去應付,她人生裏的風浪可比這些幽微的小心思劇烈多了。

也不知道薛琪今天突然換了個人似的是搞什麽,琢磨了一下感覺挺幼稚。

而薛琪提到的那個楊萬裏,則是李言喻前東家的HRD。有關於他,事情還得從頭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