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整個過程非常煎熬人,像過了許多年,雪蓮鬆開軟尺時臉也紅著,衝章望生笑說:“望生,你得有望潮哥那麽高了。”
章望生嘴角動了動,他快步走到院子裏喊南北,南北玩兒得滿臉通紅,醜醜脾氣壞,攆著打她,她一直跑來跑去。
“三哥,你量好啦?”南北發現章望生臉頰、耳朵,都紅紅的,奇怪了,他又沒叫人攆,量個衣裳而已。
一路上,南北都在說個不停。
“三哥,你說雪蓮姐為什麽會做衣裳?”
“三哥,雪蓮姐也能做男的穿的衣裳嗎?她給你做什麽呀?”
章望生覺得有些心煩,草草應了,說:“公社初中正常招生了,你得繼續念書。”這三年來,本來公社中學都已經停止招生,今年據說初中又運轉起來了。
南北不以為意:“誰教我們啊?老師都被打倒了,我不想聽婦女主任上課,一點意思都沒有,她會的還沒我多呢!”
章望生拽了拽她的手:“你小點聲。”
南北就小點聲:“我說的是實話。”
章望生為這樣的實話沉默,可不去念書,南北才十一歲,一旦輟學,隻能和別的小孩子一樣,拾糞,割草,放羊,嬉鬧,喂隊裏兔子……等到十八九歲,說個婆家……生娃娃,再去掙工分。
這樣的日子似乎看不到頭,又一眼望到頭。
“也許會有新老師,先念念看吧。”章望生現在是一家之主,他說了算。
南北還要爭一爭:“可你也能教我啊,不一定在學校學吧?”
章望生說:“氛圍不一樣,學校有老師,有同學。”
既然決定繼續念書,章望生得給她做些準備,他找到木匠,請人給打個高杌子,南北大了,原先的小板凳已經不合適了。
外頭知了叫得人耳鳴,月槐樹的葉子深深的,投下涼蔭,盛夏的時令,動一動就一身的汗。醜醜跑到他家來,說衣裳做好了,讓他們過去。
章望生坐在月槐樹下,非常沉浸,他看書的速度很慢,一遍遍咀嚼,像牛馬吃草料那樣,不慌不急。醜醜跑跟前大叫,滿頭大汗,章望生抬頭說:
“一會兒讓南北去拿。”
他站起來,把家裏許久沒人玩兒的,編織的小螞蚱送給醜醜:“去玩兒吧。”醜醜光著屁股蛋子,隻係個繡老虎的肚兜,嗷嚎一聲,跑開了。
三夏時令最忙,收麥子那是龍口奪食,麥子收了,要去皮,要晾,要入庫,忙得不行,章望生幾乎沒空看書,有丁點閑空,他就輕易栽進書裏去了。
家裏原先藏書基本都是古典文學,他沒讀過俄國小說,頭一回接觸,才曉得世界上還有那樣的人,那樣的事,匪夷所思,又特別新奇觸動,他喜歡上書中的女主角,娜塔莎,非常純真活潑,就像南北。
“三哥!”南北從外頭回來了,學校放假,她一天到晚在公社裏跟大人們一起勞動,她還小,不是正經勞力,幹一會兒累了就可能跑開,溜到河邊釣小毛魚,或者,去河窪處薅青草,到隊裏的兔舍喂兔子。
南北頭上頂著野花編的花環,飛奔進來,人像一隻輕盈的雀兒。後頭,還跟著黑子,黑子總時不時往章家瞎竄,已然熟悉。
章望生循聲看向她,忽然明白了描述娜塔莎的那句話:
她正處在說孩子已不是孩子,說少女還不是少女的可愛年紀。
“雪蓮姐……”章望生話沒說完,南北就把花環扣他腦袋上了,咯咯笑,“三哥你跟新娘子一樣漂亮!”
章望生笑著拿掉:“裙子做好了,你去拿吧。”
南北跑水缸旁舀水喝:“咱們一塊去。”
章望生擱下手裏的書,站起來:“我做飯,你一個人去也行,又不是不認識路。”他彎腰摸了摸黑子,“給你塊紅薯幹,趕緊回家去。”
這狗仿佛天生跟章家親近,跟人似的,有事沒事學會了串門。
南北曉得他回來肯定是先抱著書看,耽擱了做飯,沒強求,趕緊一抹嘴跑了出去。
大晌午的,頭皮都要曬出油,南北走得快,絆了一跤膝蓋磕破了皮,她吐了口唾沫,隨便搓兩把,又繼續朝前走。
雪蓮正在井邊洗菜,她家自留地裏蔬菜很多,養得很好,茄子辣椒什麽的一籮筐,社員張偉民從這過,順了根黃瓜:
“呦,瞧這黃瓜長得,跟雪蓮你一樣鮮靈靈的,怎麽養的啊?”
張偉民一邊啃黃瓜,兩隻眼在雪蓮身上掃過來掃過去,他這人嘴很賤,就愛跟大姑娘小媳婦說個騷話,人都不搭理他。
見他彎腰還在筐頭裏亂翻,雪蓮嫌他手髒,打了下他胳膊:“噯,幹嘛呢?一根黃瓜還不夠你的?”
張偉民嬉皮笑臉:“不夠,你這根嫩黃瓜摘到手才夠。”
雪蓮也不惱,月槐樹的男人見她是寡婦,嘴上總要占幾句便宜,她起先還惱,後來發現惱也沒用。
“哎呦,偉名哥,瞧你這話說的,我再嫩,沒你家閨女嫩呐。”雪蓮笑眯眯端起了筐,張偉民也笑,等她從跟前過去,往那屁股上摸了一把,雪蓮扭頭冷笑,“癮這麽大啊偉民哥,半夜不得偷摸去隊裏偷尻老母豬?”
南北遠遠的就瞧見雪蓮跟張偉民兩個,有說有笑的,等瞧見張偉民摸了她屁股,雪蓮姐還衝他笑,南北非常震驚,兩人都沒瞧見南北,大晌午的,都在家忙著燒鍋做飯吃飯。
“哥哥等著尻你。”張偉民不要臉地接道,雪蓮張嘴罵道,“回家尻你娘去吧。”
南北聽到兩人說話,徹底愣住了,這是雪蓮姐嗎?這樣的話她打小就聽,那些男人,女人,一罵架就是尻這個尻那個,罵起來完全不論輩,罵得很髒,可雪蓮姐不是這樣的。
不曉得雪蓮姐什麽時候變的。
“雪蓮姐,我來拿裙子。”南北喊道,雪蓮見是她,抿了抿頭發,又變作南北熟悉的模樣,很親切笑著,“吃飯了嗎?沒吃在我們家吃吧。”
南北瞟了眼走開的張偉民,說:“三哥在家做著呢。”
雪蓮把她領家裏,穿上小背心,再試試裙子,雪蓮一瞧她,南北原來是個俏模樣,要多標致,有多標致,真是了不得,她那年來月槐樹還是個賴兮兮的小要飯的樣兒,月槐樹春榮冬枯,這麽幾載下去,南北長開了許多。
“真俊。”雪蓮一麵誇她,一麵又十分滿意自己的手藝。
南北馬上忘了剛才那陣不得勁,她高興極了,大約清楚自己也是美麗的,她急著回家給章望生看。
可一到路上,她覺得天氣特別明媚,像春天,偶爾見著個人,她便覺得那人在看她,確實也在看她,公社裏還沒人穿這樣的連衣裙哩,真像隻漂亮的綠蝴蝶。
南北又不急著回家了,她換了方向,往街上去,到供銷社溜達一圈,供銷社售貨員平時挺傲氣的,見了南北,也要問問:
“哎呦,南北,身上這布不是前一陣你三哥扯的嗎?”
南北微微笑:“是呀,找雪蓮姐裁的樣式。”
售貨員說:“跟劉芳芳那件裙子一個樣式吧?怪好看的。”
南北還是微微笑著,不說話,圍著玻璃櫃轉了一圈,這才走出供銷社,往家去。
章望生在家等了一會兒,見她還沒影兒,都打算找了,剛出了家門,見綠瑩瑩的身影過來了。
“三哥!”
南北走近了,等著章望生誇她,讚美她,章望生瞧了幾眼,說:“挺好的,快吃飯吧。”
南北有些失望,拽住他:“三哥,我裙子不漂亮嗎?”
章望生笑:“漂亮啊,顏色樣式都漂亮。”
南北問:“那你說,是我漂亮,還是雪蓮姐漂亮?”
社員們都說月槐樹的姑娘們,沒一個頂雪蓮的。
章望生說:“這怎麽比?雪蓮姐是大人,你才多大?”
南北不大服氣:“怎麽不能比,我們都是女的。”
她纏著章望生一定分個高低,章望生很配合,上上下下又打量一遍,讓她轉了個圈,南北一直笑,盡情展示著自己。
“你更漂亮。”
“三哥,你不會是敷衍我的吧?還是說假話了?”
章望生笑了聲:“那我說雪蓮姐更漂亮。”
南北跺腳:“不行!”
章望生催她趕緊吃飯,飯都擺院子門口月槐樹下的石條上了。
晌午吃的炒青番茄,辣嗖嗖的,吃得南北直哈氣,她把新裙子換掉了,可不能吃飯落了汙漬。
這裙子什麽時候穿呢?她晚上洗了澡,又給穿上了,章望生問她是不是要出去玩兒,不過天黑了呢穿出去也沒人看的見,南北在那歎氣:“不啊,穿出去不過是錦衣夜行。”
章望生還忙著算賬呢,眼看要種玉蜀黍了,這兩天就得跟馬老六幾個幹部一起把種子發下去。
他聽她在那歎氣,無聲笑了笑。
南北便在他旁邊看《戰爭與和平》,兩人速度已經不一樣了,有時一起看某段,平時誰得閑誰就看。
“娜塔莎突然跳到一個大花盆上,站得比他高,雙手摟住他……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南北看到這段,心驚肉跳,吻了一下,是什麽意思?她又再次認真讀了一遍,想象著娜塔莎的動作,以及她和保裏斯的對話。
這些描寫,讓她心裏產生了些細微的感覺。
屋裏沒人說話,堂屋的門大敞著,徐徐的夜風送進來,吹得油燈一晃一晃,南北對著燈影發了會呆,她靜靜瞧著章望生,三哥的鼻子,下巴,就像月亮下頭的山影,一溜起伏著。
她突然站起來,過去摟住他脖子,章望生被她弄得嚇一跳,筆還在手裏,反手摸了摸她臉蛋,眼睛沒離開筆記本。
“你乖,我賬還沒弄清楚。”
南北硬是把他臉掰過來,章望生無奈笑:“你幹嘛啊?”
南北不說話,像娜塔莎那樣,在他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非常純淨。章望生沒想到她會這樣,剛攥住她胳膊,南北問:
“您愛我嗎?”
章望生習慣她小時候對著人一頓猛親,啃一臉口水,他覺得好笑,說:“你小說看多了是不是?”
南北還在問:“您愛我嗎?”
這是十二歲的娜塔莎問保裏斯的,小女孩,覺得遊戲好玩而已,至少章望生是這麽想的,他笑著說:“別鬧了。”
“你應該說,等過幾年就跟我求婚。”南北氣虎虎糾正。
章望生沒什麽興致陪她演外國戲,他也等著看書。
“嗯嗯,你讓我先把賬算了好不好啊?”
南北心裏有點小激動,她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羅曼蒂克的事情,這個詞,是她跟知青學的。臨睡前,她想起雪蓮姐的事,又跑到章望生身邊,說:
“我跟你說,今天啊,我瞧見張偉民摸雪蓮姐屁股,雪蓮姐還笑,還罵他,雪蓮姐跟平時可不一樣了。”
章望生正翻著書做筆記,他抬起臉,看了看南北,臉上便漸漸有了些憂傷還有憐憫,雪蓮姐是寡婦,寡婦的境地,他是清楚的,平時公社那些勞力怎麽在背後說雪蓮姐,他從不參與。
這一夜,他輾轉不已,不單單是因為熱。
三夏時令,場裏天天都有人。
南北瞧見李大成了,李大成眉飛色舞的,正跟人說什麽,噴人一臉唾沫星子,他長得真醜,南北心想。
場裏人很多,馬蘭也在,她好像有意疏遠了章望生,公開場合,絕對不輕易跟他講話,非常矜持。馬蘭正好跟南北對視上,笑了一笑,南北便開始胡思亂想,旁邊的婦女跟她玩笑:
“南北,以後馬蘭八成就是你三嫂了。”
南北討厭這樣的話,淡著個臉,不搭腔。
過了一會兒,人群裏忽然一陣**,有人罵架呢,南北趕緊站起來,跑過去。
“別去。”馬蘭拽住了她,“你小孩,看這個幹啥?”
南北掙開,她心道我就想看熱鬧。
原來是張偉民的媳婦,跟雪蓮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