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言喻盯著對話框裏周意發來的那條消息,【你覺得我吃得下嗎?】

猶豫了片刻,她最終什麽也沒說,就退出了和他的聊天界麵,然後打開微博心不在焉地刷了一會兒。

剛好看見一個博主發了個帖子,說一說為什麽錯過了你最愛的那個人?

評論裏有個顯眼的回答:因為窮。

李言喻立刻就被擊中了,半晌都動彈不得。腦子裏盤旋著兩個問題,為什麽錯過周意?為什麽沒和他在一起?

說起來好像有點難以啟齒,但要總結起來,也確實是因為窮。

也是因為窮。

回憶千頭萬緒,一時竟然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貧窮是一件特別瑣碎、具體的事情。

對學生來說,貧窮就是在校三年隻穿校服,也隻有校服可以穿。貧窮就是路過打菜的窗口,隻要素菜,如果阿姨問起那就說自己在減肥,實際上是因為素菜便宜。

李言喻高中三年都是寄宿生活,生活費隻是其他同學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這意味著,無論怎麽精打細算,都隻能是硬撐著過完了一天又一天。

隻要有多出計劃外的花銷,就要挨餓。

那時候她不受歡迎,為了減少花銷,幾乎不和同學社交,也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在學校像個幽靈。

貧窮帶來的副作用是自卑和寡言少語,同學們都覺得她孤僻清高,不屑和人打交道,不好相處。

加上她學習始終名列前茅,被老師們偏愛,就無端端顯得有些傲慢。在學生時代裏,男生的傲慢興許還能說是中二病,但女生的傲慢那就不可原諒了。

可誰能想到,就連畢業的謝師宴她也沒能參加,因為每人要交100元。

那時候她最害怕的就是放假,因為放假意味著要回家。

高三國慶放了七天假,她偷偷藏在了宿舍,白天看書學習,天黑就睡覺,靠著餅幹和泡麵就這麽過了七天。

為什麽要待在宿舍呢?因為她無處可去。

爸爸媽媽在她初二的時候離異了,爸爸傍上有錢人去了溫哥華,媽媽改嫁生了弟弟有了新生活。

她唯一能去的就是奶奶家,但奶奶家很遠要轉兩次車,來回車費就要25塊,家裏還有兩個堂弟。媽媽家就更不必說了,她不會去。

自父母離異之後,她很快就明白了什麽叫寄人籬下,什麽叫戰戰兢兢。說實在的,就算是一條狗,也會在沒人在意它的環境裏,學會觀察眼色。

父母健在,但她是沒有家的。所以相對來說,宿舍真是挺好的。其他人都回家了,那就是獨屬於她的空間,不必戰戰兢兢看人臉色,白天看書學習,晚上就隻睡覺。

隻是沒啥娛樂活動,雖然有水,但沒電。

關於窮這件事,她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課間休息時間,一個男同學麵露憂愁,說自己根本不知道家裏是什麽經濟狀況,到底有沒有錢?有多少錢?

父母從來不跟他說這些,而他也不敢問。

李言喻聽完這番話,是真羨慕。

因為感受不到貧窮那就意味著不窮,或者至少沒那麽窮。

一個家庭要是貧窮,家庭裏的成員無論如何都是有切膚之感的。擁有一切的人總是更容易顯得天真,而缺漏很明顯的家庭,那種匱乏甚至會直接寫在臉上。

什麽都不缺,所以不會有這種洞察,貧窮是一種剝奪,沒帶給李言喻任何好處,隻是讓她變得更敏感、更卑微,什麽都沒有,隻剩下可憐的強硬的自尊心。

特別是在喜歡的人麵前。

國慶藏在宿舍這件事,她的舍友李瀟是知道的。所以當李瀟故意在周意麵前問起,她在國慶去了哪裏玩,她隻能撒謊說去了奶奶家。

謊言當然是不對的,但不自欺欺人的話,她都沒辦法咬牙走下去。

更重要的是,窮還讓人自我鄙薄,認為自己不配被愛。所以總是用逃避來掩飾自己的惶恐,總是矯飾、偽裝。

她那時候常常有種饑餓感,一方麵是生理上單純的餓;另一方麵是精神上的匱乏感,又因為沒有開闊的信息來補充,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總是顯得茫然而愚蠢。

……

手機又亮了起來,李言喻回過神來,是聞海發來消息說拉她進羽毛球群,因為大家都很喜歡她。

進群之後,她發了幾個紅包,群友們熱情而友好,紛紛表示讓她多來打球。李言喻觀察了一下,周意始終沒說話。

周末很快就過去了,一切又都恢複了平靜,她仍然像上班那樣早起,然後工作,按時吃飯、看看書。

她最近待業,一下閑了下來,所以才有空幫崔緣照顧貓。

時間很快又到了周五,羽毛球群的報名帖一出來,她就跟帖報名了。到晚上的時候,跟帖名單上赫然出現了周意的名字。

球場上兩個人仍舊沒什麽交流,打球他從來不讓她,下手又狠又粗暴,見麵甚至不會多分給她一個眼神。

不過李言喻還挺受球友歡迎的,很快就和他們打成了一片,偶爾還交流交流養貓、打球的經驗。

打完球還帶著她一起去聚餐,她這才發現,他們除了固定約時間打球,還經常約著出去旅遊。

據南豐說,上次他們去的是北海,這次定的是三亞。

李言喻表示自己如果有時間也會去,南豐翻出上一次出遊的照片,一張張地劃過去,果然看到了周意。

有一張照片是他跟一個長發女孩的合影,他長身玉立,雙手交握,十分規矩地看著鏡頭。女孩笑容甜美,戴著大大的遮陽帽,竟然意外地般配。

李言喻不由得想起周意說的那個“180”,心裏猛地一跳,不會是這姑娘吧?於是旁敲側擊地說了一句:“看起來挺般配的。”

南豐眯眼笑了笑,“是啊,我一直挺看好他倆的,俊男美女般配啊。”

李言喻的笑容頓時收斂。

李言喻的笑容頓時收斂。

南豐沒注意,隻“嘶”了一聲,仿佛想起了什麽,有些疑惑地道,“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麽,成湉有段時間沒來打球了。”

“哦,這樣。”

“怎麽這個語氣?”南豐突然問了一句。

“大家都是單身嗎?”李言喻顯得意興闌珊。

另一個叫張新的男人突然湊過來,笑著說,“你要是問我的話,那我今天單身。”

李言喻笑了笑。

周意最近有點不對勁。

見他正聚精會神寫代碼,關濤滑動座椅到他身後,挑眉問:“你最近什麽情況?”

周意頭也不回,低頸拿過水杯,問:“什麽?”

關濤點亮手機屏幕,大拇指滑動著他的朋友圈,說,“你以前朋友圈都是幾個月發一條,最近一周發了三條,你這不是有鬼?”

然後他點開其中一張照片,“謔,還發了張個人照,你這是背著我去哪偷人了?”

周意轉過來,垂眼朝他的手機屏幕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問:“這照片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關濤明知故問。

周意頓了頓,有些遲疑,皺眉:“帥……不帥?”

關濤看了一眼,照片裏的男人西裝革履,寬肩窄腰,戴著眼鏡,有股子斯文敗類的氣質……英俊是挺英俊的,但適合求職,不適合求偶。不過長成他這樣,發什麽類型的照片也不影響結果。

關濤摸了摸自己略顯稀疏的頭頂,煞有介事地點評:“雖然和我比是差一點,但也還勉強吧。”

周意不置可否,又滑動座椅轉了回去。

“不是,”關濤踹了周意的椅子一腳,“你別給我顧左右而言他,你這是有情況了?”

“沒有。”

關濤“哦”了一聲,正慢吞吞要挪回自己的工位,周意忽然扭過頭,叫住了他,“問你個事兒。”

“說。”

周意打開了李言喻的朋友圈,瀏覽了一眼,然後把手機扣在桌麵上,修長的手指覆在上麵,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有些遲疑。

“有個朋友……”

話沒說完,他就注意到關濤露出了那種賊賊的表情。

周意索性一口氣說完:“我有個朋友,以前也不怎麽發朋友圈,可最近總是頻繁發貓的照片,說明什麽?”

關濤嘻嘻一笑,“說明你對人家有意思。”

“……滾,你懂個屁。”周意咬牙切齒。

關濤滾回去之後,周意翻回自己的朋友圈,打開在球場拍的那張合照,放大。

二十多個人擠擠挨挨地站著,他卻能一眼就揪出她的位置,她真是一眼鑽心的殊色,玫瑰色的臉龐,連麵無表情地直視鏡頭也明豔動人。

不過這張合照不是原圖,因為他裁掉了自己。

周意飛快在手機相冊翻出原圖,照片裏,他站在最左側,隔著人群神色冰冷、一臉扭曲地打量著她和聞海。

說不清當時為什麽突然就轉了過去,大概是看他倆關係非同一般,拍個照還他媽非要挨在一起,還要說話還要笑,真的煩。 於是下意識想從那兩人的拍照站位等各種蛛絲馬跡仔細考察,他們是不是那種關係。

還好,她很快就站得筆直看向鏡頭,那個聞海倒是和另一個短頭發女孩兒比較親密。

幸好,南豐說他倆不是。

其實不該這麽介意的。

她早就不是值得信任的人了,他何必非要上趕著犯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