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時令是清明的時令,風一遭,雨一遭,春天還算規矩,槐花機靈靈跟人兒似的,曉得了春信,一夜之間,便露了青頭。

月槐樹公社的章文良,注定是吃不上這一季的槐花了。

他臨終前,就想再吃上這麽一口槐花,還得是他娘蒸的,一九六|四年,他娘已經謝世三十載了。

堂屋停靈,守著的是章家老二章望潮兩口子,還有小兒子章望生。章望生十三歲,臉叫淚給醃過了,麵皮子緊繃,一雙眼,密密的黑睫毛下頭像簇了光光的池塘子。

他出來解手,一群小孩子竄來竄去,跑他跟前跳腳又拍手:“地主老爺上西天,地主老爺上西天!上西天嘍!”

章望生看了小孩子們幾眼,沒吭聲,他在心裏頭隻是算了算噠噠這輩子到底看過多少次日頭升起,多少次月亮落下,這哪能算清呢?

茅廁用石頭壘的,大男人解手一抬頭就能瞧見外頭,一邊撒尿,一邊跟過路的打招呼,章望生身量剛想抽條,腦袋堪堪露了點兒邊。

“逮住他,快逮住了!”主事的馬老六叉腰在外頭喊,人群裏,有個小小的人影兒,黃鱔似的,剛碰到肩膀手心便打了幾回滑,到底人小,被人捉住了,耳朵一擰,給提溜到馬老六跟前。

十五不怕人,都抓現行了,不忘把手裏豬油全搡嘴裏去,蓬頭亂發下,臉膛黢黑,隻一對眼炯炯的,亮亮的。

不消說了,這兩天辦事用的豬油,好麽,寶玉似的貴重家夥生生叫人摳出幾個窟窿,這還了得!

馬老六說:“我看不是月槐樹的小子,可有人認識?”

月槐樹公社說大很大,大到這兒的人們以為這就是世界的中心,好幾個自然村呢,往南,往北,往西,往東,那些個生產隊都小的很,好像不值得一提。

大夥兒瞧幾眼,沒人見過,十五那身量也就五六歲光景,怎麽計較?無非把耳朵擰上兩圈,罵幾句,馬老六嚇唬他:“再偷就打斷你的腿,哪來的回哪兒去!”

十五拔腿就跑,一頭撞上從茅廁出來的章望生,人熬的有點虛,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小子,險些叫小孩兒撞趴下了,章望生沒瞧清楚,十五早已跑遠,那雙腳上,連草鞋都沒得穿,照例燕兒似的,逃得飛快。

堂屋裏,章望潮跟妻子出來了,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說是男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年輕後生,容貌秀氣得像個姑娘,跟妻子鳳芝站一起,十分有夫妻相。

“望生,你過來。”他兩眼瞧著章望生。

章望生腰上頭係著粗麻繩,人在喪服裏,顯得單薄,他走過來,聽二哥說:“席上有肉,你跟嫂子去吃。”

鳳芝瞧了瞧土灶旁忙來忙去的鄉親,說:“我去看顧看顧,回頭別叫人順走了東西。”

章望潮阻止她:“算了,人家肯幫忙,夠仁義的了,愛拿就拿吧,也沒什麽好東西拿。”

鳳芝便不再說什麽,她總是聽他的,他不讓,那就不幹。

章望生看著他:“二哥不吃嗎?”

章望潮咳嗽兩聲,他很溫柔,揉了揉望生的腦袋,什麽也沒說。

開席最熱鬧,忙來忙去,圖的就是屁股一坐能吃上口肥肉,肉味可太香了,夢裏都是它,如今到了嘴裏,可舍不得一口咽,得含著,潤著,細摸咂那個味兒,不是樹皮,不是槐花,不是地丁,是肉!是貨真價實的肥肉!

人們說說笑笑,高興得不行,章望生餓了,人可真夠怪的,噠噠死了,他傷心,流了許多眼淚,可這會兒見著肉了,他就把噠噠暫時忘記了,死去的尚且躺在那裏,可活著的人,得吃飯。

他把瓷碗端到堂屋,讓二哥吃,章望潮搖搖頭,望生跟鳳芝勸他,他勉強吃了幾口。

章望潮在學校代課,一個月有幾塊錢,這回喪事,要是沒他那點積蓄,章家連棺材板都置辦不了。他家成分太差,鄉親願意幫忙,再不給肉吃說不過去。

大席吃著吃著,有人吵起來了,無非為幾尺孝布,哪怕是一寸,也要爭的。爭來幹嘛?用處可大了,做鞋,做籠布,一塊布頭都金貴。吵鬧的人紅了臉,八成得結怨,誰也管不了。

人要吵要爭,日頭也要往西山走,喇叭班子吹打起來了,章文良得上路,馬老六腰上掛著白手巾,一蹦三尺高,跳到大夥跟前,喊那號子:

“跳哦跳哦哦哦哦,好了,月槐樹的老少爺們兒!你給我聽!”

漢子們立馬齊刷刷應道:“昂!”

“四鄰不安吧!”

“昂!”

“一家有事吧,莊鄉為眾吧!”

“昂!”

“幫忙要幫好吧,幫忙要幫幫到底吧,大門以裏吧,孝子悲慟吧!”

“昂!”

“咱抬大杠會吧,杠回頭露臉吧!可不要現眼吧!”

“昂!”

“日落西山吧,最後一天吧,孝子掙脫了吧,咱們要請棺了吧!”

“昂!”

“菩薩來接引了吧,佛祖也要渡他上西天了吧,八仙還要護金棺了吧,人送萬裏路吧,玉女接仙班吧,往裏請棺吧!”

“昂!”

“請棺!”

抬棺的都是勞力,裏頭最紮眼的是狼孩,狼孩大號叫什麽倒不清楚,隻曉得小時候跟他噠噠一塊看瓜棚,好家夥,這小子半夜叫狼悄摸給拖了去,噠噠撈起棍子去追,人沒事兒,打那開始他就叫狼孩了。

狼孩今年二十有一,牛一樣的身板,三年饑荒,沒餓死他,吃樹皮都長肉。大小夥子剛娶了新媳婦,這抬棺的力氣勁頭,就是新媳婦給的,新媳婦叫雪蓮,人如其名,渾身雪白,十八歲的新媳婦十斤雜糧麵就換來了,沒有不羨慕的。

勞力抬棺,婦女們在後頭跟,一邊跟,一邊瞅狼孩的新媳婦,嘀嘀咕咕說,雪蓮比鳳芝還俊,比下去了,雪蓮眼睛更大,雪蓮皮子更白,腰就那麽一掐掐,屁股倒是肉墩墩的……前頭棺材裏裝著死人,可新媳婦花兒一樣,長在春天裏。

鳳芝前年年尾才做的新媳婦,今年就顯得舊了。

棺材走了一半,有人想使點絆子,是誰呢?東頭李紅波他小兒子李大成,過去那年景,李紅波這一大家子五六口人,統共二畝地,根本不夠糊那幾張嘴的,後來,分得了土地,做了貧農團副主任,全家都很高興,算是實打實翻身做主人。李大成想娶鳳芝,可鳳芝家是富農成分,鳳芝也不中意他,一來二去,這門親事沒做成。

李大成長得不賴,濃眉大眼,要放從前,那不敢看輕地主少爺,現如今,天地翻了個麵兒,一切都是那樣不同了。他看不上章望潮那俊白的臉皮子,怎麽看都不順眼,說是來抬棺,半道上撂了擔子說沒勁,得要口煙,要口辣酒。馬老六是主事人,應了他的要求,可沒走幾步,又要東西。

“大成,你這就是不給你六叔麵子了。”馬老六不提章家,單說自己。

李大成知道馬老六他爹當年受過章家恩惠,心裏罵了句,但馬老六在月槐樹那也是服眾的一號人物,鄉鄰之間,有些雞毛蒜皮的爭執,都喜歡找他出麵說和,沒有說不好的。李大成便悻悻作罷,說一嘴“那給六叔麵子”,這風波隻起了淺淺的漣漪,又平和了。

章望生渾渾噩噩的,一路上,叫走就走,叫停就停,孝子對著棺木得叩頭,膝蓋生疼,跪下就難能起來,兄弟倆相互扶持撐起彼此,又繼續走。

一直到黃昏,噠噠住進了老陵裏,新翻的土,鮮鮮的,夾雜著正兒八經的春味兒,章望生把臉叩到上頭,再抬頭,對上人群中露出的一雙眼。

那雙眼,夾在大人們的腿襠裏頭,黑白分明,真是明亮得不得了。

章望生一下就被這雙眼給看定了,十五不言不語瞧著他,什麽也不懂,就是來看出殯的。她不曉得人們為什麽哭,為什麽喊號子,隻曉得死了人,死人是什麽?就是要睡地裏去,再也不起來了。

章望生出了神,心裏一熱,差點喊出來。

可那麽多的腿,稍微一挪,那雙眼就瞧不見了,怎麽都尋不著。

晚上還剩個熱鬧的尾巴根兒,得管抬棺人,一個房頭的再吃頓飯,院子裏亂糟糟的,油燈掛在樹杈上,隱綽綽間,映著個影兒,那影兒小小的,老鼠一樣靈敏,手爪子不聲不響地伸進了饃筐。

十五抓了饃就跑,可馬老六那雙眼天生就是捉賊的,十五被搡到人窩前,馬老六說:

“你這小子還敢來!”

十五抱緊了雜麵饃,這孩子,腦袋大脖子細,隻那一雙眼靈靈的。

這年景,一口吃的就是命,馬老六非要問清楚不行,十五年紀小,可是頭倔驢,打死不吭聲,隻把一雙眼瞪著。

女人家心軟,鳳芝走過來,說:“六叔,叫這孩子走吧,也不曉得是誰家跑出來的,事兒辦完了,這孩子趕明就不再來了。”

章望生跟在嫂子後頭看,他看見十五了,他一看見她,立馬往堂屋跑。

二哥一個人在堂屋坐著,很安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好像暫時把外頭的一切都忘記了。

“二哥,我看見小妹了!”

章望潮抬眼:“誰?”

“小妹,我看見小妹了!”章望生過來扯他的胳膊,章望潮動也不動,他曉得,章望生不曉得,小妹早不在了。

那年,他們走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都要死了,噠噠抱著小妹,小妹身上一摁一個坑,半天起不來。噠噠說他抱不動小妹了,誰都抱不動,噠噠說讓小住兒在這歇歇腳,找到吃的就再來抱她。

小妹還能說話,說要三哥抱。

噠噠就說,三哥抱三哥抱,章望生連衝她笑一笑的力氣都沒有。

章家有許多子女,因著各式各樣的原因,隻他三個在跟前了。

小妹在三哥章望生的背上長到兩歲零八個月,就被放在了路邊的石頭上,還是那樣漂亮,像個西洋娃娃。

章海潮不願想起那個娃娃,說:“望生,累了吧,過來跟我坐一會兒。”

章望生含了泡淚:“二哥,小妹肯定是找著家了,你去看看,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