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南北,你回來了?”雪蓮看出她生氣,喊了一聲。
南北眼睛睞過去,才多大的人,那一眼不知有多冷清。雪蓮見她這樣,便說:“我路上碰巧見著你三哥,來給他送獾子油。”
她把獾子油擱下,“記得每天給你三哥搽油。”
南北譏誚道:“不勞你費心了,雪蓮姐,青天白日太陽都沒下去呢。”
雪蓮不會跟她爭辯的,看了眼章望生,把大門帶上,就這麽走了。
獾子油不是家家都有,馬六叔家沒找到,本來說去狼孩家看看,南北死活不肯,找了幾家,竟撲了個空,馬六叔勸南北不要那麽倔他去狼孩家找,叫南北先回家的。
可沒想到,人早都跑家裏來了。
章望生麵對南北,沒有慌張,他覺得沒什麽好解釋的,她長再高,他也是拿她當小孩子,這樣的事,小孩子沒必要了解。
他那後肩上油晃晃的是什麽?分明是獾子油!南北感覺受到了嚴重的背叛,不止於此,雪蓮姐隨便叫男人摸她屁股,她不配給三哥搽油。
“你是不是跟她搞破鞋了?!”
南北臉通紅,被怒火燒的。
章望生穿上背心,見她兩手空空,說:“跟誰學的這種話?你明白你說的這些蠢話什麽意思嗎?”
他很反感她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也跟旁人學,特別庸俗,沒意思。
南北不大明白搞破鞋要怎麽搞,反正是不好的,是男人跟女人做不要臉的事,她氣得眼淚汪汪:
“我看見你倆抱一起,我一推開門,你倆就分開了,還說沒搞破鞋?”
章望生心情已經平複下來了,他見她要氣哭,忽然覺得好笑:
“你小孩子家,哪來那麽大怨氣,雪蓮姐給你做布拉吉那會兒,你高興得很。”
南北大叫:“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長大了,你愛上雪蓮姐了是不是?她是個寡婦,跟其他男人亂搞,你不嫌丟人嗎?”
章望生不笑了,變得嚴肅:“你懂什麽叫亂搞?你看見了?我之前教你念書,告訴你做人不能人雲亦雲,你都忘了。”
真虛偽,南北恨恨瞅著他:“你說眼見為實,我看見了,你少東拉西扯,你就是看她漂亮,想跟她搞破鞋,她沒了漢子想偷人……”
“南北!”章望生喝住她,他有些震驚,她都是打哪學來的這些話,他一直還把她當小妹妹,可她長胳膊長腿,嘴巴也變得鋒銳又惡毒,他非常不能理解。
“那你說,你為什麽跟她抱一起?”
章望生沉默,他把獾子油收好,南北還追他屁股後頭問,章望生像是思考了很久很深,才告訴她:
“我沒跟雪蓮姐抱一起,你看錯了,你剛說,她是寡婦,對,嫂子也是寡婦,寡婦總比旁人日子要艱難得多。雪蓮姐那會心裏難受,忍不住哭了,她靠我身上,我總不能把她推開。”
這些話,他說得很坦然,他想,南北興許能明白一些,說一說也好。
“你愛雪蓮姐是不是?”南北像是什麽都沒聽見,她小小的心裏,全是嫉妒,少女的嫉妒心像野草那樣強韌,筋骨緊緊扒著,誰都薅不起來。她還記得娜塔莎的吻,她甚至懷疑,兩人已經親嘴了,像書裏那樣。
章望生否認:“我不愛她,你不要再瞎想了,也不要到處胡說,我還得上趟山,料理吳大夫的事。”
他匆匆出門,留南北一個人坐院子裏,日頭曬著她,涼涼的。等到黃昏,天邊燒起粉色的雲,燒得人心煩,大雁成群結隊過去,南北抬頭瞧著大雁,直到它們很快變作小黑點,消失在雲裏。
連大雁都有伴,南北想知道它們去哪兒,當大雁真好,能看見山,能看見海,肯定還能看見城市,她癡癡地望著天盡頭,腦子裏有許多許多的想法。
她小時候,三哥時常抱她,不曉得哪天開始,三哥不再把她抱在膝頭,懷中。興許是她個子長高了,那麽大一個人,杵懷裏手啊腳啊都沒地方放,可她再高,能高過雪蓮姐嗎?
南北又想到這個事上頭了,非常痛苦,她想哭,想發瘋,有種走到懸崖邊邊的感覺,三哥心裏有別人了,她敢肯定,他說不定會娶雪蓮姐,生個娃娃。她就誰也不是了,她算哪根蔥,她得躲一邊兒去,是個小可憐,沒人要的,還得繼續流浪,要飯,吃了上頓沒下頓……這都不知最重要的,一想到章望生不再是她一個人的,他那些好,都要給一個女人,一個孩子,南北覺得胸口|活生生掙開了,滾滾地淌血。她的心啊肝啊,全都在外頭,沒人看見。
這些念頭,一個黃昏就瘋長個不停,長滿了腦子。
章望生晚上抱回來一隻大雁,他在山腳,瞧見它往下慢慢地墜,最後掉草叢裏,這是隻傷雁,落了單,特別可憐。幾個勞力本來說晚上吃大雁,章望生給帶家來了,他剛葬了吳大夫跟黑子,不好受,見那大雁哀哀躺衰草裏,殘陽照著,打定主意一定弄家來。
“南北?”章望生見家裏黑不隆冬,沒點燈,連喊了兩聲。
他白天凶了她,覺得不該,又覺得她小孩子肯定很快會忘了,因此,進屋來想跟她說說話,都是一家人,還能結仇不成。可屋裏也沒南北,章望生隻好放下大雁,出來找她。
外頭涼了,黃昏時分的霧靄慢慢散去,天上東南角的灶王星變得明顯,秋味很重。章望生見人就問有沒有看著南北,誰告訴他一聲,南北在幾個知青那裏玩兒。
南北在劉芳芳屋裏聽收音機,她坐那兒,一邊聽,一邊幫劉芳芳打毛線團,兩隻手早就酸了。章望生來找她,跟知青們說幾句話,叫南北回家。
月槐樹全是秋的味道,一呼一吸,秋天好像咽肚子裏去了,冰涼涼的。南北在他身後走,不吭聲,章望生主動找話說:
“收音機裏都聽了什麽啊?”
“沒什麽。”
“我撿了隻大雁,它膀子受傷了,咱們吃完飯一塊給它看看。”
“我不會。”
章望生聽她很淡漠,氣氛僵冷,便笑著說:“我也不太會,咱們養它一段時間,估計能恢複的,就是不好追隊伍了,說不定得養到明年開春,回家先給它做個窩。”
南北道:“隨便。”
章望生輕輕彈了下她腦門,剛想說話,南北一下躲開,捂著腦袋大叫:“你有病嗎?”
她這麽大反應搞得他一愣,南北被這動作激怒,這是逗小孩的,她恨章望生把她當小孩子,所以才能肆無忌憚忽視她的感受,大人就是這樣的,他也不例外,可他也不是很大很大,南北越想越煩,一溜煙先跑了。
兩人這麽緊張又尷尬地過了幾天,章望生一找她說話,她不是不搭理,就是發脾氣。最後,弄得章望生也很疲憊,不再管她。
秋收是黃了,公社都垂頭喪氣的,說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書記給大家打氣,說再難,也難不過五九年,就算難到那個份上,拄個棍,拿個粗瓷碗,照樣能有條活路。
社員們還是擔憂,說,真要是那樣,到時不叫人出去,那可愁死人了。
書記說,叫出去,叫出去,我不怕丟臉。
月槐樹的葉子,慢慢掉了,北方的平原上到處都是落葉。風大起來,葉子在空中飛著,舞著,很有些美感,淒淒的美,可月槐樹的人們不會看見。
學校暫時停課,南北便每天耬葉子。她老聽人歎氣,聽人說收成的事,豆秧子都死了,她有時去地裏想撿幾粒豆子,非常難,小孩子們都在那尋尋覓覓,像老牛一樣勤懇,可誰也沒得著豆子。
小孩子就圍在一起烤螞蚱。
南北遠遠看著,她已經不感興趣了,她不再沉迷於小時候喜歡的事,她坐在田埂上,任由螞蚱從她腳上蹦躂過去,也不去捉。布拉吉早穿不著了,月槐樹的人,現在也沒心情看誰穿的漂亮。
樹葉還在飄零,南北想,自己也像葉子,不曉得會被風吹哪兒去。她原先的夥伴們,都長高了,在山野碰著,問到底誰當她嫂子。
“我沒有嫂子。”南北冷漠說道。
“你是想叫馬蘭當,還是雪蓮當?”問的人挺認真,“雪蓮長得俊,馬蘭家能吃好麵饃饃,看你三哥是要麵子,還是裏子了。”
南北背著糞箕子,日頭打到臉,雪一樣反光,她原本圓圓的臉蛋,不曉得什麽時候,變長了,頭發也黑起來,多起來,冷臉的樣子像刀子亂閃。
“我三哥什麽都不要。”
“指不定你三哥都想要呢。”
說話的幾個人,站在那兒笑。
她清楚,肯定人家把這事議論爛了,章望生長成了十裏八裏有名的俊後生,有人想說親的,可一聽他家裏成分,還有個拖油瓶,就猶豫了,都在觀望。
一連幾天,章望生晚上都回來很早,兩人幾乎不說話,他就坐油燈下,先弄賬簿子,再看會兒書。南北坐得離油燈遠,章望生說:
“把眼睛看壞了,過來坐。”
她說:“我想壞,我就要壞,我瞎了正好。”
章望生知道說不通,沒勉強,繼續看自己的書。他看的是《青春之歌》,講的學生故事,他讀著讀著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反|動”,他對那些口號、熱情**,並不太感興趣,慷慨的陳辭並沒觸動什麽情緒,他對這種青春,似曾相識,又覺得很陌生。
總之,這個書他不會深讀,也沒什麽探究的價值,章望生有些失望,不過書有對比,才清楚哪些是更好的,值得思考的。
同樣失望的,還有南北,她見章望生一言不發隻守著燈做他自己的事,特別失望,看吧,這才哪兒跟哪兒,他就不在乎她了。他白天在幹嘛?他一定跟雪蓮姐偷偷幽會,他從她那裏得到了快樂,滿足,再也不需要自己了,自己本來就是多餘的。
南北半張臉都藏在黑影裏,她覷著章望生,等著他,可他真夠狠心的,一眼都沒再瞧過來,他真的愛上雪蓮姐了。
這樣的念頭,開始日日夜夜折磨起南北,她走到哪兒,都覺得人用一種可憐的,又譏諷的眼神看著她。
直到這天,雪蓮上門來送兩瓶醬豆子,這是鳳芝給的,兩人娘家離的近,碰巧了,鳳芝便托雪蓮捎過來。
章望生再見雪蓮,不大自在,他身上因為燙傷,正在掉皮,露出新的粉嫩的皮膚,斑斑駁駁,看著挺嚇人。雪蓮也不去瞧他眼睛,隻看手背說:“這是快要好了,再熬一陣,慢慢還能變成原來那樣。”
章望生接過醬,不知該說什麽,隻能問嫂子近況。
“她記掛著你跟南北,你也清楚,她有了娃娃,不大方便來瞧你們,可心裏一直惦記你倆的。”雪蓮語速很快,瞟了眼他的手,問道,“身上還疼不疼了?”
這句聲音往低了走,語氣溫柔,像是太陽突然躲進了雲層。
章望生臉又是一陣滾燙:“不疼了。”
雪蓮便衝他笑笑,兩人一時沒了話,又沒人先說走,氣氛變得黏黏糊糊,有些奇怪。
最後,還是章望生先開的口,說要做飯。
醬豆子倒進碗裏,還夾雜著蘿卜片,滴幾滴芝麻油,特別下饃,一個勞力吃十個都不見奇。章望生和麵,蒸了一鍋雜麵饃饃,南北背著柴火回來時,他在揭饃,滾燙滾燙的,揭一個,就得吹下手指頭,蘸一下涼水。
“洗手準備吃飯了。”
章望生見她麵無表情把柴火放下,又麵無表情坐飯桌前,找個話說:
“有件事,我在想要怎麽辦,就是吳大夫留下的那些東西。”
南北說:“你愛怎麽就怎麽,不要跟我說,我一個小孩,懂個屁。”
章望生被她衝衝的語氣搞得很尷尬,便不再說這個,把醬豆子推她跟前:“你嚐嚐這個。”
剛出鍋的饃饃,抹上醬,別提多好吃,南北暫時忘記不痛快的事,一口下去,非常滿足,她問道:“你打隊裏弄的嗎?”
章望生當會計後,有時會額外從隊裏分點東西。
“嫂子自己曬的吧,托人帶來的。”
南北跟狗一樣,一下警覺起來:“托誰帶的?”
章望生遲疑了下,說:“雪蓮姐。”
南北忽然把筷子一扔,感到厭惡,同時認定章望生肯定撒謊了。
“我看這根本就是她的東西,你要她東西了!”
章望生覺得她簡直在無理取鬧,撿起掉落的筷子,說:“你要是不想吃,就別吃了。”
南北虎虎盯著他:“你還說你不愛她,你心虛!”
章望生累一天,有些倦怠:“好,我心虛,你能不能別一天天地找事,咱們好好過日子不成嗎?”
“好不了!”南北叫起來,“你想跟她一塊過日子,你想跟她睡覺,生娃娃,你說你是不是?”
章望生被她直白的措辭弄得臉紅,但語氣很冷靜:“是呢,你到底還吃不吃了?”
南北一下絕望了,他承認了,真不要臉,他一點也不臊得慌,一切都是真的了!
“不許你跟她搞破鞋!”南北沒哭,腦子像是被血衝了,隻管大呼小叫。
章望生不再搭理她,他一個人吃著饃饃,喝著紅薯飯,南北見他這樣鎮定,牙背咬得喀喀響,她一扭頭,跑進了原來章望生住的西間屋。
章望潮夫婦原先住的那間東房,換章望生住著,畢竟裏頭死過人,章望生怕南北害怕,就叫她睡自己原先的床,她大了,已經不合適再跟他一起睡。
南北爬到**,才哭起來,透過窗欞能瞧見星星亮得很,她一臉淚,星星都模糊了。她等他來安慰她,等他來保證,可統統都沒有。章望生吃了飯,洗刷後,把饃饃放灶台的大鍋裏,鍋裏還有熱水。
她要阻止這個事,她痛哭流涕地想,雪蓮姐什麽人?是破鞋,是人都瞧不起的,以後人也要瞧不起他!
南北努力說服自己,是因為這個理由,她要幹件大事,叫他曉得自己的厲害,叫他曉得跟雪蓮姐好是不能好的!
她這麽想著,腦子裏很快就清楚該怎麽做了,她一點都不害怕,相反,還相當的興奮,激動,她要讓他腸子都悔爛,讓他痛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