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恩惠◎

鋼琴家職業的生活十分簡單。

主要是簽訂音樂公司, 約定一年的鋼琴演出巡演次數,以比賽獎金以及廣告、宣傳作為主要收入。如果有名的話,可以像早希一樣一個人名義開辦音樂教室, 主要接收各種藝大報考生以及青少年演奏者。

早希會在身體恢複後重新招生,音樂教室有我一席之地。除此外,因為年輕漂亮、氣質出眾, 我收到了不少工作機會。

盡管身孕在身, 缺乏一定穩定性, 一家新銳公司仍然堅持簽約邀請,希望我在全國大賽獲勝後以“身體纖弱無法言語,但仍然堅守夢想的美女演奏家”的身份接收廣告宣傳。

他們給的實在很多。

看著新出爐的賽後訪談雜誌,我心情複雜, 忍不住犯起嘀咕:

“一樣的裙子, 一樣的曲目, 為什麽早希是湖之仙女, 我是‘冰霜公主’?”

甚爾好奇地湊近腦袋, 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畫麵,笑彎了眼睛, 指著問答中的一項內容, 戲謔道:

“想想看訪談裏, 人家問你喜歡的東西時,你給她吃了什麽?……也虧得她是專業人士, 繃得住表情。”

我給她吃了代言的限量糖果。

作為人氣試水,公司在我獲獎後打算以日常用品作為推廣對象。他們友善地詢問了我的意見, 而我當即推薦了常吃的品牌。

對方是個默默無名的冷門品牌, 接到通知時受寵若驚。

合作中知曉我味覺減退的難處, 為了迎合我提神的願望, 以及公司“希望年輕女孩喜歡,打造約會時清新知性形象”的需求,他們甚至主動推出了“冠軍款夏日清涼限量糖果”。

少女的銀色珠寶匣內,深綠色的糖果做鏡麵切割,表麵撒有層霜白色的糖粉,遠遠望去宛若顆顆沉睡於冰雪的祖母綠。

貌美值筆直飆升,而清涼度也是往常的三倍。

這是小狗給我的糖果,第一次品嚐冰冷的甜味,又恰巧是他眼眸的顏色。提到喜愛,我想都沒想拿出了糖果,錯誤地估計了對方的承受能力。

“應該給她普通款的,但我當時隻帶了那個……那廣告部有告訴你售賣情況麽?會有女孩喜歡麽……”

擔心後續合作問題,我忍不住眉頭緊鎖。

甚爾朝我挑起眉毛,用手指親昵地摩挲我的唇角,感歎道:

“會有你這種喜歡惡作劇的女孩喜歡,你每次吃了,都會故意來辣我一下啊。”

看來,比起少女約會的清新小心機,它更像個冰冷炸彈,是年輕人之間的惡作劇道具。

我又弄糟了麽……

見我表情憂鬱,甚爾在我頭上揉了揉,解釋之餘不忘繼續調侃:

“真要說的話,備考學生比較喜歡,因為能感覺到羸弱演奏者那寒冰般的意誌力。像我這樣工作的人也會繼續購買。”

和處心積慮的我不同,小狗是不把工作帶回家的類型。

“別煩惱了,不會出問題的。”

隨手將雜誌合起扔到一旁,青年一手攬住我的腰,另一隻手去提我的手腕,將端坐的姿勢從做變成側躺在他胸口,出聲安撫道:

“說起來,工作應該暫時結束了。錢已經足夠多了,不如好好休息一下。那明天有什麽安排麽?”

“我和香織約好了要一起做產檢,”

岸穀新羅是個技藝高超的黑市醫生,童年便和父親一同解剖“不死”的無頭妖精賽爾提,積累了相當驚人的女性人體知識。

但術業有專攻,新羅更擅長外科治療,關鍵時刻還是建議我前往醫院婦科就診,也通過關係為我聯係了業界有名的醫生。

“香織,公寓的前台領班,你知道她吧?你出任務的時候,除了賽爾提會過來坐坐,她也會幫我很多忙。”

年紀輕輕成為高級公寓的大堂領班,藤原香織工作、交際能力相當出眾。再加上那種熱情開朗的性格,她為初出茅廬不適應大城市生活的我提供了很多建議。

和那位虎杖仁先生相識一年,熱戀結婚改姓虎杖,現在香織也懷孕了。

想要回應她的熱心,出於懷有孕期有朋友相伴的孤獨感,我將那位婦產科名醫一並介紹給香織。

正為懷孕一事糾結的友人感激地握住我的手掌:

“非常感謝!因為我和仁君都是外地來打工的人,這裏認識的人不多,大城市的醫生很難預約,本來打算懷孕後去仁君老家醫院,讓爸爸幫忙照顧孩子來著。”

“太好了!不用和千鳥分開了!”

“我們的孩子一定也能成為朋友呢。”

比起被生理性別限製,很多地方無法感同身受的男人,和女性朋友相處更為愉快。虎杖香織會溫柔地撫摸我的後背,鼓勵說:

“沒事的,我也會吐!這都是很正常的,來抓住我的手,慢慢呼吸。”

我和香織一起選購孩子的衣物,查閱對於嬰兒身體好的食物,交流了相當多的內容。

隻顧得擔心羸弱的身體是否能順利生產,時至今日我才想起關鍵問題,自下而上望著甚爾詢問道:

“香織的孩子已經選好名字了,男孩就叫悠仁,女孩就叫仁美。因為希望像孩子爸爸,所以選了丈夫的名字。”

“我也覺得要是孩子能像你一樣健康就好了,所以甚爾有想好孩子的名字麽?”

青年將頭靠在沙發扶手上,垂下眼眸思索了一陣,奇怪的名字脫口而出:

“和我一樣麽?大哥叫甚一,我叫甚爾,孩子叫甚叁麽?”

這不是完全沒有想過麽?!

隨便到我忍不住伸手用力拍打他的胸口,嗬斥道:

“這也太隨便了,你想一想,再好好想一想!”

他視線一陣遊離,努力辯解道:“我不擅長這種、你起比較好吧。”

男人們不都是很看重子嗣的麽?怎麽到他這裏反而關心我,忘記了孩子?

難道他其實不想當父親麽?

事到關頭怎麽聽都像是敷衍,我不依不饒地要求他表露態度。

“在想了在想了。”

隨手抓住我捶打他的手腕,小狗如是沉聲求饒。

他側過臉頰,用薄薄的嘴唇親吻我的脈搏。嘴角的傷痕輕輕蹭過血管,碧色的眼眸有一半被他藏在我的手腕後,丈夫那樣專注地望著我:

“那——叫惠怎麽樣?”

“像你說的,恩惠,送給我們的禮物。”

孩子的姓氏就用“伏黑”,不是禪院也不是天內,是勤勤懇懇工作養活家人的“伏黑千鳥”的孩子,“伏黑惠”。

……

恩愛的丈夫,關心我的朋友,技術高超的醫生。在他們的陪伴下,我本來以為一切能順利進行。

懷孕步入中期,過了胚胎期的末期,這時候胎兒初具人形逐漸穩定,重要器官開始發育。夜深人靜時,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刻小小心髒有力躍動,

這是需要從母親體內汲取大量營養的關鍵時期,老天的“恩惠”也變得沉重。

幸福需要付出代價。

——光滑緊致皮膚變得粗糙,烏黑的秀發幹枯脫落,柔軟粉紅的嘴唇發皺褪色。

活力如流沙從指尖滑落。

我從未生產,隻是借著身份就懷抱漂亮的洋娃娃,像對待小貓小狗似的給予愛意,就可以收獲可愛的反應。

比起充盈的母愛,我更多感覺到生命流逝的恐懼。

羸弱的母體顯然不能提供足夠的養分,為了確保惠健康成長,我開始強迫自己盡可能地進食,把那些打成糊狀、毫無滋味的營養餐拌著藥片一口一口吞進肚裏。

可疲勞、犯困、頻繁的嘔吐,仍舊不分時間時間節點突然出現,我常常擔心我會在某天一睡不醒。

明明是我自己要的孩子,是我千方百計想要得到普通家庭的幸福。

但——痛苦就是痛苦。

【我能做到麽?】

【我是不是後悔了?】

這些想法使我深陷懷疑與厭惡的旋渦。

午夜時分驚醒,我望著自己變得“奇怪”的身體,一想到盈盈一握的腰身已被脹大的肚皮取代,就忍不住煩躁地流下眼淚,像個小姑娘抱怨:

“我變難看了。”

隻有身側的丈夫能給我一絲安全感。

在我懷孕之後,甚爾便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專注陪在我身邊。

“沒有的事,你還是那麽惹人憐愛。覺得痛苦就撒嬌吧……”

甚爾欺身親吻我濡濕的嘴角,愛憐地將被冷汗浸濕的發絲撫至耳後。

他是隻英俊又健壯的小狗,十分擅長安慰。危險三月已經過去,甚爾可以進行一些親密的舉動,用嘴唇和手指親密地廝磨。

皮膚逐漸被另一人的溫度溫暖,被眼淚以外的東西濕潤。

甘美的快樂讓人羞恥、頭腦發暈,卻短暫地驅逐了恐懼。

我比任何時候都要依戀他,陷身於柔軟的床鋪,挨著丈夫的肩膀可憐地啜泣:

“雖然是我要當媽媽,但好難受、不知道要怎麽辦。”

小狗耐心地擦拭蹭在我身上的□□,說:“用上戒指吧。”

於是向來活蹦亂跳的甚爾第一次有了“生病”的表現。“天與暴君”分享我的苦痛,體會到了我一直承受的羸弱感。

“吃不出東西的味道,手腳沒有力氣,腦子也昏昏沉沉的……這就是你一直的感覺麽?”

“是的。”

終於有了喘息的餘地,困意撲麵襲來,我趴在枕頭上努力撐住眼皮,回答甚爾的問題。

折磨人的病痛在他口裏成了一種新奇的體驗,言語中沒有任何抱怨可言,他撫摸我的頭發感慨道:

“是嘛,至少現在你不用那麽難受了。別撐了,先好好睡一覺吧。”

我的丈夫幫我分擔了那些痛苦,一切有所好轉。

但我知道這隻是表麵,隻是開始。

甚爾身體素質過硬,固然可以支付孩子對生命力的渴求,可等到惠繼續長大,覺醒咒力,屆時又要如是何是好?

萬一他真的是傳說中的“十影法術”繼承人,我根本……

作為產婦,和我一起看醫生的香織比甚爾更清楚我的情況。將我從地上扶起,香織望著水池裏的嘔吐物聲音顫抖:“有血……這不對勁吧?”

“沒事的,隻是不舒服……吐太多傷到胃了。”

我試圖安慰她,但心裏其實清楚今天吐出的量已經遠遠超過攝入,痛苦到讓我不禁懷疑是否真的能生下這個孩子。

“我會想辦法的!我記得老家有認識的姐姐也遇到過這種問題。”

人在現代醫學無法結局問題時,會無意識祈求神學獲得心理安慰。從醫院回去後,香織特地去寺廟求了母子平安的護符,還從那裏的主持手上獲得到了對孕婦身體好的食譜:

“就是這個甜湯,用了很多藥材,據說能夠養胃而且非常有營養。”

解開鍋蓋的那一刻,甜香四溢。望著琥珀般泛出誘人光澤的甜湯,原本興致缺缺的我直接愣在了原地。

比起恐懼,嫌惡,我隻覺得看到了救命的稻草——

是“大夫”,那個照顧過我和媽媽的男人。

作者有話說:

這不是好起來了麽!

大概!

反正,他的確能救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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