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李言喻不知道怎麽回複了,有點茫然,都不明白李琦怎麽能理直氣壯、毫無羞恥心地跟她說這些話。
別的不說,從父母離婚開始,她就沒有了家的概念,常年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
父母不幸婚姻的惡果報應在了她一個人的身上。
他們離婚鬧得天翻地覆,互相詛咒,把她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即便是再婚了,李琦和她現任王誌明過著一種什麽樣的生活,也懶得在此贅述了,個中辛酸隻有她自己最清楚。
所以為什麽還要催婚?
何況她有什麽資格來規範她呢?
李言喻甚至陰暗地認為,李琦提出的種種諸如“你不結婚老了會被護工虐待“等極端假設,並不是真的在為她著想,而是恐嚇,是一種黨同伐異,或者說是一種控製她的手段。
她自己為了追求一種“正確”,一生都在被婚姻選擇,即便一次次地在婚姻裏跌倒,都要守著那個爛掉的軀殼維持一切都好的假象。
她沒勇氣直麵自己的失敗,繼而隻能欺騙自己的女兒,把她拉進同一個火坑。
每個人都在重複這種悲慘的命運,似乎才能寬慰她的不幸。
失敗的婚姻經驗顯然沒有任何指導價值,她的軟弱與愚蠢更是致命弱點,那她為什麽要聽她的?
她不僅沒從中得出一些教訓,反而持續地附和這種主流大合唱,無法接受其他半點“不正確”,更加映射出她的無意識與麻木。
那甚至可以說,這種恐嚇不是年長者的經驗共享,而是一種綿裏藏針的惡毒。
許多人都已經明白,這世上有很多父母不適合做父母,但怎麽沒人提出,也有很多人不適合結婚呢?
李言喻認為自己就不適合結婚。
她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什麽也沒回複,關閉了屏幕。
從自己開始賺錢之後,她和李琦之間的權力關係倒轉,已經不必事事迎合她了。過了一會兒,手機又亮了。
是李琦的電話。
李言喻想了一秒,還是走到陽台處接起來,根本不知道說什麽,隻默默地聽著。
“言言,過年回來嗎?媽媽已經三年沒有見過你了。”李琦似乎已經意識到了女兒的不耐,立刻重啟了話頭。
“不回了。”李言喻說。
“為什麽不回來?過年一個人在那邊多冷清啊,你就不想回家看看媽媽嗎?我還沒去看過你的新房呢,你過年要是回來,就帶我去認認門。”
繞了這麽久的彎子,原來在這兒等著她呢。
李言喻說:“我的房子租出去了,沒地方住,就不回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這個信息。
李琦陡然提高了聲音,顯得有點著急:“租出去了?簽了幾年合同,每個月租金是多少啊?”
“對,租出去了。”李言喻顯然無意多說。
電話裏傳出滋滋聲,李琦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哦,租出去了也沒事啊,沒事。媽媽這次還有件事,是想找你幫個忙呢。”
“什麽事?”李言喻問。
“你弟弟明年剛好要上初一,咱家附近的學校都不咋地,你那個房子不是帶了學區嘛,一中挺好的,師資力量強。媽媽尋思,反正你近幾年也不打算結婚要孩子,我就想著讓你弟弟用這個學位,以後也能跟你一樣考個好大學,弟弟有出息,你臉上也有光不是。”
李言喻沉默。
原來包了那麽久的餃子,就是為了這一口醋。
李琦急急忙忙又說:“一個學位占用之後,隻鎖定六年,以後你還是可以接著用。房子租出去了也沒事兒啊,你弟弟上學遠點就遠點,讓他吃點苦。租金你還是自己拿著,什麽也不影響。後麵你要是資金寬裕了,就讓他住到畢業,他以後有出息了不會忘了你這個姐姐的。”
“言言,你和弟弟都是媽媽生的,你們有血緣關係,等媽媽以後走了,你們就是世界上最親的人。你們一定要互相照顧。”
安排得挺好,李言喻握緊了手機,感覺胸腔裏有血氣翻湧。
李琦許久沒聽見她說什麽,繼續道:“你過年回來唄,正好看看媽媽和弟弟,一家人團團圓圓吃個飯,別太生疏。”
“我覺得這樣安排不太好。”李言喻笑了。
李琦奇道:“那你認為應該怎麽安排呢?”
“我直接把房子過戶給弟弟吧。”
李言喻終於露出了尖刻的那一麵,快意地提高了聲音。
“明天我就賠違約金給租戶,讓她立刻搬出去,後天你們就住進去。房貸呢,當然還是由我繼續還,一家人怎麽可能分這個?也別住到畢業了,你們就一直住著,以後這房子直接當弟弟的婚房,你看這樣合不合適?”
另一端悄無聲息。
“言言,媽媽沒那個意思。”李琦期期艾艾起來。
“何必這麽拐彎抹角呢?你是不是忘了好些事情。我為什麽不去你家,為什麽不和你聯係,難道你不清楚嗎?”
“媽媽沒那個意思,隻是想問你方不方便,你要是不願意媽媽也不會強迫你。弟弟再怎麽說也是你親弟弟,他什麽錯也沒有,你別怪他。”李琦蒼白地辯解著。
李言喻十分平靜,“別口口聲聲‘弟弟弟弟’的攀親道故了,我姓李,他姓王,我倆有半毛錢關係嗎?你是不是忘了他是誰的兒子?”
“你當我是你女兒了嗎?你但凡設身處地站在我的角度稍微想想,怎麽可能說出這些話?”
李琦也不遮掩了,“王誌明是王誌明,你弟弟是你弟弟,你弟弟哪裏對不起你,要被你這麽記恨?”
她本來還摟著,結果越說越憤恨。
“我十月懷胎生了你,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現在家裏有困難你不幫忙,還冷嘲熱諷。當年要不是離婚帶著你,我怎麽可能淪落到這個地步?哪家孩子要是像你這樣忤逆不孝,脊梁骨都被戳斷了,你不反思一下?”
李言喻仰麵深吸了口氣,低聲說:“養豬的也會把豬喂肥了再殺,你從指縫裏漏點兒糠下來,就指望我給你做牛做馬,做你兒子的血包啊?你是不是沒搞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我做得再不好也是你教的,你是什麽人,我就是什麽人。”
李琦的聲音尖利:“你高貴什麽?我生你養你還對不起你是吧?飛上天我也是你媽,沒有我你過得上這種日子,你就跟你那個爹一樣是個自私冷血的種……”
那些聲音在耳朵裏漸漸模糊成陣陣嗡鳴,接下來的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錢沒有,學位沒有,反正我賤命一條,你要就拿去好了。”
對麵一下切斷了電話。
李言喻望著傍晚一坨坨的鉛雲,隻覺得被擠壓在半空裏的不隻是那些雲,還有她自己,一種難以呼吸的愕然。
從高中開始,她就有一種難以說明的恥感,為她的家庭,為她不體麵的父母。她從來都羞於提起,哪怕她一點錯處也沒有。
那些怠慢冷漠、忽略鄙夷,那些活得像條喪家之犬一樣的日子,她是一點也不想再回憶了。
她媽就不說了,她爸傍上富婆遠走溫哥華,多年來更是對她不聞不問。承諾的撫養費一分不給,他做人就是這麽不講究、不要臉。
真是老套。
父母離婚之後,她就分別失去了父母。很多事情沒辦法細想,也不敢去對比。
她沒得到過什麽,隻能步履不停地往前走,守著自己辛苦打拚來的幾個金幣,誰也不許覬覦,誰也休想拿走。
在這個年紀,打感情牌或者說說漂亮話都可以,但那些切切實實的利益,那可是一點兒便宜也別想占。說她自私冷血也好,不近人情也好,無所吊謂。
周意看著陽台上的背影,沒敢走近,她刻意壓低了聲音,聽不清說了什麽,但看她的表情,他還是察覺到她很不對勁,心裏隱隱升起一股焦躁來。
*
八點鍾,飯菜就全部上桌了。
周媽媽和周爸爸熱情地招呼李言喻,她笑著幫忙擺碗筷、倒飲料,看夫妻倆互相打趣,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圈下來,周媽媽笑著說:“言言同學辛苦了,每天忍受臭臉小周都瘦了。來,快坐下多吃點。”
“平時都是小周照顧我多一些。”李言喻這話真不是客套。
周爸爸看了周意一眼,笑嗬嗬地說:“小周你看看,還是老同學好吧?多顧著你的麵子。”
周意無奈道,“吃飯吧。”
飯桌上的氣氛溫馨又尷尬,周家父母還老說起周意初中時代的中二往事,但沒什麽惡意,涉及隱私就一句話帶過。
他們什麽玩笑都能開,什麽話都說。看得出來,周家父母對孩子那種耿直的愛,是無條件的。
和李言喻不同,當她還隻能依靠父母給錢生活的時候,媽媽的愛就消失了;當她擁有賺錢能力的時候,媽媽的愛就回來了。
她在她媽眼裏就是一支垃圾股,最開始以為沒有投資價值直接清倉減持,現在發現她業績逆襲多次漲停,又趕緊撿了回來。
李琦用無數的行動告訴她,她隻有在對別人有價值的情況下,才會被愛。如果沒有,那就不配。
真是高下立現。
明明不該多想,也不該這麽敏感,但身體裏那種狠毒的自卑感如影隨形,這會兒已經把她燒成了灰燼,隻剩下外麵的那層軀殼還在苦苦支撐。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就開始惶恐,開始患得患失,明明也沒得到過。
天氣很熱,一餐飯吃得慢吞吞的,周媽媽和周爸爸說說笑笑,隻有周意和李言喻不怎麽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周意忽然對李言喻說:“太熱了,我去關門,你去開房間空調,這樣會涼快點。”
“好。”
李言喻站起身來,跟周家父母點頭致意後走向了房間。
打開空調,把溫度調到了16度後,李言喻在地毯上坐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想什麽,就覺得疲憊至極。
她覺得自己就像個皮球,正在漏氣。
工作台上的電腦屏幕還亮著,他剛剛好像在家加班了。掃了一眼,是一封英文郵件,兩個醒目的單詞一下攫住了她的視線,Dispatch Lette.
是派遣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