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街巷上燈火通明, 米鋪後巷卻是冷清幽暗,連明亮的月光都被淩亂的屋簷遮檔,偶爾從縫隙中灑下, 在地上的破石板上留下淩亂的光影。
蕭元河快速邁步,急而不亂, 趙笙笛跟在他身後, 不時被掉落的石頭攔住去路,刑部侍郎大人雖是文官,也粗通武藝,會些拳腳功夫,但是比起蕭元河還是差得遠了。
兩人步履匆匆,留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多,好在方星離所在的地方並不遠, 不出一刻鍾就到,
隻不過他們突然被黑衣人攔住,對方上來就大施拳腳,招式狠戾, 但是趙笙笛並不害怕,十分識時務的把戰場留給蕭元河,自己躲避在陰影裏。
“是你!”黑影在躍出暗巷的時候看到了蕭元河的臉。
月光下, 一臉貴氣的王爺拍了拍衣袖,“老何。”
“你們來做什麽?”老何警惕地攔在房門前。
突然黑暗中傳來幾道細微的呼吸, 幾道黑衣身影輕飄飄拂到蕭元河的身後,他這時候才知道自己早就被他暗中盯住,難怪今天這麽安靜, 沒人再來打探。
屋裏傳來虛弱的咳嗽聲,老何趕緊轉身奔回屋裏, 蕭元河也跟了上去,黑影四散開去,守著那間破瓦房。
趙笙笛在破土路上繞開泥坑,大步跟過去,進了那個簡陋的小院。
院中房子很破,左右是沒有頂的破泥房,空**的破屋裏隻有一個簡易的灶台,上麵煎著藥,微苦的藥味彌漫。趙笙笛匆匆瞥了一眼就進了有瓦的那間。
屋中家具很舊,但是靠牆的床還算件像樣的家具,上麵刻著花紋,**躺著一位唇角發幹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模樣大約二十二上下,初看時,年輕人很普通,但是當他抬眼望來時,那雙眼睛出賣了他。
這是一個眼睛非常好看的年輕人,隻怕□□下的臉不比蕭元河差多少。
“想不到在這種情況下再見王爺。”
方星離無奈苦笑:“如今我是沒辦法替你六哥針炙了。”
他傷了腳筋,手筋也差點保不住。
“方神醫,這些都先別急,你把昨天的事情跟我們詳細說說。”蕭元河把房裏唯一的椅子拖過去,坐在床邊,“這位是刑部侍郎趙笙笛。”
屋裏再也沒別的椅子,趙笙笛隻好站在床邊,上下打傷他的傷勢,“方大夫覺得如何?”
“見過趙大人。”方星離吃力的撐著床沿想靠坐起,老何趕緊扶他靠在床頭,他轉頭看向老何,“舅舅,去替我燒壺水吧。”
“嗯。”老何知道他不想將他再次卷入朝庭紛爭,看了一眼蕭元河,見對方點頭,轉身就邁出門去。
等他離開,方星離才將事情始末細細說來。
異樣是前天晚上就開始了,當初醫館外麵來了很多病人,他看診直至深夜子時,突然來了這麽多病人,連蕭元河大婚他都沒辦法赴宴,這些人的病狀都相同,擔心是什麽疫病,當時他就查問了一下,又連夜查看醫書,所以子時末才睡下。
半夜時,聽到藥房傳來動靜,天亮的時候才得知有人潛入,偷走了他的藥箱。
“我的銀針就在藥箱裏,因為特製,一時不好找,我就親自去了一趟銀鋪,重新定製一套。去看了一下銀鋪用的銀塊,才發現材料不行,不夠純。”
方星離回憶著昨天清晨所做的事情,眼神沉靜,含著過於複雜的情緒,令在場兩人都有些不知道從何談起。
最後,蕭元河輕聲問:“是什麽樣的銀塊?哪家銀鋪?”
方星離看了他一眼:“蕭氏銀鋪。我的銀針是我爺爺在十年前所製,當時我和他就去過銀鋪,除了銀塊純度,還需要一位工匠。我到銀鋪時打聽到工匠已故去三年。”
“後來我打聽到有一位書生家中有一套是當年銀匠打製時的次品。”
“所以你去了全興樓?”趙笙笛突然問。
方星離點了點頭:“到了那裏,尋到了仇公子,才得知他是戶部尚書家的公子,當年仇大人受我爺爺所托,保存這套次品。”
“你爺爺是先太子的專屬太醫方慎?”蕭元河突然問。
他小時候在東宮見過方慎用銀針給先太子針炙,在先太子病重那段時間,方慎身邊跟著一個小藥童,難怪他覺得方星離眼熟,小時候他們見過麵。
“正是。”
得到確認,就連趙笙笛也震驚了,心思一轉,很快就明白,這事恐怕不那麽簡單。
房中突然沉默,許久之後,方星離接著往下說:“當時仇公子與幾位好友正在飲茶,其中一位離我最近,懷裏抱著一個很美的姑娘。那姑娘見我們要談事情就去端來幾杯酒,在坐的幾位公子飲酒之後有些醉意癲狂起來,起了爭執,仇公子和我上前勸阻,不知道誰突然捅了他一刀,那姑娘一聲尖叫,大家都清醒過來,而我側是頭陰陰沉沉的,手上拿著那把帶血的匕首。”
“但是仇公子是從二樓欄杆跌下,還撞翻了圍欄。”蕭元河提醒。
趙笙笛也看過卷宗,在場人筆錄都有記載,“沒有人提過姑娘尖叫。”
這件事情處處透著詭異,怎麽會這麽多人都聽不到尖叫聲,要麽聲音很小,要麽有別的什麽事情吸引,難道是說書先生?
“當時場麵有些混亂,有一人沒酒醒,他發了狂,將仇公子踢下了樓。”
“那幾位公子你可認識?”趙笙笛趕在蕭元河開口前發問。
方星離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以前從未見過。”
趙笙笛又接著說:“我問過仇家的下人,當時仇公子是陪母親和妻子趁著中秋將近出門采買節禮,並非出門會客,當時路上遇到有人打招呼,說是有人要在全興樓邀他看博葉歸的字畫。你見他時,桌上可有字畫。”
“沒有。”
“也沒有別的東西?他不起疑心?”蕭元河插話。
方星離想了想:“桌上有個扁平的紫檀木盒子。我到的時候,其中一人將盒子往仇公子麵前推,仇公子看起來很驚喜,伸手捧起盒子欣賞,想打開觀賞,那人卻阻止了他,後來,仇公子因為要與我說話,把盒子放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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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捕快當時並沒有在樓上發現這個盒子。”趙笙笛皺眉。
蕭元河轉頭看他:“當時人多混亂,就是有人趁亂帶走了。”
“隻能請王妃來了。”趙笙笛看了看蕭元河,“京兆府和四皇子的筆錄都沒有那個盒子,也沒有與仇公子喝茶的人。事後他們可能會說當時注意力都在凶手身上沒看見。”
“你覺得是在京兆府手上還是四皇子手上?”蕭元河起身走到窗邊,雙手撐在窗台上往外望了一眼,伸手將破窗關上。
“大約是京兆府。”
方星離抬起手,在枕邊摸索出佛珠,“在他們將我送到四皇子手上時,有個人看到我手上的佛珠,綁我雙手時沒綁太緊。”
“佛珠不是在四皇子手上嗎?”蕭元河還記得當時在宮門邊上,謝湛故意讓他看佛珠串。
“我的佛珠是放在藥箱裏的,四皇子來了之後,有個人將佛珠還給我了。”
蕭元河與趙笙笛對視一眼,“京兆府裏綁你雙手的那個?”
這人動作也真夠快的,先是從謝湛手上偷了佛珠,又在後來綁方星離的時候瞬間讓他知道是因為佛珠。
“對。”
“他多大年紀?長什麽樣?”
“四十上下,留大胡子,左眼角下有顆黑色小痣,虎口有厚繭。”
雖然他當時暈暈沉沉的,人的樣子還是看清了。蕭元河與趙笙笛隱入更大的迷茫之中。方星離也知道自己說出來的事情十分離奇,他接著道:“四皇子的人將我押出城,說是捉拿同黨,那些人裏,沒有我認識的,最初在全興樓將我接走的人也全部在京西大營巡檢兵出來的時候散開了,由另一批人將我帶走,這次沒有囚車,我身上的架鎖也取了下來。後來我趁他們不注意跳進河裏。”
*
得月齋今天很熱鬧,到處都是出門夜遊的官家女眷,太陽西斜之後,樓裏亮起精致的宮燈令得女眷們紛紛驚歎,兩排長廊擠滿觀燈人。
衛嫻和遲蘭嫣也在人群中,她們剛剛品嚐了又香又酥的月餅,這時候手中提著蓮花燈在長廊觀燈消食。丫鬟們輕輕隔開人群,引她們往樓後走。
月光很亮,樓後人少些,後院的桂花樹很高大,花香撲鼻,秋夜靜謐,隻有前院傳來隱約的驚歎,夏福在遠處拐角朝她們招手。
“王爺呢?”衛嫻皺眉,她們都逛這麽久了,蕭元河怎麽還沒談完公事?這麽晚了怎麽去見方神醫?
夏福躬著身子,圓臉帶著訕笑:“主子請王妃和趙夫人前去賞月。”
遲蘭嫣與嫌嫻麵麵相覷。等到了地方才發現,月亮是真的好看,但是地方也是真的破,夏福在前麵揮了揮袍袖,拂走一片灰塵。她看到了房裏等著她們的三個人,還有端著熱茶出來招呼的老何。
“方神醫?你覺得怎麽樣?”她好好奇地掃了一眼,然後幾步走到床前,關切地問。
雖然樣子跟以前見過的不一樣,但是她記得他的眼睛。
方星離笑了笑:“六小姐不用擔心,我還好。”
蕭元河淡淡瞥了他一眼:“這位是福王妃,也是刑部畫師。”
故意不提出身。
趙笙笛虛握拳頭抵在唇邊,輕咳一聲:“王妃,本官有求於王妃,請王妃作畫。”
衛嫻望著旁邊備好的文房四寶和一大卷宣紙,看來他們是有備而來,“在這裏畫?”
“隻畫兩張,其餘的可以等回府再畫。”蕭元河轉身對老何說,“你收拾一下,等會跟我們一起走。”
趙笙笛看了他一眼:“不怕他們汙蔑你指使人當街行凶?”
“那要看趙大人什麽時候抓到凶手幫本王洗清嫌疑。”
衛嫻看到他們有要吵起來的趨勢,趕緊問:“要畫什麽?”
方星離也看著蕭元河。
“就畫那個京兆府衙役和那個發狂把仇公子踢下樓的人。”
蕭元河讓出屋裏唯一的椅子,還貼心地把椅子放到條案後麵,衛嫻看過桌上的筆墨,轉頭跟他說:“時間急,用筆會慢些,給我兩塊木炭,燒柴剩下的也行。”
老何很自覺的去尋來兩根沒燃燼的細木條。
方星離重新把那兩個人的容貌又說了一遍,“那位公子二十六七模樣,麵白無須,尖下巴,眼睛是丹鳳眼形狀。”
他轉頭看了看蕭元河,“比王爺的眼睛小些。鼻尖微彎,破壞氣質,顯得有些心術不正。”
在他說話的時候,衛嫻用細木條飛快勾勒輪廓。
大家都圍在桌邊看她畫。蕭元河是第一次見有人用炭條畫畫,有些好奇,看得很仔細,趙笙笛倒是因為見多了衛嫻的畫作,所以沒太驚訝。
她先畫了一張臉,加上五官,她畫得很認真,不時根據方星離的說法修改,纖細的手指沾上黑灰。
搖曳的燭火下,她坐姿筆直,握細木條的姿勢有些獨特,跟握筆有些不同,蕭元河看著她,唇角輕輕勾起,神色溫柔,目光中有佩服及欣賞。
他聽說她以前師從博葉歸,後來才改換師門,聽說她跟家裏說喜歡畫人像,衛國公親自去請來刑部老畫師教的筆法。這套炭畫手法應該就是老畫師傳授的。
小半個時辰過去,紙張上的人像終於完成,大家都湊過去看,可惜沒人認識,就連號稱熟悉京中所有權貴世家子的趙笙笛也不認識。
“隻有一個可能,他不是世家子。”
趙笙笛舉著畫像。
“說不定是別地學子入京遊學。”蕭元河總喜歡跟人唱反調。
“當然也有可能。”這次趙笙笛很幹脆的讚同。
衛嫻在燈下開始畫另一張,但是她始終把握不好那人的臉,轉頭問:“方神醫,你確定這人四十歲嗎?”
根據他所說,這樣一張臉的骨型像是未長開的少年。她的老師曾經很仔細的教過她如何通過麵相和眼神判斷骨齡,因為有些江洋大盜並不以真麵目示人,畫師不但要畫出他們的偽裝,還要畫出他們可能的本來麵目。
少年人的臉跟中年人的臉是不同的。
“對了,他的手腕骨節很突出,像是受過傷,不似舊傷,但是他的手很穩,以四十歲而言恢複可能沒那麽快。”
“他有可能是偽裝的。”衛嫻飛快畫了一張少年的臉。
紙上少年眼睛很大,眼瞳很圓,眼尾微微上翹,鼻子很挺,是一個有著硬朗長像但又未長開的小少年,年紀最多不過十六歲。
然後衛嫻飛快的畫上大胡子,點上眼尾痣。
“對,就是這樣!”方星離低聲驚歎。
衛嫻將有胡子的那張放一邊,又飛快的畫另一張,少年的本來麵目。
蕭元河與趙笙笛傳閱那張戴著大胡子的偽裝。
“這小子肯定不在京兆府了。”趙笙笛咬牙切齒。
現在找個人像大海撈針,隻能先找偽裝成世家子的那個男人。
確定了這些人的長像,為防止炭畫掉灰,衛嫻還用筆墨重新畫了三張。
不知不覺就到了亥時末,街上大多數店鋪都打烊了。
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好久沒有一下子畫這麽多人像,有些犯困,不小心打了個趔趄,遲蘭嫣趕緊伸手扶住她,擔心地問:“沒事吧?”
“沒事,緩一會就好了。”她揉了揉眼睛,眼前有些模糊,人臉看不清。
有一人背對著她蹲下:“我背王妃出去吧,馬車準備好了。”
原來是蕭元河。
衛嫻很坦然地趴到他背上,很安心地閉眼。
她個子不算高,偏瘦,背起來並沒花多大力氣,蕭元河很輕鬆就能背著她往外走。
迷迷糊糊中,她摟住他的脖子,下巴抵在他的頸側,細軟溫熱的呼吸令他喉結微微滾動。
小巷外,他們的馬車停在得月齋外,另外,陰影裏還停了輛掛著蕭氏家徽的馬車,老何背著方星離在經過那輛馬車時消失不見。
遲蘭嫣擔心地望著衛嫻:“夫君,我們真的不用送他們回去嗎?”
“當然不用,你現在若往那邊一站,福王肯定嫌你礙眼。”趙笙笛笑著將畫卷好放進衣袖,扶著遲蘭嫣往自己的馬車走去。
兩人踏著月光漫步,遲蘭嫣頻頻回頭,看到蕭元河輕輕搖醒衛嫻,並沒有將她送進馬車,而是攬著她的腰進了得月齋。
“我不想吃點心。”衛嫻望著得月齋裏麵各式精致點心變成一大團五顏六色的大餅,心裏焦躁,莫名委屈起來。
蕭元河怎麽還不回去?她都快困死了,上下眼皮直打架,眼睛疼。
“瞧你,剛才賞月非要盯著月亮看,眼睛疼了吧?我給你找些**水來。”
蕭元河衝店裏的夥計大呼小叫:“別愣著,趕緊把**水端來。”
這會兒正是**盛開時節,**水倒是容易找,他將衛嫻放在椅子上,親自用帕子沾水貼著她的眼皮。
他聽說她患有輕微的眼疾,這會兒怕是眼疾發作。
蕭元河用溫熱的**水揉濕巾帕擰幹敷在她眼睛上,溫聲問:“感覺好一點了嗎?疼不疼?”
“嗯。”衛嫻軟軟地應了一聲。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發現微微有些燙,“喝點水。”
有人趕緊捧上溫茶水。
得月齋還有些客人在,見他如此精心照顧衛嫻,都小聲嘀咕,這王爺還挺會照顧人的。
盡圓在後院等了許久不見她回來,正著急,得知他們在前院,趕緊飛奔過來,看到衛嫻虛弱地坐在椅子上,額上搭著一塊濕熱的巾帕。
“王妃,你怎麽了?是眼睛疼嗎?”
她趕緊取出隨身帶著的藥瓶,被衛嫻按住,“沒事,現在好多了。”
“那我們趕緊回去。”王妃好久沒有眼疾發作了,發作的時候會看不清東西,還會渾身發燙,需要藥浴。
王爺也真是的,把王妃帶到哪裏去了?
盡圓越想越生氣,狠狠瞪了蕭元河一眼,護主之心盡顯,連王爺都敢瞪了。
蕭元河有些慚愧地擰著帕子,替衛嫻換掉她額上那條,“王妃沒事吧?”
剛才真是嚇死人,他都不知道眼疾發作這麽厲害,以衛府的實力,怎麽不把她這病治好?
“沒事了。”衛嫻也知道自己這病時好時壞,找過很多大夫,都說好好休息就行,不宜過度用眼。
蕭元河彎腰打橫將她抱起:“我們回去吧,我給你買了一些點心,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
突然被他抱起來,衛嫻以為他又想在人前演戲,隻得配合地摟住他的脖子,小聲問:“買的什麽?隔夜不好吃了。”
“那我們把廚子買回去。”蕭元河大言不慚,十分紈絝。
最後當然買不了,人家又不是奴籍,不過得月齋的老板說了,隻要福王和王妃需要,隨時可以把廚子召去,當場給他們做點心。
圍觀的人又增添了一項談資,福王為了討王妃歡心,還想把得月齋買下來呢。
*
車輪在青石板路上軲轆轉動,兩輛馬車穩穩馳向福王府,雖然新鮮點心隔夜不好吃,可還有那些能存放幾天還十分美味的點心,後麵那輛馬車上就堆滿了各種禮盒,馬車是從蕭氏米鋪拉來的,連車夫都是蕭氏米鋪的人。
前麵一輛車裏,衛嫻靠在蕭元河的肩膀上,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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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可把她累壞了。
蕭元河一手輕輕攬著她的肩膀,轉了個讓她很舒服的姿勢,一手抖開一小卷傳消息的字條,看完之後,手臂伸出車窗外,手掌輕輕一握,紙張就如碎雪般飄飛在夜色裏,再也無跡可查。
回到福王府,他將人抱回正殿,輕輕放在**,伸手揉了揉她的額頭,“到家了,睡吧。”
衛嫻不耐煩哼唧一聲,轉身背對他。
他唇角輕勾,心情極好,輕手輕腳退出殿外。
“主子,偏殿已經收拾好了。”夏福在殿外躬身候著。
蕭元河卻沒進偏殿,而是往遠處去了。福王府這麽大,院落當然是很多的,他隨便找了一處離正殿最近的院子,推開院門走進去。
“方神醫在哪裏?”他邊問邊解開外袍。
夏福趕緊上前接過,掛在木柂上,“在梨花院。”
他走進淨室,不一會兒水聲響起,急得夏福直嚷嚷,“主子,水涼,這院子許久未用。”
現在秋風起了,怎能再用冷水沐浴?
沒等他嚷完,蕭元河已經以行軍的速度換好寢衣出來了,“明日,在正院偏殿挖個池子,適合藥浴的。”
“主子你受傷了?”夏福大吃一驚。
以往福王練武時也受過傷,長公主本不想讓他習武,可是架不住他哭鬧。剛開始的幾年經常受傷,後來傷漸漸少了,身體也強健不少,自小帶著的毛病好得七七八八,現在公主府還有他的藥浴池子呢。
再說,主子現在不是要歇在偏殿?
雖然夏福不知道為什麽兩人沒圓房,但是聰明的貼身隨從不能多問多說。
“沒有,是王妃需要藥浴。”
蕭元河坐到窗邊的羅漢榻上,懶洋洋地依著憑幾,沉思了片刻又開口:“府裏沒有醫女,你去跟你幹爹說說,看看宮裏有沒有精通料理眼疾的醫女,召兩個來。”
他歪在憑幾上,黑色寢衣鬆鬆垮垮,露出白皙的脖頸和一小片胸膛,鬆開發冠的長發沾了水,鋪在榻上。
雖是深夜,他卻沒有睡意。
夏福趕緊取來幹帕子替他拭發。
饒是看慣了福王的模樣,夏福還是會時不時被驚豔到,動作輕柔,不敢用力,怕這副好皮囊有何損傷。
有小丫鬟進來鋪床,悄悄瞄了一眼,怔愣當場,很快又驚慌失措地低下頭。
福王真的太好看了!像神仙一樣!
*
衛嫻一覺醒來,還未睜開眼,就被窗外的鳥雀叫聲驚住了。
太陽升得老高,陽光從菱格窗灑入,條案上的沙漏顯示已經午時,她居然一覺睡了六個時辰!
嚇得她趕緊坐起,肚子咕嚕聲響起。昨夜沒用晚膳,隻吃了得月齋的新鮮月餅。
蕭元河怎麽不叫她起床?
想到昨天,好像是他抱自己回房,後來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她還記得在那間破屋子裏,他背起她時結實寬厚的背,也記得他低沉悅耳的聲音。
衛嫻舉起雙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暗暗提醒:衛嫻,你可不能入戲太深。
“王妃,你醒啦,餓了吧,王爺讓廚房備了你最喜歡的金絲梗米粥。”盡圓輕快的聲音從外間傳來。
“他人呢?”衛嫻想起來還有人像沒畫完,趕緊起身,今天還有得忙呢。
盡圓掀開珠簾走進來:“王爺一大早就進宮了。”
衛嫻小聲嘀咕:“又沒官職,進宮幹什麽?也不怕被罰。”
說完轉身進淨室,結果發現淨室裏沒人用過的跡像,難道他昨晚沒在這屋裏過夜?真的守信用去睡偏殿?
衛嫻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出來,外間圓桌上的粥用炭爐溫著,米香撲鼻,引得她的肚子叫得更歡。
“王妃這一覺睡得沉,還久,王爺吩咐我們不能吵醒你,有天大的事也不能進來。”盡圓歡快的聲音猶如外麵歡樂的鳥雀。
早膳和午膳一起了,除了那碗粥,還有滿滿一桌她喜歡吃的菜肴。@無限好文,盡在
吃飽喝足,衛嫻起身消食,經過偏殿時,發現有人在裏麵搬搬抬抬,全都輕手輕腳,一點聲音都沒傳出來,裏外用厚厚的棉簾子隔絕聲響。
“裏麵是在做什麽?”
她在棉簾邊上往裏探頭,有幾個工匠模樣的人在挖地磚。
煙霞見她過來,趕緊將簾子放下,“王妃,這裏塵土多,您先回正殿,這正在挖池子。”
想到這裏可能沒有淨室,蕭元河要住偏殿的話,是得挖個淨室,衛嫻了然點頭,轉身出去了。
偏殿廊下正對著一處寬敞的園子,也不知道原來是用來做什麽的,如今擺滿了盛開的名貴**,姹紫嫣紅的一片,像一處花田,更遠處的地方是紫竹林。
衛嫻心血**,帶著盡圓逛起了福王府。主仆兩人沿著花間小道往深處走,小橋流水,亭台樓閣,處處是假山鬆石,園林造景很有宮中的風格,中正大氣之中又有繁花點綴,是一處十分幽靜漂亮的府宅。
“王妃快看!”盡圓突然興奮指著遠處,“那裏是不是摘月台?”
遠處有座兩三丈高的磚砌石台,台上搭著遮陽的棚子,遍插旌旗,五彩的旗子迎風招展,邊上立著一麵巨大的鼓。
鼓麵畫著複雜的花紋,森嚴威武,與皇家園林格格不入,大約是有人為了減少這台子的肅殺之氣,台邊裁種了不少海棠花,這會兒海棠盛開,拱衛著巨大的高台,把高台變成繁花簇擁的觀景台。
衛嫻能夠想像一群紈絝在台子上縱情豪飲,尋歡作樂的場景。
蕭元河真會享受!
“王妃,我們過去看看。”盡圓慫勇道。
即便她不開口,衛嫻也是要過去的,她要看看這些紈絝都是怎麽享受的。
高台四麵都有上台的石階,衛嫻領著盡圓從離她們最近的石階往上。列日當空,高台石階白得耀眼,她右手抬著團扇,微微壓著眼皮,避開強光照射。
盡圓小心扶著她往上走:“王妃,你說王爺當初怎麽想到要造這台子?”
福王獲封王爵的時候不到十歲,還是個小孩子呢。
“他小時候就淘氣。”衛嫻想起那次他把八皇子按在地上揍的模樣,忍不住搖了搖頭。
蕭元河從小就很霸道,像個混世小魔王,往往讓大家十分為難。聽說長公主為了他闖出來的禍,沒少提著禮物上門替他收拾爛攤子。
剛封王的那會兒,她聽哥哥們說他更是無法無天,把張太師的小孫子打了,那公子哭著跑回去,張太師氣憤不已,告病多日,還是陛下調解,最後才罷休。
魔王還是有魔王的樣子,此刻朝堂上,蕭元河直接告狀,手捧狀子跪在堂中,狀告招遠侯周緒汙蔑他的府醫殺人,欲陷告他殺人。
堂上百官麵麵相覷,趙笙笛鼻觀眼,眼觀心,閉著嘴巴沉默不語。
招遠侯周緒戰戰兢兢跪在他旁邊直喊冤枉:“陛下,臣絕無膽子陷告福王,請陛下明鑒!”
他以頭搶地,額頭都磕破了。
高高的禦座上,景和帝掃過階下眾人,最後目光落在跪得筆直的蕭元河身上,認真嚴肅地盯著他,然而,蕭元河的目光很堅定,迎著他的視線,他心裏感歎一聲。
這小子真的會給他找難題啊。
終於,景和帝瞥了一眼春福,這位深得帝心的太監總管躬著身走到蕭元河麵前,沉默著將他雙手捧上的狀紙接過來,遞到禦案邊。
離禦座最近的地方坐著三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景和帝體恤三公年紀老邁,特地在階下安置三張圈椅,今日難得三位都在,誰知道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這場告禦狀給帶偏了。
景和帝沉默地看著狀紙,文武百官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衛國公剛想出列,被前麵的頂頭上司仇大人攔住了。年紀老邁的戶部尚書忍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緩緩出列,跪倒在地,“求陛下還我兒一個公道。”
老大人老淚縱橫,趙笙笛揉了揉微紅的眼角,轉頭看向自己的頂頭上峰,刑部尚書搖了搖頭。
這件案子,人證物證皆在,證據確鑿,事實清楚,難的是周家和張家幾代聯姻,處置周緒,就是打臉張太師,要不然,周緒又怎麽會這麽有恃無恐呢。
衛國公望向左下首沉默不語的長須老者,有一瞬間能看到他眼中輕蔑的笑容。三朝老臣的心思難測,動一個周緒於他而言可能不痛不癢。
“張太師覺得如何?”景和帝看向須發皆白的老者,態度恭謹。
張太師顫微微起身,拱了拱手:“陛下,王子犯法也與庶民同罪,刑部自有定論。隻是老臣有件事要問問福王殿下。”
他轉身走下石階,精明陰鷙的雙眼深深望進他的眼睛裏,“周緒他好端端的汙蔑你作甚?”
老人的眼睛像看穿一切,盡管他並非高大威猛的戰將,久居高位的威壓還是令蕭元河壓力爆漲,那是一雙無視皇權的眼睛,裏麵盛滿野心。
任何一位皇帝不過是完成他野心的棋子。
所有人都膽顫心驚,趙笙笛為蕭元河捏了把汗,寬大袍袖遮擋下,手握成拳,笏板差點被他捏斷。
蕭元河突然站起來,他比老人高太多,居高臨下,用最不可一世的語氣道:“本王不管他想什麽,事實就是他設計陷害了我的府醫。”
衛國公暗讚,這小子實在聰明,沒被牽著鼻子走。
張太師沒想到他會這樣耍無賴,直接無視自己,與那些見到他就被嚇懵的皇子皇孫們不同,那雙桀驁不馴的眼睛裏有著一種無知者無畏的莽撞,像是整個天下都在自己的腳下。
他已經很久沒看過這樣的眼神,上一次對他露出這樣眼神的人已經化為白骨。
“嗯。”張太師點了點頭,“確實殺人償命,不過,福王殿下傷人之後還可逍遙自在,陛下是不是需要給宋家一個交代呢?”
他顫顫微微地走到趙笙笛麵前,“你說,以大周律,傷人至殘者罰幾何?”
“因公務馳騁傷人,以過失罪論處,鞭三十。”
趙笙笛的聲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張太師就是想重提宋家幼子的傷害案,意思很明白,蕭元河現在要告狀,先把自己的罪責弄清楚明白。
“福王殿下可聽清楚了?”
“這有什麽不清楚的?”蕭元河振臂退去外袍,坦然迎視張太師。
周緒嚇得一機靈,一旦蕭元河受了鞭刑,他必死無疑,趕緊膝行抱住張太師的大腿,“太師救我!”
張太師抬腳掙脫,冷哼一聲拂袖而去。他實在沒想到蕭元河一個錦衣玉食養起來的世家子能丟得起那個臉,豁出命來也要把這件事坐實了。
他掃了台下站著的謝湛一眼,謝湛心驚肉跳,連忙將自己的隱秘心思藏得更深。
“鬧市縱馬案早已有定論,太師重提此案,怕是不妥。”衛國公執笏出列。
宋候站不住了,也出列與他杠上,“衛明詩,你這是何意?我兒可是斷了子嗣!我宋家何時缺那些銀子!”
氣得臉紅脖子粗,一副沉痛模樣,“你是要包庇自家女婿不成?”
殿下頓時吵成一團,沒人注意到,吏部郭侍郎臉色蒼白,搖搖欲墜。殿上吵嚷聲湧入他耳中,就在他要倒下時,趙笙笛伸手扶了他一把。
“肅靜!”春福冷喝一聲。
景和帝剛把卷宗看完,案犯畫押的供詞也翻看了兩遍。
“趙笙笛。”
“臣在。”
趙笙笛趕緊放開郭大人,手執笏板出列。眾人都精神一振,有些看熱鬧的伸長脖子。
“既然張太師想重審三案,大理寺和督察院也不能置身事外,嫌犯暫押刑部大牢,一月為限,審理清楚,給老太師一個滿意的交代。”
這就是要三司會審了,趙笙笛恭敬應是。
景和帝:“張太師覺得如何?”
吏部尚書急了,他們可沒那麽多時間等,於是拚命使眼色,張太師卻置之不理,坐回位置上,“老臣自是無異議。”
殿中大半官員高呼:“陛下聖明。”
蕭元河與周緒同時被押下去,他瞥了一眼趙笙笛,給對方一個放心的眼神。
聽說蕭元河被抓入大牢,太後不高興了,派人半路攔截,直接把人領進鹹寧宮。
“祖母。”蕭元河哭笑不得,“您放心吧,就是去住幾天,舅舅怎會讓我受苦。”
“可憐的孩子,怎麽會有人要陷害你,心肝黑了不成?”太後上上下下打量他,拉著他的手坐到羅漢榻上,“聽說你昨日陪媳婦回門,今天哪也不去,回去好好跟阿嫻說,別嚇著她。明日祖母自然管不著你上哪。”
“祖母,等事情了結,我給你獵狐織暖手籠子。”蕭元河扶著她的肩膀安慰。
早上他出門時,衛嫻還沒醒,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麽?
趙笙笛帶著兩個刑部捕快在宮門外等著他,“你就是要回去,也得等到夜裏,現在大家都盯著你。”
“趙大人不會公報私仇吧?”蕭元河老實地伸手讓他們捆住。
按理縱馬傷人倒不用進大牢,不過是表現在張太師看看罷了。隻是皇帝心疼他,舍不得他被打三十鞭。
聽說他被關進刑部大牢,衛嫻嚇了一大跳,帶著盡圓匆匆趕來,她的刑部腰牌終於派上用場。
“你這是怎麽回事?”就幾個時辰不見把自己弄進了刑部大牢?
衛嫻憂心重重。
“衛六,記得每天給我送飯啊,我吃不慣這裏的飯菜。”
鐵牢裏,蕭元河還穿著那件玄色錦袍,模樣也不狼狽,咧著嘴笑,說出來的話能氣死人。
“刑部離戶部不遠,你還可以順便給嶽父大人送。”