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次見到他,是在飛往西市的飛機上,中間竟已隔了四年。
李言喻低頭看了看手機,耳機裏的音樂忽然切到了《世界真細小》。
“為何上天選今日,沒防備的這一日。
共前度分開多久,偏碰見於這日。”
她微微坐直,垂眼查看自己的著裝,好家夥,蓬頭垢麵遇前任。將口罩拉高,她避開了迎麵而來的、那道極有存在感的目光。
就當沒看見吧,周意。
可當那個高大身影朝著她緩步走近,李言喻還是忍不住用餘光看向了他。
四周其實很嘈雜,許許多多的乘客次第登機,交談聲、腳步聲、廣播音樂在耳邊不斷響起,可那些聲音在顱內回旋一圈,立馬就成了沒有實質的白噪音。
時間在沉寂,所有人物都在退卻,所有聲音都瞬間停滯,她隻能看見他。
看見他的目光精準地落在自己臉上,然後眉峰微微皺起,停在了她麵前。
李言喻不由握緊了手機,千千萬萬句話湧到了嘴邊,但根本不知道從哪一句說起。
該說什麽呢?
對麵的周意沒說話,隻隔著一臂距離,定定地看著她。
此刻,他那雙好看的眼睛裏,清晰地落滿了她的倒影,仿佛無波無瀾,又仿佛暗潮洶湧。
二人就這樣對峙著,避無可避,兩種情緒在沉寂的時間裏無聲交談。
周意驀地動了,垂睫看了一眼手裏的東西,嘴唇翕動,淡淡說了一句什麽,目光又倏忽落回她麵上,李言喻沒聽清。
然後,他神色古怪地返身走了。
怎麽了?
氣得都不想坐飛機了?
是直接向當年的不歡而散道歉?
還是若無其事地打個招呼?
又或者假裝不認識?
她僵坐在座位上,脊背上都滲出了汗。忽然覺得,沒有他的那四年好像成了某種不真實的夢境,隻剩下重逢這一瞬深刻而真實。
李言喻還在發愣,眼前忽然映入了一張職業微笑臉,空姐指了指遠處側身讓人的周意,大聲道:“女士您好,您的機票座位號能給我看看嗎?”
李言喻摘下耳機,將機票從置物袋取出,遞了過去。
空姐掃了一眼機票,笑道:“您的座位號是37B,您現在坐的37C是這位先生的位置。請您按照機票上的座位號,對號入座。”
周意神色冷淡,又說了句什麽。
這次李言喻讀懂了他的唇語,他說的是“麻煩讓一讓。”
原來他根本沒認出自己。
原來她坐了他的位置。
李言喻覺得自己應該立刻破窗跳下去,等警察用粉筆來畫她的屍體輪廓,勉強能蓋過眼下這份尷尬。她對空姐點了點頭,飛快挪去了中間的座位。
周意坐下來之後,再次皺了皺眉。
他掏出手機,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跳躍了幾下,然後將手機遞了過來。李言喻定睛一看,備忘錄上閃爍著幾個大字:麻煩收一收水杯。
李言喻小聲說了句“好的”,剛拿走他麵前置物袋裏的水杯,就見他將一個文件袋利落地塞了進去,又將目光掃了過來,沒有一絲停留,儼然看一個陌生人。
已經開始難捱。
或許她根本不該回西市參加婚禮。
李言喻拉了拉口罩,將椅背放低,這樣至少能和他錯開視線。說不清是什麽情緒,或許有點失落,隻是一點。
她一片混亂,腦子裏嚶嚶嗡嗡的,靈魂已經不知去了哪裏,也沒個交代,隻剩下身體枯在了略顯狹小的座位上。
她忍不住看向他。
他還是那麽好看,皮膚白皙,鼻梁挺括,下頜線清晰而鋒利,濃長的睫毛給英朗的輪廓,增添了幾絲柔情,令他看起來寡情又多情,像冷玉的質地。
飛機平穩起飛,機艙裏漸漸暗了下來。
李言喻有點恍惚,心裏鼓噪不休,關於周意的過去一股腦鑽進了腦子裏,怎麽也驅不散。
最先想起的,是高三拍畢業照的那個夏天。
那時候已經很熱了。
她穿著校服,規規矩矩和全班同學拍完合照,正準備回教室,周意叫住了她。
“我們拍一張合照,好不好?”
少年有些靦腆,日光攏於一身,照得他一雙漆黑瞳仁清透又璀璨。所有人穿上都醜得麵目模糊的藍白色校服,套在他身上也像擁有了靈魂。
那是一個任何人都沒辦法拒絕的請求。
李言喻點了點頭,於是二人隔著兩臂距離站在了攝影師的取景框裏。攝影師抬頭不耐道:“身上有刺是不是?站近點。”
正騰挪間,身後突然走出一個女生,直接將二人撥開,站在了中間。她笑道:“咱們三個一起,你們不介意吧?”
女生叫薛琪,喜歡周意。
周意欲言又止,隔著薛琪瞄了李言喻一眼,沒說話。
攝影師喊了句茄子,三人不約而同彎了彎嘴角。拍完李言喻就準備回教室了,卻被一隻手掌握住了胳膊。
“我們的合照還沒拍。”周意說。
兩人又站了回去,挨著手臂,拍了一張合照。沒等攝影師喊話,李言喻轉身就走,於是攝影師又拍下了一張廢片兒。
站在一邊的薛琪表情十分微妙。
後來,李言喻沒拿到那張正經合照,卻拿到了那張廢片。照片裏日光強盛,兩人臉頰上都帶著玫瑰色的紅,青春逼人,李言喻抬腳轉身要走,周意含笑地看向她,伸手想去抓她的胳膊。
說起來,那時候周意臉上經常掛著笑,在人群裏仿佛自帶柔光,特別受歡迎。
他總是偷偷看她,但隻要她的視線轉過去,或者和他說話,他就會立馬移開視線,不敢看她的眼睛。
最真心的感情,總是以這種無措羞赧的麵目出現的。
李言喻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也明白,那時候的周意是真的很喜歡她。
但現在,兩個人就這麽形同陌路,連重逢他也沒有認出她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機艙內的燈又亮了,李言喻依然閉著眼睛假寐,迷迷糊糊之間卻覺得有道熾烈的視線停在臉上。
她睜開眼,看到了空乘那張略帶關切的臉,原來是要她調直桌椅靠背。
飛機很快開始降落,她用餘光瞄了瞄周意,他正認真翻看著一遝文件,十分專注的樣子。
也好。
或許不相見才是最好的。
下飛機取了行李,李言喻找了張長椅坐了許久,直到忙碌的機場大廳變得空無一人,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時值淩晨兩點,出站口也沒什麽人,遠遠隻能看見一輛出租車伶仃地停在路邊,亮著空車標誌燈。
西市是個二三線城市,各行各業歇業都很早,這個點很難打車。為了不錯過這輛車,李言喻不由加快腳步,高跟鞋清晰地敲擊著地麵,在岑寂的夜裏顯得莫名亢奮。
沒走出多遠,她忽然注意到前麵有個人。
那個人身形俊拔,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拿著一遝文件,正闊步往前走。
是周意。
沒想到故意磨蹭了這麽久,還能碰到他。
李言喻邊走邊拿出手機,打開軟件開始叫車。她步履生風,行李箱的輪子摩擦地麵,轉動得飛快,發出“咻咻”的聲響。
而前麵的周意似有所覺,也加快了腳步,他沒有回頭,徑直走向了那唯一一輛出租車。
李言喻心裏暗叫不好,幾乎是連走帶跑,夜風將她的裙擺揚得很高。但她發現,她快他更快,她提速他也提速,無論如何追趕,距離始終落後一大截。
明白了,他在和她暗暗角力。
最終,她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捷足先登打開車門,坐了進去,緊接著,出租車的空車標誌燈暗下來,揚長而去。
搞什麽。
是不是應該叫住他?
她在原地愣了一會兒,視線跟著那輛把他帶走的出租車,去了老遠。
出站口空無一人,寂寂無聲,燈火煌煌。她低頭看了一眼無人接單的打車軟件,也不知道是為什麽,莫名感到有點冷了。
她收回視線,平複了一下氣息,盯著打車軟件發呆。
沒過多久,遠處忽有強光照過來,李言喻極目望過去,才發現是剛才那輛出租車,又開回來了。
出租車停在不遠處,司機費力探出一顆圓圓的腦袋來,朝她喊:“小姑娘,大半夜不好打車,你一個人在這兒也危險,拚車一起走吧。”
李言喻立馬走過去,將行李放好之後,坐進了後座。
周意正坐在最裏麵,靠著車窗閉目養神,額前的碎發垂下,昏黃的光影將他的臉分出明與暗,是極溫柔的色澤。
李言喻收回視線,報出了酒店的地址。
司機透過後視鏡看過來,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年輕人吵架了好好聊聊,沒啥過不去的坎兒,不要賭氣,不然把感情吵散了可不值當。”
她沒明白這話從何說起,也不知道司機為何去而複返,隻覺此刻力倦神疲,沒有餘裕再去周旋了。
車內一片寂靜,李言喻望著窗外,但也不敢睡著。
半個小時之後,車停了,司機瞧著後視鏡囑咐了一句:“到了,帶好隨身行李啊。”
李言喻探頭看了一眼,原來是先送她到了酒店,正準備掃碼付錢,卻聽車內響起“嘀”的一聲——
“支付寶到賬78元。”
身旁的男人已經收起手機,利索地下了車,輕輕關上了車門。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原來他也住這個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