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一個小姑娘……◎

陳敬之剛拐過彎。

他奶奶這套房子是二進的院落,房屋呈凹字形坐落,廚房和儲物間都在左側,沒連接正房。

夾角的位置原是一塊兒空地,前幾日他和陳敬和砌了個土灶,就放在東北角。

如今晾幹的土灶吐著煙霧,使勁兒的燒著架在它上麵的那口大鍋,把水燒的直冒響。

陳敬之不費什麽力就捕捉到了一旁坐在小馬紮上的身影。

穿著藍色短褂的姑娘看起來並不顯眼,但不經意間看過去,目光卻再也移不開了。

長發在腦後挽起,露出一截細細的脖頸。

膚色是麥色的,挽起袖子收拾東西的手臂纖細卻有力,不難看出這是經常勞作的人。

幹活麻利,毫不拖泥帶水,又忙中有序。

洗著手裏的肉,還抽空將熱水舀出來倒進了盆裏,拎著桶又倒了半桶涼水。

陳敬之心底評判完眼前這人,便轉開了目光。

這位應該就是龔哥請來做紅燒肉的,也是宋滿盈的姊妹,隻是性格天差地別。

宋滿盈聒噪又野心勃勃,她的姊妹卻沉靜如水。

陳敬之想起自己翻牆回來時,跟她對上的那一眼,忍不住又將目光轉了回去。

說不上來有什麽特別的,就是讓人念念不忘。

宋滿冬毫無所覺,東坡肉是道費時費力的菜,從選肉開始每一步都很重要。

她今天起了大早去搶的肉,三線五花,肥美漂亮。

現下剛燒過肉皮,將肉剃幹淨,又仔細瞧了遍,沒有漏處理的地方,才將肉塊依次放入沸水裏定型。

之後再撈出切塊。

一定得是大小均等的方塊兒,這樣煮好後擺盤最漂亮。

宋滿冬剛把佐料覆底,切好的肉塊碼進砂鍋裏,忽的聽見客廳的方向吵起來了。

她不慌不忙的將手邊的花雕酒倒進去,蓋上蓋子,才遠遠的朝鬧出動靜的地方看了眼。

難道是他們發現自己登報發表的斷絕關係書了?

可她隻在裏麵略略提了宋康平兩句,以宋康平狡辯的本領,總有辦法全身而退,不至於鬧成這幅模樣。

這種動靜倒是挺像宋滿盈鬧出來的,可今天她也沒來啊。

宋滿冬猜測起是不是別人家的事,一時不大確定,不過她也沒閑著。

確認了火候之後,就去捉雞了。

劉奶奶同她說過,兩桌的菜她一個人忙不過來,讓家裏的廚師給她幫忙。

宋滿冬也沒客氣,請那位廚師在廚房裏幫忙切菜。

她這邊先把兩道大葷收拾好,再過去炒菜。

陳敬之見鬧聲不消,便快步折回來了。

他走到陳敬和身邊,還沒開口,便被塞了張報紙。

陳敬和點了點左側一個方塊兒大的框,又指了指占據了一麵的報道。

宋滿盈站在剛進門的位置,被陸琴堵著進不去。

她拿到報紙翻了個白眼,才掀開,語氣也衝衝的,“讓我看什麽?”

陸琴說話更衝,“瞧不見麽?你姐登的跟你斷絕關係的啟事。”

“我姐?”宋滿盈先是不屑一笑,自稱她姐,宋滿冬也配?

而後猛然頓住,抓起報紙搜尋著宋滿冬的名字。

“妹妹宋滿盈,與母親合謀,裝病騙我,要我替妹下鄉,父親深表讚同。

然我知妹妹下鄉心切(妹曾以死相逼),在無法聯絡上妹妹的情況下,選擇假裝順從父母,到地方下鄉,得知我非前往新疆,母親震怒異常,我又在知青辦幹事的熱心幫助下來到市醫院見到妹妹,才發覺妹妹從未生病,他們連手竟是為了騙我替妹妹下鄉!

雖難以置信、悲痛萬分傷心不已,但無法接受妹妹如此舉動,令我心寒為其一,二則妹妹素來標榜奉獻自己、建設國家,曾言不怕苦不怕累,隻想享福不吃苦是資修腐敗主義,曾高呼口號“我們青年,就應當到祖國最需要我們的地方去”,下鄉是讓她自豪驕傲的事,為此,我雖放棄工作下鄉仍無悔,可我不願與言行相悖、表裏不一、臨陣脫逃的人為伍。

妹妹,何時你竟變成了自己曾經打罵鄙薄的人!還將父親母親也變成了麵目可憎的模樣!

盼君早日回頭!

另本人宋滿冬,今與妹宋滿盈、父宋康平、母許鳳來斷絕關係。特在此登報鄭重聲明:今後其三人行為,與本人毫無關係。”

蠅頭小字,宋滿盈卻沒看漏一行,手指用力,直接將報紙抓皺了,惡狠狠的低念出一個名字,“宋滿冬。”

她是想讓宋滿冬替她下鄉,但宋滿冬不是沒替成麽?寫出來幹什麽?還登報,顯得她多偉大?

陸琴毫不客氣道,“你姐、不,宋滿冬做的好!若是我,我也不願同你再做姐妹。”

“你這個懦夫、逃兵、敗類蛀蟲……”

“陸琴!”宋滿盈發狠瞪著她,“你怎麽能這麽罵我?你是我朋友,怎麽跟宋滿冬站在一條線上了?”

“我罵你都是輕的,你這樣的人就應該被當抓去□□!”陸琴叉腰指著她,“還有,別說我是你朋友,我可沒你這樣的朋友。”

“你以為我想這樣,我是有苦衷的。”宋滿盈生氣道。

她都去過一次了!還不夠麽?

陸琴冷笑一聲,“狡辯!”

“你就說你裝病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想讓宋滿冬替你下鄉是不是真的?”

“你知道我為什麽來這麽晚麽?我都去市醫院和知青辦問過了!”

站在陸琴身邊的青年男女一陣嘩然。

他們對報紙上的事情不盡然全信,可陸琴說求證過,那……

落在宋滿盈身上的目光頓時便的微妙起來。

宋康平注意到這,不得不硬著頭皮站出來,“這其中有點兒誤會。”

“我是讓滿冬向盈盈學習,但絕沒有讓她代替的意思,盈盈明天肯定會去下鄉的!”

陸琴不吃這套,“是因為被揭穿了,裝不下去了吧?”

“你說宋滿盈想下鄉,那我倒要問問,她行李收拾的怎麽樣了?知道我們明天幾點集合麽?棉衣買了麽?”

“我瞧著她這身衣裳倒像是新的,怕不是被資修主義暗中腐蝕了!”

“絕不可能!”宋康平連忙嚴肅反駁,“這衣裳是我們心疼她要下鄉,走之前買了讓她再漂亮幾天,等下鄉了,可就不能穿這麽漂亮的裙子了。”

“我……”宋滿盈磨著牙,卻也知道自己不能當眾喊出絕不下鄉,但她又咽不下這口氣,“陸琴,你以為你多有能耐?”

“等到了新疆,你才是哭的最厲害的那個。”

陸琴毫不畏懼,“哭怎麽了?總比你這個逃兵好!”

“你!”宋滿盈說著又想抖出來點兒事,被宋康平一把抓住了。

他握著宋滿盈的手,暗中使了眼色,“盈盈你冷靜點兒,你明兒個下鄉證明自己就行,身正不怕影子斜,吵架屬實沒必要。”

陸琴嗤笑一聲,上下掃了宋滿盈一眼,退開跟其他人聚在一起嘀咕起來。

宋滿盈的拳頭都攥了起來。

陸琴她懂什麽!要是陸琴知道去新疆過的什麽日子,怕是比她退的還快!

現在倒是指責起她來了?

等著瞧吧,有她陸琴後悔的時候。

鬧了這麽一出,宋康平也自覺無顏再待下去了,拉著宋滿盈就想提前離開。

陳敬之的目光又落在剛剛陳敬和指著的版麵上,這是被他們父女齊齊忽略的地方。

——建設祖國不能空談口號,腳踏實地方得始終

前幾日飽受讚譽的知識青年宋某……

雖沒寫明宋滿盈,但就經曆而言,很難不讓人想到第四版上刊登的啟事。

陳敬和嘖嘖道,“真狠啊,這報紙但凡晚一天,宋滿盈都不至於被架在火上烤。”

若是明天發出來,宋滿盈已經在下鄉的路上了,不管怎麽說,她到底是下鄉了,指責她的聲音也會減弱不少。

但今天發,明天宋滿盈必須得下鄉,落在旁人眼裏,還隻會是她受輿論所迫不得已才下鄉。

宋滿盈得背著罵名去,而且……

陳敬和篤定道,“她太出風頭了,會被當做典型盯著。”

這個時機太敏感了,若是宋滿盈沒下鄉,其他人豈不是有樣學樣?爭先恐後的做“逃兵”。

政策推行伊始,宋滿盈這種明目張膽的違抗退縮很容易帶來負麵效果,所以懲治也是最嚴的。

陳敬之冷冷的吐出兩個字,“活該。”

他又看向刊登的啟事,折起報紙打算去看一下宋滿冬。

一陣霸道的香氣傳了過來。

多種香料激發出的肉香伴隨著花雕酒獨特的香氣,讓人情不自禁的嗅聞起來。

還未走出門的宋滿盈停住了腳,猛地回頭,“宋滿冬!”

宋康平也想到了還在做飯的人,略一思索,還是拽著宋滿盈先行離開。

他心裏是怨恨宋滿冬的,有什麽事不能在家說,非要登報宣揚!

他捫心自問,這些年對宋滿冬也不差,這回是一時情急,想讓她替盈盈下鄉,但她不是也沒去麽?

就為這點兒小事,將他的生養之恩一並抹消?

果真是個白眼狼。

宋康平和宋滿盈是離開了,但眾人嘴裏討論的依然是他們。

還有人對著龔幹事問,“你跟宋康平關係那麽好,知道這事兒麽?”

“我倆談不上關係好。”龔幹事連忙擺手,“我就是……”

他腦海裏閃過幾個畫麵,是他在宋康平家吃飯的場景。

廚房裏忙碌的是那位登報斷絕關係的宋滿冬,陪著他跟宋康平聊天的是宋滿盈。

當時他隻覺得宋滿盈落落大方,是個不錯的姑娘,現在卻覺得有些微妙。

龔幹事不是會在背後說人閑話的人,當即掠過這事,“不提他們了。”

“老師今天生日,別讓這種事兒攪和了好好的壽宴。”

陳敬和聞著肉香,很難忽略,“說起來,現在在後院做飯的就是那個宋滿冬吧?”

一回頭,他哥又不見了。

陳敬之已經走到了正房的拐角處,盯著燒菜做飯的人。

他雖不懂做菜,但能看出宋滿冬的利落嫻熟,絕非一日之功。

相比之下,宋滿盈雙手細嫩,身形虛浮,看著便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

如今再想到那沉靜的雙眸,陳敬之不自覺的生出了幾分憐惜。

怪不得跟宋滿盈不一樣,原來是習慣了隱忍退讓。

既然遇上了,那他願意給宋滿冬提供些許幫助。

陳敬之拿著折起來的報紙,朝前走了半步,宋滿冬也抓著雞翅膀,手起刀落,幹脆的砍斷了雞頭,用刀背壓著晃動的雞胸放血。

似乎是察覺到有人,宋滿冬朝後麵望了一眼。

陳敬之默然退了回去。

“哥!”陳敬和找到他,又說起宋滿冬的事,“你說要不要讓她留在家裏給奶奶做菜啊?這味兒挺香的,吃起來應該也不差。”

“主要是我瞧著她爸不像是個大度的人,之後肯定會折騰她的,她一個小姑娘……”

“不用擔心。”陳敬之聲音沉沉的,抬手拍了拍陳敬和的肩膀。

她一個小姑娘,動起手來又快又狠,收拾兩個陳敬和不是問題。

作者有話說:

殺雞一般是割喉,滿冬喜歡剁頭owo對待仇人也一樣。

家人馬上就解決完下線,要開始幹大事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