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時候天很晚了,章望生連口熱乎飯都沒弄成,趕到隊裏,幾個幹部都在,見他來了,說讓望生趕緊把宣傳標語醞釀醞釀。
原來,晌午的時候,有人過來通知,要打狗,十天之後檢查,先自查自糾。章望生看看馬老六,馬老六手裏托著他的黃銅水煙袋,三言兩語解釋了下:
“看情形,今年這收成要壞事,人都懸了,哪還有多餘的糧食喂狗?”
章望生等會散了,才跟在馬老六身後說:“六叔,各家喂各家的狗,沒讓集體養著,這也不行嗎?況且,誰家舍得用正經糧食喂狗,狗自己在外頭會找口吃的。”
要說月槐樹的狗,那可不少,十來條是有的,舊社會的月槐樹就有狗了,曆朝曆代,哪個村落裏,沒個貓貓狗狗的?馬老六本來不排斥狗,自打八福那個事後,他開始討厭起這種畜生來了,離得遠遠的,這回打狗的命令下來,他心底竟有些高興,但麵上很平和。
馬老六說:“上頭肯定有上頭的道理,你說誰家舍得拿糧食喂狗,那還真有,這是浪費,回頭公糧數交不夠,那全國都得餓著,這個罪名誰也擔不起。”
章望生便不再問了,明天,這個通知會下達到全公社,每個社員都會知道,他應該琢磨下宣傳語怎麽寫。
他這晚什麽都沒幹,吃了飯,簡單洗漱下,就躺著了,南北問他隊裏什麽事,他也不說,她趴他床沿:“三哥,你不是弄著書了嗎?咱們說好一塊看的。”
章望生摩挲著她的臉蛋:“我累了,休息好再看。”
南北問:“我買著的好東西你也不想看了,是不是?”
章望生微笑:“想看,隻不過不是這會兒,你跑一天不累嗎?”
南北搖頭:“我不累,我精神頭好著呢,三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章望生靜靜看著她,南北便把臉伏在他胸口,抱著他:“三哥,是不是隊裏開會,說你什麽了?”
“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高興?”
“可能是累的,不想動。”
兩人這麽說了會兒話,月槐樹也安靜了,狗吠聲傳來,章望生清楚,這個聲音再也不會伴著他夜讀了。
天又幹又旱,人的手上這還沒見北風呢,就裂成小孩子嘴。章望生第二天上工時,站在田壟旁,往遠處看,月槐樹隻一麵有山,不算高,剩下的一眼看望去,平疇千裏,都是荒涼的,要死的,旱成這樣,人耗在地裏又有什麽用呢?眼看著莊稼一點點往絕路上走。
玉蜀黍,豆子,棉花,都不用想了。
可打狗這個事,轟轟烈烈展開了,有狗的人家,興許有那麽點不舍,但既然有命令,那就得聽,讓做什麽做什麽。等到弄死了狗,得一張皮,燉出一鍋狗肉,香得勾人,那便再也沒有半點不舍了,覺得這事倒沒這麽壞。
唯獨吳有菊家的黑子,不見動靜,李大成專門盯著他,跟隊裏說,過了十天他吳有菊要是還墨跡,叫人上門把那狗給拖了去。
月槐樹的狗,本來都沒黑子那個好樣,別的狗細骨伶仃的,黑子一身油亮,全是膘,最近毛色差了些,有點喪家之犬的感覺。
但黑子底子在那,社員們算了算,這一身能落十幾斤狗肉,吳有菊目前這個情況,不配吃狗肉,也不配得狗皮,那自然是歸集體。
月槐樹的狗是有數的,誰家有,誰家打了,一目了然。
天穹沒有雲,全是藍的,那麽藍,好像要墜下點什麽,也是藍的,哪怕下場藍雨呢,社員們盼雨盼得恍惚兩可。
馬老六是隊長,雜事都是他管,他叫來章望生,請他去做吳有菊的工作。
“吳大夫那人,也就跟你家裏還有點交道,別看鄉裏鄉親都在他那抓過藥,我們勸他,他裝聾作啞,這還有兩天權限,你好好勸勸他吧。等真招來人上門,還不是由不得他?”
馬老六說的是實話,章望生懂,今年秋後分紅令人憂愁,無紅可分。
風是幹的,燥的,南北聞到風裏的肉香,不曉得誰家燉狗,她也想吃,同時為黑子擔憂不已,她沒覺著狗有什麽不好,除了瘋狗,害死八福。她在學校裏沒什麽精神,同學們在那說自己隊裏誰家吃了狗肉,拿川椒鹽巴燉得爛爛的,卷在烙饃裏,真絕世美味,聽的人要偷偷咽口水。
馮長庚從不參與任何討論,他越來越孤僻,人一下長高許多,還長了一圈小胡子,黑黑的,茸茸的,南北看著覺得怪惡心,其實章望生也長,不過他有一套章望潮留下的東西,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很清爽。
南北知道他家有隻黃犬,品相不錯,腿高,就是太瘦了,馮長庚跟他姥姥平時很疼愛那隻黃犬。馮長庚肯定是不會參與這個話題的,他家那隻狗,姥姥抹著淚,本想偷放走大黃,可到處打狗,往哪兒跑?姥姥又說,那就給個痛快的,埋自留地吧。馮長庚倒很冷靜地告訴姥姥,不如剝出一張皮來,好歹能派上個用場,可請人剝皮,就得給些好處,別家有勞力自己就剝了,那剝了皮,大黃的肉也不能浪費,分給人家,當作人情來往。姥姥不願意,可馮長庚自己拿主意,悄摸找了人,等姥姥曉得,已經晚了。
這事傳開,都說馮長庚這小子能成大事,一個小後生,心夠狠做事也麻利,女人到底是女人,多大年紀都是女人,隻曉得哭哭啼啼。
南北覺得馮長庚這人是真不能處了,為了要張狗皮,忍心把家裏老夥計剝了?大人剝就算了,他一個學生,也搞這麽血腥,南北思來想去,覺得馮長庚這人陰陰的,她不小心跟他碰上眼神,立馬扭開。
“我曉得你想什麽。”放學時,馮長庚在她身後不遠,他男孩子,步子邁得大,從她跟前抄過去時,主動開口。
馮長庚現在比她高了一截,說話時,聲音聽著怪難聽,南北冷淡看著他:“什麽我想什麽?”
“你瞧不起我。”
“什麽?”
“你覺得我害了我們家狗。”
南北好笑道:“你弄你家的狗,關我什麽事啊?”
馮長庚也冷眼瞅著她:“你別看不起我,這事換你,你也會這麽做。我不是袁家人,你也不是章家人。”
他姥爺家姓袁,姥爺死得早,生前是個老實厚道人。
南北心裏蹭地冒火:“放你娘的狗屁,馮長庚,你吃屎去吧。”她特別氣馮長庚這家夥,他誰啊,居然敢揣摩自己,南北受不了這種冒犯,氣炸了。
馮長庚見她惱羞成怒,好像挺高興,微笑了一下往前走去,南北瞧他背影,高高的,瘦瘦的,跟三哥有點像……他誰啊,怎麽能比我三哥,南北越想越氣,她跑了幾步,抬腿衝著馮長庚屁股就是一腳,馮長庚沒著意,頓時趴下了。
周圍還有放學的學生呢,見這樣子,都哈哈大笑,馮長庚麵紅耳赤爬起來,也不說話,南北似乎一點不怕馮長庚還手,她挺能拿捏他,非常自信他不敢。
“你以後少惹我。”南北撂下這句話,飛快跑了。
回到家,南北寫了會作業,估摸著章望生快回來,還得給吳有菊送飯,正好去看看黑子情況怎麽樣了,她便找洋火,點撿來的幹柴。
章望生其實已經在吳有菊家了,吳有菊今天出了醜,他褲子沒脫及,拉褲子裏了,臭烘烘的,在那幹活社員們受不了,把他攆回家了。
等章望生來家裏,吳有菊坐堂屋正中央等著他,黑子在他腳旁,見他進來,說:“望生,我曉得你要來。”
黑子衝章望生搖了搖尾巴。
章望生覺得很難開口,吳有菊叫他坐著說話,空氣裏,還有屎臭味兒,吳有菊說:“要是在往常,我腿腳沒叫人這麽折騰,不至於出這樣的醜。”
章望生安慰他:“吳大夫,人老了難免有時會這樣,我幫你洗。”
堂屋點著燈,吳有菊那雙眼在燈影裏凹下去,黑黑的,叫人拿不準他往哪兒瞧的。
吳有菊擺擺手:“不用了,望生,不用洗了,我今天有幾樣事請你搭把手。”
地上,黑子的尾巴一直搖著,掃過吳有菊的鞋麵,溫順極了。
吳有菊的聲音非常蒼老,這一年,他老得更厲害,人一老,聲音也跟著老。
“我這有些東西,勞煩你給李三妮送去。”吳有菊給章望生個小包裹,他接過來,“李三妮是哪個?”
李三妮,是李奶奶的名兒,章望生這輩人自然不清楚,光曉得她年紀大,叫一聲李奶奶。他不清楚吳大夫跟李奶奶什麽關係,兩個人,一個老光棍,一個老姑娘,平素什麽來往都沒有的,他沒打聽,隻是說:
“吳大夫,我回頭一定給你送到,有什麽話要帶嗎?”
吳有菊搖頭:“沒,望生,我這還有幾樣東西,你替我管著,交給旁人,我不放心。我這藥鋪子,都叫人砸了,藥書也叫人燒了,可惜啊,我這連個徒弟都沒有。”
他喃喃著,“是我錯了,我光想著不跟人來往,總沒事了吧,可你不找事,事找你,早知道這樣,我好歹收個徒弟……”
章望生說:“吳大夫,別這麽說,等你的事過去……”
吳有菊一揮手,像是不想談這個了,八仙桌上,放著個木箱子,箱子裏,是幾本線裝書,還有好幾塊銀元。
箱子打開,露出這些東西,章望生有些吃驚,這個年月,不曉得吳有菊怎麽藏下來的。
“望生,”吳有菊忽把兩隻手搭到他腕上,死死箍住,他那雙灰的,死的眼,也迸出光亮來,“我清楚這些東西,你未必敢拿著,可我實在找不到旁人了,要是叫那些個弄去,太可惜了。你聽我說,要是苗頭不對,你把它燒了丟了都不要緊,但銀元能換錢換票,到城裏就能換。”
章望生很為難,他猶豫了一會兒,被吳有菊攥得身子打晃。
“吳大夫,我不是不願意,而是你這些東西都很貴重,放我那裏,萬一出點什麽事,我怎麽好交代。”
吳有菊說:“不打緊,不打緊,望生啊,你一定要替我管著,你拿著,除了你,我誰也不信,誰也不信……”他說著,就哭了起來,嗚嗚的,像條老狗。
黑子見主人跟章望生拉拉扯扯的,不曉得發生什麽,隻在兩人身邊打轉,搖尾巴,親昵得不得了。
章望生見吳有菊哭,隻好先答應,他心裏更憂愁了,吳有菊這樣信任他,黑子還在眼前,他眼睛慢慢酸脹起來。
可吳有菊很快平複下來,他又坐端正了,說:“望生,你今天來要說什麽事,我清楚,我不會叫你為難,也不叫老六為難,你隻管明天跟老六說。”
章望生被說得羞愧起來,他沒必要羞愧的,可就是羞愧了。
“吳大夫,等這陣過去,往後條件允許了,我再給你找條狗,給你作伴。”
吳有菊點點頭:“好,往後再找。”
章望生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麽利索,看得這樣開,黑子什麽也不曉得,隻曉得跟人親近,舔啊聞啊,章望生蹲下來摸了摸它,忍著眼淚,說,“吳大夫,那我就先回了,南北找不到我別急了。”
吳有菊說:“好,今兒別給我送飯了,我在供銷社買了吃的。”
章望生拿好東西,走出了吳有菊的家。
等院子靜了,堂屋也靜了,吳有菊才慢慢彎腰,跟黑子說:“收個徒弟又咋呢?一朝一代過下來,多少東西都沒了,我這方子,又算啥?”
他跟黑子說了會話,黑子像能聽懂似的,一雙眼,溫良地無聲地看著他,一串眼淚,滴到它腦袋上。吳有菊把在供銷社買的熟食拿出來,自己吃一口,給黑子吃一口,自己又吃一口,又給黑子吃一口。
果然,家裏南北等著下麵條,跑門口看幾趟,才等來章望生。
既然不用給吳大夫送飯,兩人等做好飯,便坐一塊兒吃了,南北問東問西,想知道箱子裏包裹裏是什麽好東西。
“吳大夫家的一些東西,放咱們家暫存。這個,是他托我給李奶奶的。”
南北奇道:“李奶奶?吳大夫給李奶奶什麽東西?”
章望生吃著鹹菜,說:“不清楚,明天我給送去。”
南北好奇說:“要不,咱們看看吧?”
章望生看她一眼:“不行,不能隨便翻人東西。”
“咱們又不扣他東西,就看看。”
“看看也不行。”
南北衝他皺鼻子:“哼。”又問道,“那,黑子怎麽辦?你是不是去跟吳大夫說黑子的事了?”
她特別聰明,猜出章望生為什麽從吳有菊家來,公社有個別人工作難做,就會找個能說上話的去做。
章望生心沉下來,他沒說話,南北就明白了,她有些難受,悶聲喝麵條湯。
“等往後有機會,看能不能再找個跟黑子模樣差不多的狗。”
南北說:“可那不是黑子了。”
是啊,那不是黑子了,章望生心裏重複著這句話,神情憂傷。
那麽安靜的夜晚,外頭再沒狗吠聲了。
章家的燈火還亮著,章望生閂了門,打開箱子,翻了翻那幾本書,全是古代的文言文、戲曲一類,還有本杜甫的詩集。他又把箱子鎖上,南北在一旁捧著外國小說看得很入迷,突然啊一聲,章望生問她怎麽了。
“三哥,你看這個,這個!”
她手裏拿著本俄國短篇小說集子,看的正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章望生見她一驚一乍,坐到她身旁,南北把書塞給他:“你看這個,你看完就明白了,世界上有這麽巧的事!”
這是個不長也不算太短的故事,啞巴農奴蓋拉辛有條狗,狗叫木木,最終的結局,是蓋拉辛不得已親手溺死了木木。
“木木信任地望著自己最親近的主人,不但沒有畏懼,還輕輕地搖著尾巴……”
章望生讀到這裏,心都要碎了,他不太願意去深想黑子之於吳有菊的意義,他把書合上,看著燭火跳躍。
“三哥,你說黑子曉不曉得吳大夫……”
“別說了,睡覺吧。”
章望生打發南北睡覺,南北哦了聲,又看他幾眼,聽話地爬到**去了。
第二天,章望生正要出門,有人到他家門口,對他說:“吳有菊出事了。”
吳有菊因為要打掃大街,起的最早,誰監督他呢?隊裏輪流監督他,今天他該出來不出來,人到他家裏去拍門,發現沒人來開,便翻矮牆進院。
章望生還沒把東西給李奶奶送去。
街上社員們都在議論吳有菊的事,章望生跑去了他家。
吳有菊死了,坐著死的,穿著一身卡其布衣裳,幹幹淨淨,黑子也死了,躺在他腳邊。
一人一狗,就在堂屋昨晚說話的地方。
吳有菊給人配了一輩子的藥,臨了臨了,也給自己配了一副,還有黑子的。
堂屋外頭站滿了人,有人進去確認過了。
社員們在這說,白搭上一條狗,這下誰也不敢吃了。
章望生撥開人群,往裏看了看,因為太過熟悉反而不大認得吳有菊那張臉了,這種感覺,在噠噠走時,二哥走時都有過,他現在清楚了,因為是活人在看死人。
吳有菊死了,黑子也死了,人們在議論還能得一張狗皮,這狗皮歸誰呢?
章望生這才明白他昨晚上的意思,可太晚了,也許,就沒早過,沒有早晚的區別。他忽然轉過身,離開人群,快步走了出來。
他跑起來,一口氣跑到一棵很老很老的月槐樹下,緩緩跪了下去,他抱住月槐樹,滿臉都是淚,他不是單單為了吳有菊,為了黑子,而是為這世上所有受苦的生靈流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