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幾個知青也在,李崎劉芳芳他們對此不覺得新奇,可鄉下的鬥爭同樣很嚴峻,他們心裏的某些東西早在日複一日的勞作中破滅了,消失了,混在人群裏,更像看客,一點都不激動。因為章望生算是熟悉的人,李崎心裏不大是滋味。
他跟劉芳芳說了幾句話,劉芳芳不愛回應,她隻想回家,回到城裏去,還做著這樣的一個夢,因此,月槐樹的事,她不願意摻和,也不輕易發表看法。
一連關了三天,又拉到場裏跪了三天,兩個人都被弄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但始終沒一個人寫認罪材料。李大成咬牙切齒罵這兩個比茅房石頭還硬,說要動真家夥,非得套出話不成。馬老六跟書記說,按李大成的弄法,真弄死了人,上頭也要查的,馬書記斟酌了下,問他那要怎麽辦。
馬老六說,關也關不出什麽,晚上叫回家吧,白天該勞動勞動。
月槐樹的人看南北是另種眼光了,這孩子有大毒。李豁子的說書隊隔了這麽好幾年,又到了月槐樹。社員們說,今年可來的不是時候,收成那麽差,你們把嘴皮子說禿皮,也沒糧食給呐。
李豁子訕笑,說這一路來曉得曉得,隨便給口飯就成。
隨便給也沒有。
說書隊落腳在玉蜀黍堆裏,人給不給,都得把這故事說起來。
場裏要用來鬥章望生跟雪蓮,沒空給他們,李豁子問一個社員,章望生是不是當年章老師的弟弟,社員說就是他呀,都長成個後生了,弄啥不好,跟一個寡婦搞破鞋。李豁子不說話,他那雙空洞一般的眼,什麽都看不到,又什麽都看得見。
說書隊去了小學校,南北瞧見李豁子他們,這群人,更老了,老得沒法看,好像一年就能老十歲,這幾年老了幾十歲。
她想起第一次見說書隊的那個晚上,是有月亮的晚上,那樣皎潔,地上像鋪了銀子。南北站在路邊,見說書隊的瞎子們,一個挨一個,拄著棍,篤篤篤,篤篤篤,李豁子領頭,沒人要聽他們的故事,可他們還是往小學校去了。
場裏,章望生跟雪蓮又被押上去,他已經非常憔悴,比雪蓮還要憔悴,身上到處爛,爛的傷口麵積越來越大,整個人,看著就像患了什麽重病,要死的樣子。
南北回到場裏,人都看向她,密密交談著什麽。南北不去看任何人,隻看章望生,她有些害怕了,章望生已經幾天沒回家,她不曉得他這幾天夜裏在哪兒睡,怎麽吃飯,她也沒再聽過他的聲音。
他甚至頭都沒再抬起過一下,就那麽耷拉著,一直耷拉著。
南北想叫他回家了,他會死嗎?這個念頭跑進腦子裏,嚇她一跳,她想叫這個事就先這麽著吧,章望生得回家,他身上都爛成那樣了,可吳大夫也死了,沒人給他看傷,南北一動不動盯著台子上的章望生,忽然扭頭從人群擠了出去。
月光光,照四方,她也不曉得往哪兒走,無處可去,沒了章望生,她往哪兒去都成。南北一路走到小學校,她小時候念書的地方,就隻有說書隊的人在。
李豁子問:“有人來了?”
他耳朵敏銳得很。
南北沒接話,坐在月亮地裏,她想起章望生帶她來聽書,嫂子給李豁子送南瓜送饃饃,二哥也還在……想著想著,她忽然就大聲哭起來了,她哭什麽,說不清楚,章望生還在場裏,這不是她想要的了,她也不曉得事情怎麽就成這樣,回不去了,可她接下來要做什麽,她也不清楚。
李豁子摸索著過來,問道:“你是誰家的女娃娃?”
南北哭著說:“章家的。”
李豁子說:“章老師家的?”
南北哎了一聲,眼淚流嘴裏,鹹鹹的。
李豁子問:“閨女,有不痛快的事啊?”
南北哭得更響。
李豁子說:“你一個小閨女,肯定是遇著不痛快的事了,莫要哭,我給你講個有趣的故事,聽完就回家去吧。”
南北不想聽故事,她隻想要三哥。
“我沒有家……”她哭得肝腸寸斷,“我不是章家的人,我沒有姓。”
李豁子說:“不是章家的?哦,章老師弟弟出了事,他是你什麽人?”
南北鼻涕都糊到嘴唇上邊了:“我三哥。”
李豁子說:“我曉得章家為人,你還有個二嫂,都好得很。”
南北忽然哭得更尖利:“我二哥死了,嫂子也嫁人生娃娃了,就我三哥跟我,他叫我給舉報了,他在場裏跪著要死了……”
她牙齒咬得亂響,心裏難受得不行,說不出來了,不曉得要說什麽,腦子混沌。
李豁子聽她哭破音,拿褂袖子給她擦臉,南北不要,她隻要三哥給她擦眼淚。
“我老漢髒,都忘了。”李豁子微笑著把胳膊又垂下去。
南北喃喃搖頭:“不是的,我要我三哥。”
李豁子清光一片的眼,叫月亮照得無比聖潔。他雙手一伸,摸了摸南北的臉,肩膀,長長歎口氣說:“你這孩子,是個傷官人呐,搭錯了根骨頭。”
南北不懂,她也不想懂。
“章家人都是正印星,莫要哭了,回家等你三哥去吧。”李豁子空著肚子,安慰她說,南北聽見他肚子咕咕叫喚,抹了抹眼淚,“家裏有饃,你要不要?”
她跑回家去,給李豁子拿了幾個雜麵饃饃,自留地的蔥老的都開花了,好大一朵,頂頭上,南北給李豁子一行薅了一把蔥。
月亮升到中天了。
場裏人散去,南北見場裏空了,茫茫立了一會兒,慢慢走回家。
堂屋裏,章望生回來了,他被暫時放回家,全身又爛又臭,關押的社員受不了,馬書記就讓他先回家。
南北見屋裏亮了燈,愣了下,趕忙飛奔過來,果然,章望生坐在八仙桌前,形銷骨立,兩腮深深凹了下去,胡子也沒刮,黑渣渣的長滿了下巴。
她扒著門框,探半個身子隻露一隻眼。
章望生也覺得很久很久沒見到南北了,除了第一天的那一眼,隔太久了,他這些天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受到了極大的折辱。他頭很疼,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他平視著外麵,南北以為他看到自己了,慌得一縮頭,心裏砰砰直跳。
她站了片刻,又慌慌跑到廚房,燒起熱水,箅子上有冷了的紅薯塊塊,不一會兒,炊煙從煙筒直直冒出來,往天上去。
章望生趴八仙桌上睡著了,衣裳又皺又髒,堂屋裏冰冷。
見他趴那,南北小心翼翼把熱水端進來,碗筷擺好,她遲疑叫了聲“三哥”,章望生沒反應,南北心裏直往下掉,以為他死了,急急搡他胳膊:“三哥!”
章望生惺忪著眼,他抬起臉,沒什麽表情地看了看南北,南北退後一步,她覺得他可能會打她,像喇叭班的師傅。
可他看著真可憐,太可憐了,他原先多好看弋㦊的一個人。
南北囁嚅著,想問他身上疼不疼,嘴裏卻說:“是你自己要跟我當階級敵人的,我給你燒了熱水,你快洗手吃飯吧。”
章望生倒沒拒絕,他不說話,手背上皮膚爛著不能沾水,他隻掌心碰了水,他身上好幾處爛著,一種很惡心的粉色。南北見狀,給他擰幹手巾,熱烘烘的,章望生簡單擦了擦,開始慢吞吞吃飯,好像吃的不是飯,僅僅是維持生存而已,一口一口,嚐不出好吃或者難吃,全靠本能,咽到肚裏。
南北在一邊看他吃東西,想了想,說:“我曉得你現在恨我,我這就走,不待你們家。”
章望生還是一口一口極慢地吃東西,一言不發。
南北捏著褂襟子,兩手不安地絞了絞:“我要是還留你們家,你會殺了我的。”
章望生沉默著,他始終目光微微垂下,吃那些食物。
南北見他真不理自己了,哽咽說:“我就知道,我到底不姓章。”
章望生腦子是停滯的,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他也疑心過,實在想不通,她為什麽要做這個事情?她是他最親的人,他沒親人了,孑然一身,就守著她過日子,她突然捅自己一刀,他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了,太痛苦了。
“你想幹什麽就去。”他很麻木地說了一句,繼續吃東西。
南北下巴皺成一團,他不要她了,她想到這個心肝斷絕,見他始終不肯看自己一眼,絕望了。
她也鬧不清自己這個事,做的是對,還是錯了,沒有之前的篤定,她隻清楚,自己又要一個人了。
南北走了出去,往哪兒去呢?天上隻有月亮,地上隻有月光。夜都深了,月槐樹沒了狗吠,沒了人聲,蟲子躲枯了的草叢鳴著,沒有人家亮燈。她往哪兒去呢?南北眼淚淌了一臉,她迷迷糊糊的,想著還認識誰,去找嫂子?嫂子有家了。
時令已經冷起來,零落的莊稼地開始結霜,南北想起小時候,六歲之前的記憶,不大清楚,光曉得跟著吹喇叭的一群人,人還揍她,她就跑,到處跑,偷吃的,跑河邊趴著舀水喝,她拉屎拉出一條長長的蟲子,像蛐蛐,她一直以為自己拉蛐蛐,嚇壞了,自己去拽,把“蛐蛐”拽出來。
她到章家後還拉過一次“蛐蛐”,二哥給她買藥,買了藥就不拉“蛐蛐”了。
即便如此,她都沒怎麽哭過,就光曉得跑,從南跑到北。月亮也冷,她沒任何目標地亂走,又像從前那樣了。平原是沒有邊際的,她走出月槐樹,就害怕了,她不想離開月槐樹,一點也不想。
可身後沒人找她,南北站在月光裏,呆著不動,四野蒼茫,她實在不曉得往哪裏走了。
去找李豁子嗎?她算來算去,隻有李豁子了,李豁子眼睛瞧不見,不會用眼神打量她。
想到這,她又振奮起來,終於不用離開月槐樹,她可以先在小學校過一夜,明天怎麽樣,明天再說。
南北一路跑到小學校,磕磕絆絆,路上摔了一跤,她立馬爬起來。
說書隊的都睡了,南北就在小學校門口的大樹下麵躺了一夜,臉上,頭發裏全是土。等第二天,有人路過,見到了她,說:
“哎呦,南北,怎麽在這就睡了,叫章望生趕出來了是不是?”
南北眯著眼,還有些虛晃,她聽這話跟叫鬼圪針紮了似的,破天荒地沒吭聲,沒跟人吵。
這人還在打趣她:“章望生不要你了,你跟說書隊走吧,你那小嘴平時不是能說會道的嗎?正好,一群瞎子缺個長眼的帶路。”
路過的人都在笑,南北看著他們,他們都是大人,就這麽哈哈笑著遠去了,她悲憤地攥緊拳頭,眼淚汪汪的。
章望生確實沒找她,一夜都沒來,南北不曉得他睡一覺好些沒有,想回去看看,又沒臉,人都沒來找自個兒。
可我的東西都沒帶呢,要走,我也把我東西收拾好,她又給自己找了個借口。
靠著這個借口,她跑回了家。
章望生休息一夜是有了點精神,他睡得很沉,隊裏罰他每天掃廁所,他起來就得出門。
兩人在門口碰上,章望生已經換了衣裳,這個季節,袖子卻還挽著,因為手臂上傷口爛著。
南北臉上是石子硌的紅印子,頭發也亂了,眼睛有點腫,她愣愣看他一眼,章望生胡子還沒刮。
“我拿我東西。”南北心虛地開口。
章望生漠然看她一眼,反應很遲鈍。
他心裏想,誰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他隻覺得疲憊。
“你去幹嘛?”南北問道,一直往他身上瞟。
章望生說:“掃廁所。”
南北心裏難受起來,她問:“是李大成叫你掃的嗎?”
章望生不想說話了,點點頭,往前走去。
南北猶豫了下,跟上去說:“那你晌午回來吃飯嗎?你還要寫材料嗎?”
章望生腳步不停,也不說話,南北還在追著說:“我晌午給你做飯。”
他終於停下來,端詳起南北,她正一臉討好又好像有點賭氣的表情,說不出的矛盾怪異。她也不曉得怎麽搞的,灰頭土臉,髒兮兮的。
“你讓我清淨清淨。”
他還處在迷惘之中,該怎麽麵對她?她好像跟沒事人一樣,嘴巴說個不停,他懷疑這個女孩子壓根沒長心。
章望生又自顧往前走了,他想起小住兒,想到坐在石頭上的小娃娃,等他去抱她,他想小住兒想得厲害,忽然淚流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