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狗狗◎

愛是種粘稠又沉重的東西。

纏綿的呼喊、矯揉的笑容、沉重的吐息、濕潤的親吻、灼熱的體溫,每每接觸到這些由愛帶來的事物,我都會感覺到一種異乎尋常的惡心。

——好像有隻無形的大手狠狠絞住我的胃部,要把食物的殘骸連同內髒的碎屑一同擠出我的喉嚨。

所以比起和人相處,我更樂於躲在安靜的角落擺弄那些漂亮的洋娃娃。

但我還隻是個弱小的孩子,一旦失去了大人“愛意”帶來的庇護,便會橫屍街頭。

扮出乖巧的笑臉,全力討好他人才是無能者的生存之道。

正因深諳這個殘酷的道理,幾年來盡管我生活得十分壓抑,但也還算衣食無憂。

當發髻散亂、淚眼婆娑的女仆常子推開我房門的那刻,我便知道又到我發揮 “討人喜歡”特技的時候。

“小姐,夫人她一直在喊您的名字……我真的勸不住了,請去看看她吧。”

常子似乎在方才的紛亂裏被鈍器砸傷了額頭,說話時殷殷的血珠正從她白皙的額角滑落,那模樣瞧起來十分淒楚。

從懷中取出手絹,為回應她那可憐的祈求,我順勢擺出愛憐的表情為她拭去了血跡,開口安慰說:

“常子已經做的很好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穿過悠悠的長廊,拉開蒼白的紙門,入眼便是一片的狼藉——

凡是能被雙手觸及的東西都被砸成了碎片。而趴在廢墟上嗚咽不止的女人正是我的母親。

那副宛若被地獄之火焚燒、般若似的姿態實在令人恐懼。

但如果就這樣放任不管,就會像之前那樣被她掐住脖子按在地上,接受“連你也不要媽媽了麽?明明我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你!”的拷問折磨——

都是因為我,我是個沒能覺醒術士的廢物,她是隻能生育一次的殘次品,所以我們才會被父親送到這間無人問津的別館。

她今日一早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往本家,正是為了求得父親憐惜、獲得物質上的一些支持。可惜結局就是看到了父親和別的女人尋歡作樂的場景,不到傍晚便铩羽而歸,因所愛之人的冷眼露出癲狂的神色:

“他怎麽敢,怎麽敢當著我的麵和那種女人……”

“算了,我這次要到了不少錢,還有那位大人最新的藥方。等到泉鳥你覺醒咒術的那天,他一定會後悔的,然後再次拜倒在我的腳下,懺悔之前的所作所為,絕對會的。”

“我的好泉鳥,媽媽隻有你了,隻有你了。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母親在抬頭見到我的一瞬便撲了上來。她重重地鉗製著我的雙手,開口時狂熱的表情讓我心生寒意——

好像在和凶惡的熊搏鬥,一不小心就會被撕成碎片。

絕對不能露怯,得趕緊放鬆表情,對她露出笑容才行。

不斷對自己施加這樣的心理暗示,我努力地牽動麵部肌肉,關切道:“嗯。我知道的,您都是為了我好。看到這些碎片我的心都要碎了,要是他們割傷到您,我該如何是好啊?我隻有媽媽可以依靠了,所以請放鬆些,在父親前來拜訪前千萬保重身體啊。”

“在我看來,春日萬千繁花也不及您一絲動人,所以別再哭了,媽媽……”

……

在反複地表達忠心以及依戀之情後,母親的哭聲逐漸弱了下去。

我扶著她癱軟的身體,接過常子端來的藥瓶,看母親將安撫神經的藥片服下睡熟後,終於短暫地從這糟糕的處境中解脫出來。

之後擺在我麵前的是一碗顏色烏青的飯食,摻雜了所謂的最新藥方,據說能激發我身體內沉寂的術式。

好似擦過嘔吐物的抹布的味道熏得我臉色也悄悄發青。我忍不住猜想求子心切的母親正是因為喝了那些奇妙的“符水”才會在產期落下病根。

她在這方麵固執到可怕,為了避免我挑食,甚至會吩咐下人隻能給我準備這樣的藥膳。托她的福,過去我常在餐後嘔吐不止,甚至因此厭惡進食,變成了身材纖弱的淑女。

如今常子的幫助使我免於飯食的折磨,她將“藥膳”埋在後院的花下,變把戲似地從籠屜裏卻出許多自製的點心。

隻因我常對他人露出笑容,傾聽他們的煩惱,時不時說出些好聽的話語,我就成了母親的好孩子,常子最喜歡的人。

老實說常子應該是世人眼裏清秀美麗的女子,鹿似的清澈純潔的眼睛,白皙的皮膚,淡粉色的嘴唇,任誰看了都會露出溫柔的表情。

但當她同我說著“您是個善良的人、可憐的人,美麗又脆弱。”之類奇怪的話語,將我抱在懷裏,以臉頰貼住我的脖頸,那急著嘬奶的盲眼乳貓般、焦急尋求某樣東西聊以自氵慰的神情仍引起了我的反胃。

像是雨天爬出的蛞蝓,真想尖叫著將她推開。

但有朝我發瘋的母親作為前車之鑒,我實在沒有勇氣直麵這些得不到滿足的大人。隻得耐下性子,像往常那樣撫摸常子的頭發,好言好語隨便說些安慰的話語。

“我不要緊的,隻要能和您在一起,哪怕夫人虐待我,我也……”

如是傾吐火熱的感情,常子嘴裏吹出的濕氣簡直比浴盆裏的水霧還要燙人。

一個兩個,盡是麻煩透頂的家夥,我打心眼裏不理解這些來自他人的感情。

可沒有常子的生活又會變得很麻煩。

母親的神經受不了以下犯上的醜聞,剩下的錢也不足以支持這個家的修繕費和仆人的薪資,我隻能暗暗接受這猥氵褻的親昵,給母親製造出還有忠仆陪伴的幻覺。

熬過必須同人相處的白日,夜晚就成了我一個人的放鬆時光。

這時我不擺弄我的洋娃娃,而是整理好睡前被常子弄得淩亂的衣衫,提上食籃去見我的狗。

為了療養我的身體,常子總會變著花樣做出許多菜式,點心、蔬菜、肉類應有盡有。

被藥膳毀掉腸胃的我對此毫無興致,但拿來喂狗倒是合適,反正常子隻要看到我將它們收下就會露出欣喜的表情,隻要形式上的互表愛意,食物的結局對她並不重要。

狗出現於我和母親搬來別館、服下“藥膳”的頭一晚。因惡心的食物和陌生環境遲遲無法入睡的我在後院與它撞了個正著。

奄奄一息的它身披漆黑的皮發,半個身子都融成了一灘模糊的黑影。黑犬瞪著一雙銅鈴似的圓眼,外呲著口參差不齊的犬牙,費力地發出一聲又一聲喘息。

這醜陋的東西一見我便可憐地伏在地上,衝我小心翼翼地搖著尾巴。

廢棄的別館在迎接客人前,剛經過一輪咒力“清洗”。

它是漏網之魚麽?

狗那企圖討人歡喜的模樣比起惹人憐愛的小動物,反倒更像是浮世繪裏跳出來的怪物。但外表怪異的黑犬與弱小無用的庶女,聽起來便十分相稱,剛好我身邊還有很多催發咒力的食品想要偷偷處理。

於是我欠身蹲在狗的麵前,看著它那雙幽綠的眼眸,主動伸出橄欖枝問道:

“沒有說‘可以’就不許主動碰我、不許一直盯著我、不許舔我,也不許亂叫。”

“如果能做到的話我就養你,給你很多好吃的,每天也會好好抱抱你。”

“那麽、你會牽手麽?”

狗低低地“汪”了一聲,將小小的爪子搭上我的掌心。

我頭一次撫摸屬於自己的小狗,隻覺得柔軟又溫暖。

……

狗比人懂事許多。

我對它的全部要求它都能認真地聽進腦子裏,會嚴格地遵守約定。

它的安分讓我難得地感受到了一些作為人的尊嚴。

狗躺在地上讓我摸了摸它柔軟的小肚皮,我說“可以離我更近”之後,它就用濕噠噠的鼻頭蹭我的衣袖、那些藏在和服下新增的淤青。

雖然我的安撫能極大降低母親的破壞欲,但她還是改不了焦慮時一邊說話一邊掐我的怪毛病。

我的名字“泉鳥”源自一種常見繡球花,純白的花瓣中心暈著淺淺的藍。

因為我母親喜歡它,所以庭院裏便種滿了泉鳥。如今她留給我這遍布小臂青紫色的瘢痕、擠擠挨挨的樣子也像是那種錦簇的小花。

泉鳥花很惡心。

傷疤很惡心。

被人觸碰,濕熱的體溫更加惡心。

但奇怪的是,我並不討厭狗舔舐我傷痕發出嗚咽的樣子。

我慢慢摸著狗細軟的毛發,有一搭沒一搭跟它講述最近的事情:

“媽媽去了趟家裏。聽說除了祖傳的咒術,最近跟科技有關的新術式也開始變多了,像禪院家的家主用的就是和電影有關的術。所以京都那邊的大小姐們也跟著流行,開始看電影、學鋼琴。”

“她也想讓我學。但鋼琴、還有私人老師的費用真的很貴,我隻能去教室免費旁聽那麽一兩次。”

“不過那個老師很凶,總喜歡用藤條打別人的手背。如果學不好的話,現在不僅是手臂,連手背也變得很難看吧——這麽想想,還好家裏買不起鋼琴,我隻要聽一聽磁帶就足夠了。”

“那個鋼琴曲的調子真的很好聽哦,我還偷偷學了一段,要不要聽我唱唱看?”

狗興奮地“汪”了一聲,主動支起了兩隻耳朵,做出了忠實聽眾洗耳恭聽的傻樣子。

於是我笑著捏了捏它覆有細軟絨毛的耳朵,抱著它望著天上的那輪明月,慢悠悠地哼唱起無詞的曲調。

家裏有很多這樣的磁帶,時不時融入一些天馬行空的想象進行變調,每天我都能給狗造出首新曲子打發時間。

夏日的深夜更深露重,風吹在身上帶著蝕骨的寒意,但狗身上卻暖和,所以隻要這樣抱著它,慢慢的、我也不覺得寂寞或者疼痛了。

服藥後的第三年,憂於我那遲遲不肯現世的咒術,母親親自將製藥師請到了家裏。

無論酷暑嚴冬,那個男的都會裝模作樣地穿著一身漆黑的衣裳,總是掛著假笑的臉上留有許多醜陋的疤痕,是個叫人一眼看去便會心生嫌惡的怪人。

多虧了他那成堆的“藥膳”,在我心中,“大夫”的形象已經同“嘔吐物”直接掛鉤。每次見到他我都會感到胃部一陣**,恨不得立刻走開。

但“大夫”看起來卻很“喜歡”我——

每當他看向我,臉上總會出現滿意的笑容。

在常規檢查之後,“大夫”撫摸著我的頭發,發出讚歎的話語:

“藥不是好好地發揮作用了麽?”

“對待自己的孩子,應該更用心觀察才是。”

接著,“大夫”轉而對母親關切說:“倒是夫人您最近睡眠還好麽?我這裏有些新的安神藥。”

這個老道的江湖騙子在開發咒術這方麵見效甚微,卻十分在行治療平常疾病,話術也玩轉得巧妙非凡,三言兩語便打消了母親的疑慮,還順勢推銷了一些新藥物。

“小姐已經不需要再吃藥了。以後、她需要的是別的東西,或許下次我會帶過來。”

他笑著同我們告別,在轉身前深深看了我一眼。

當時我隻顧得為不需要吃“嘔吐物”而感到愉快,完全不曾料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大夫”。

作者有話說:

我帶著新文找富婆討飯啦!

草草子腦瓜裏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全是壞心思罷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